文_ 马明宸
北京画院研究员、中国工笔画学会青年艺委会委员、中国国家艺术基金青年艺术创作人才作品巡展评论员、《中国艺术博览》杂志副主编
齐鲁之乡画坛前辈孙博文先生,出身于名门世家。其高祖父为辛亥革命老人、著名书法家孙墨佛先生,曾祖父为北派山水画大家孙天牧先生,孙墨佛、孙天牧二老同为20世纪中国书画史上的巨擘,享誉全国画坛。新中国成立后,孙墨佛、孙天牧父子又先后被聘为中央文史研究馆馆员,这在中国现当代文化史上也仅此一家,堪称文苑盛事。
1.孙博文 家山万里25cm×60cm1998
2.孙博文 流水孤桥风雅家69cm×128cm2000
孙博文先生自幼受翰墨熏陶濡染,天性喜好书画艺术。20世纪五六十年代,孙博文先生进入山东省艺术专科学校接受了系统的专业训练,得以受教于齐鲁画坛名宿关友声、陈凤玉等诸位先生。“文革”结束后,享誉全国画坛的花鸟画大家崔子范先生回乡隐居于山东莱阳,孙博文先生又得以同乡渊源随崔老游学并师事之。可以说孙博文先生的艺术修习之路,兼收并蓄了20世纪中西两种经典美术教育模式之优长。其既受得天独厚的家学文脉滋养,又得齐鲁诸贤及同乡大家的指授,这即是传统师承。同时,孙博文先生又在院校接受了严格的西画体系造型训练,打下了坚实的造型功底。在学养和技法两个层面的积淀,为他以后的艺术求索和意境升华奠定了坚实的文脉基础。
嗣后,孙博文先生又在山东省莒南县文化馆、莱阳市文化馆从事群众文化工作20余载。他长期深入基层,扎根民众,体验生活,进业修身。孙先生身处地方,却也安贫乐道,做基层工作而能淡泊明志。他坚守寂寞之道,蓄积涵养度年华,以历练升华为乐事。其实,真正的艺术求索是不分空间甚至时间的,靠的是自家的性灵和坚持,要和社会深入接触并深度体验,要有社会生活才能孕育出真正接地气的艺术。孙博文先生依靠自己的悟性和才情,含英咀华,灵苗自探,厚积薄发,酝酿升华,终于形成他敦实厚重的艺术风格。
孙博文先生的绘画艺术主要涉及花鸟、山水两个门类。其中花鸟画又可以区分出两个时期或者两种亚风格类型,山水画则呈现出更加多样的风格倾向。
齐鲁地处中华腹地,在风云激荡的20世纪,齐鲁画坛吞吐吸纳、默咏涵养,逐渐自为一体、自成一家。其中既有晚清民国海派后期以及新浙派南风北渐的波及,比如吴昌硕弟子归乡,又有新中国时期江浙画坛潘天寿嫡系门生杨象宪、郭志光的流入,还有进京的李苦禅、郭味蕖、崔子范等20世纪中国美术大家在功成名就之后又影响本土,把北派的画风带到齐鲁画坛。尤其是崔子范先生晚年回归故乡,李苦禅之子李杭及郭味蕖祖籍地后人等的影响,使山东在新时期逐渐形成了一个地域性画坛,以黑伯龙、王启华等诸家为代表的齐鲁画风规模初具。
孙博文先生的花鸟画艺术就很典型地代表了齐鲁画坛的花鸟画风。像孙先生这一辈艺术家,他们所面临的问题就是在传统与写生、笔墨与形象之间寻找新的结合方法,取西画的优长以补救传统的不足,再形成新面貌。在数十年的案头摸索和辛苦经营之中,孙博文先生逐渐找到了他在齐鲁文脉滋养之下中国当代花鸟画创新的路径,从而形成了他既不舍笔墨而又形象厚重的艺术特征。孙博文先生的笔墨不过度脱离形象,他把笔墨的发挥熔铸在形象之中,像他笔下的小松鼠、鸭子、鹭鸶、仙鹤、兔子等鸟兽形象,造型准确又与笔墨相融合,注重写意笔墨概括性的表现方法,笔墨酣畅淋漓,同时又不因为笔墨而牺牲形象,笔墨与形象相得益彰,互相生发,相辅相成,交相辉映,从而产生了敦实厚重又墨色灵动的画面效果。
3.孙博文 十里荷花逢端阳133cm×44cm2001
同时,孙博文先生的花鸟画在章法上构图洗练,继承了传统的精华,大开大合又工稳凝练,疏密布白之间产生无穷的意味。这是由于孙博文先生这一辈艺术家经历了严格的学院造型训练,强化了造型能力,同时又因为孙先生有着深厚的书法家学功底,所以他的笔墨功夫也很扎实,二则互相融汇才成就了孙先生的花鸟画风。这既解决了古人太重笔墨带来的造型缺失问题,又解决了北派学院画风在20世纪六七十年代太重造型而缺少传统笔墨意味的问题。另外,孙博文先生的花鸟画还有非常值得肯定的一点,那就是他也没有走进脱离生活真实的抽象怪异中去,他笔下的艺术形象塑造不过分脱离现实生活,注重生活的真实,所以通俗易懂、雅俗共赏。我想这一点大概与孙先生长期生活在基层、有着丰富的生活积淀有关。他的作品中总是洋溢着浓郁的乡土气息,无论是荷塘翠鸟还是案头清供,都投射出北方平原地区日常生活的醇厚意味。
齐鲁画风相对于南派的书卷气更多了一些“土腥味”和“蔬笋气”,生活情趣盎然,近于京派画坛的齐白石风范,是另一种意义上的寄至味于淡泊、发纤秾于简古。齐鲁画坛的中国画变革路径,相对于南派的笔墨挥洒略显质朴一点,甚至近乎朴素无华,并且相对于南画的高雅遗世也更近于世俗一点,不脱离民众的审美标准,注重写实和生活气息,更近于世俗。其实这种世俗气息正是新时期花鸟画的一种时代趣味和审美品格。齐鲁画风的取法定位,也近乎孔夫子在道德层面所提倡的中庸之道,在南北之间持正用中,各有取舍,正如孔夫子在《论语·雍也篇》中所说的“质胜文则野,文胜质则史,文质彬彬,然后君子”。以孙博文先生画风为代表的齐鲁画风正是这样一种文质兼具、雅俗共赏的艺术品格。所以说孙博文先生的花鸟画艺术不啻为齐鲁之一家,亦不啻为海内之一家。
孙博文先生晚年的花鸟画风也呈现出某种异动,尤其是在他接受了崔子范先生画风的影响之后,也创作了一些形象更加洗练的作品,用色上更加鲜艳,构图章法的构成感也更强烈,形象的符号性明显。这是他对自己前期画风的改变,显示出孙先生在花鸟画领域里多方面探索的努力。
孙博文先生的山水画艺术,可以分为两个时期、几种风格倾向来认识。在20世纪八九十年代,孙博文先生的山水画还是以水墨为主调,我们可以称之为“墨调时期”;90年代后期一直到新世纪,他就进入了“重彩时期”,开始用浓色重彩作为画面的主色调。这两个时期又可以区分出几种风格模式,比如水墨时期又可以区分出两个亚风格—墨块主调和线、墨主调,重彩时期也包括了传统倾向和抽象意味两种类型。
孙博文先生在80年代的山水画就脱离了北派山水以线条勾勒为主导的绘画模式。他纯以水墨挥写渲染来造型,不勾也不皴,用墨色浓淡区分出层次,画面效果畅快淋漓,层次丰富,同时又用小块色彩来烘托和点染夕阳或者房舍,有时候是点景人物。在墨色氤氲的同时,又加上小块色彩的映衬,山色更浓重,墨色也更通透,淡雅与热烈并存。像他作于1998年的几幅作品,山川形象近乎用大块的笔墨刷出来,气势磅礴,构图繁简有致,布白妥帖。另外还有几幅扇面小品,画山间小道和乡野牧放场景,时代气息浓厚,意趣盎然,个人风格强烈,很典型地代表了20世纪80年代的风格。孙博文先生的山水画以意境营造为主导,构图洗练、章法密实。这一点在某种程度上暗合了崔子范先生简笔山水画的气息,但是更有生活真实感。
其中孙博文先生也有一些以墨线为主、以一点浅色点染的山水小品画,如《青山行不尽》《烟波幽幽一江秋》,格调雅正明快,更具个性意味;另外还有几幅水墨渲染与线条勾勒相结合的作品,使线条与墨块交相辉映、互相生发,如《日暮泊舟傍青山》和《流水孤桥风雅家》,虚实结合、线墨俱下,同样是以墨色为主调,并且也用小块淡色烘托点染,但是点线面、皴擦染等表现语言更加丰富多样,画面淡雅通透,效果也更加丰富多彩,主调鲜明,整体统一,自成一家,自为一体。这些都是孙博文先生艺术探索的精华和亮点。可惜孙博文先生这个类型的作品我并没看到太多。如果研究者能够掌握更多的资料和作品,向前梳理研究孙博文先生早期的作品风格,呈现出其整个风格面貌演变的过程,并且再对他每一个门类部分和亚风格倾向都深入细致地研究分析,并且考察出其不同时期不同风格之间的过渡关系,我想这样就肯定能让我们清晰地发现一个更加丰富多彩的孙博文的艺术世界。
孙博文先生在晚年并不固守他既成的风格和艺术成就,他大胆向前再迈越一步,把张大千先生的泼彩手法引进来,再结合崔子范先生的艳色重彩,以浓色重彩替代水墨基调,把画作拓为大幅并且在形式上又略微向抽象化延伸。这真是一种极其大胆的尝试,是他对自己的勇敢超越和否定,表现出一种令人钦佩的创新和求变精神。这种大胆超越是孙博文先生基于自己多年的艺术实践而进行的生动实践。是一种长期蓄积和思考之后的绚烂绽放。它构成了孙博文先生晚年艺术求索的一个重要方向和阶段,孙博文先生又创造出了一种不同于传统工笔重彩的写意重彩面貌。
其实,在20世纪90年代孙博文先生的重彩倾向就偶有呈现。在他的早期水墨主调山水画作中,点景的部分大多用重彩,或舟船或桥亭或人物。到了后来,这个重彩部分就逐渐扩大,或山峰或树石,这是孙先生艺术风格变化的见证。到了2000年前后,孙先生的作品就转化为以重彩为主调了,水墨语汇逐渐退出了画面。孙博文先生的重彩山水画,前期其实还是以重彩为表现材料,按照传统水墨山水的表现理路和章法结构来创作,包括山石、云水、树的造型方法以及组合形式,还有用笔的点染勾写方法,都还是传统的路径,只是用重彩代替了水墨,从而创造出一种绚烂辉煌的艺术境界。这种重彩面貌的作品,效果更具视觉冲击力,尤其是在表现秋景之中更显长处。
在这个重彩方向的探索之中,孙博文先生在后期就逐渐开始在画面基调上借鉴西方风景油画的表现手法,强调画面的厚重光影和响亮效果,最后孙先生索性就用广告色甚至丙烯颜色。另外,在对色彩的追求中,孙博文先生笔下的形象也逐渐产生了某种抽象性。他在整体构图上逐渐走向构成效果,吸收西方印象派和点彩的画法。尤其是孙博文先生晚年的重彩作品,更是追求一种色彩构成的感性效果,已经不再是具象地表现树石等形象了。他大胆借鉴凡·高的作品元素,来实现自己的艺术探索。
4.孙博文 荷塘鸭戏179cm×48cm2000
5.孙博文 秋色美好近人家179cm×96cm2002
孙博文先生的这种艺术求索的胆识和气魄,真是让后辈折服。可惜天不假年,孙先生65岁就辞世了,这个年龄对国画家来说有点英年早逝的遗憾。假使再有10年或者20年的时间,孙先生把这个方向的探索再延伸和完善,那么他对传统中国画在新世纪的创新之功将不可估量!因为孙博文先生的艺术探索触及了中国传统山水画中的许多问题,比如色彩与水墨表现之间的关系,色彩在传统绘画中的表现空间有多大,在什么程度上色彩表现可以被强化,色彩对水墨表现的替代界限在哪里,中国画的色彩表现如何发展等。他用形象具体的实践面貌做出了大胆的尝试。他对这些问题的解决可能在某些方面还没有形成完整的答案,但是他发现并提出了许多非常具有实践意义的问题。这些问题都是后人探讨和拓展的空间,以及摸索和跨越的方向。有时候提出问题比回答问题更具有学术价值,孙博文先生的艺术实践给我们提供了宝贵的经验。
另外就是中西结合的问题,比如西方的风景画与中国传统的山水画之间有没有互相深度借鉴和互融的空间,传统山水画能不能容得下抽象表现元素,具象元素和抽象元素如何结合,形式结构能在什么程度上发挥和彰显,色彩构成等艺术表现手法能够在多大程度上被引进到传统山水中来。对于这些问题,孙博文先生的作品都给我们留下了可资参考的艺术实践。所以说孙博文先生晚年的艺术变法实践和他留给我们的这一批重彩山水画作,提出了也触碰了许多当代中国画发展的大问题。这些比回答问题更重要、更具现实实践意义,都是我们中国画乃至中国美术创新和发展的宝贵财富,值得我们长期地品读和借鉴。
“人事有代谢,往来成古今。江山留胜迹,我辈复登临。”孙博文先生笔下的壮丽河山,还需我们从理论上和实践层面更深更细地品读。孙博文先生的求新求变精神和他的中国画色彩变革方向,给我们带来诸多的精神激励和方向性启迪。
6.孙博文 江口泊舟醉黄花180cm×97cm20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