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 妍
有天清晨,天快亮的时候,老秦梦见自己骑着一匹马去上班了。正乐呵呢,几声叽叽喳喳的鸟啾,把他给撩拨醒了。自从住进这个紧挨着清水江的小区以来,每个清晨,老秦都是被鸟儿给叫醒的,对于这一点,老秦甚是欢喜。唯一遗憾的是,他的单位距离这个小区甚远,每天上班都得开车。就在前两天,他在手机上看到一条新闻,说是为了营造旅游城市的形象,提升城市品味,公安局组建了一支崭新的交警队伍——六名身材姣好的美女交警,骑着六匹白色的高头大马,在几条宽敞的大街上穿行、巡逻,成了这个城市一道行走的风景线。看完新闻,老秦就异想天开,想自己能不能也骑马上班,嗒嗒嗒,嗒嗒嗒,身边再飞几只鸟儿,那得有多惬意啊。
老秦每天六点起床,七点就得出门,顺利的话,七点半能到单位,就能抢占到一个停车位。老秦所在的单位是幢老楼(其实也就二十年楼龄),没有地下停车场。楼前有一个不算大的院子,能停三四十辆车,可单位有一百多号人,停车就跟抢似的,来晚了,就得停到单位旁边的收费停车场去。有段时间,单位规定中层以上的领导干部才能把车停在院子里,这引起公愤。不久,规定自行夭折。后来,停车形势越来越严峻,已经影响到了正常工作,单位就下决心,排除阻碍(老秦),终于把院子里的最后一块绿地(在老秦的坚持下,留下了那棵百年银杏),弄成了停车场。这块停车场格外珍贵,设置了电子栏杆,规定只有领导的车和公务车进出。之前的抗争起了作用,这回看在公务车的面子上,大家也就算了。领导停就领导停吧,至少还有一块地儿,让大家伙儿有个盼头。
老秦像往常一样七点出门,刚跨出电梯,往楼道外走,豁然感觉前方一团烈焰迎面扑来。脚下一个趔趄,老秦努力稳住身体,抬头,一匹赤红色的高头大马,挺立在楼道口。那分明就是一朵被晨光包裹的火焰……老秦有点恍惚,以为自己还在梦里,上下眼皮使劲儿撑展,尽力拓宽上下眼睑的间距,又探手到大腿外侧,指甲深深嵌进皮肉,生疼。
老秦放缓呼吸,慢慢走近那团赤红,昂扬的火焰比他还高,周身散发穿云破雾的光泽,一双杏仁眼,比天山上的湖水还要清澈。赤马一下一下跺着蹄子,喷着温润的鼻息,似在和老秦打招呼。它的头被一根两指宽的皮带裹挟,拴在一棵未成年的女贞子树上。有个打扫卫生的大姐正勾着腰在那儿忙碌,老秦就悠悠地问,大姐,这里,怎么会有一匹马?大姐直起身子来,没好气地说,这马不是你的吗!今天早上它又拉了一大坨屎,你要再把它拴在这里,我就给物业投诉了。我是来给人打扫卫生的,不是马。说着狠狠斜睨了他一眼。老秦眼睛快速眨巴几下,摸摸后脑勺,心想,看来美梦成真不是一句空话,既然是我的马,那就去实现梦想吧。
老秦就骑着马上班去了。
开车上班,一路走走停停,遇到红灯停,遇到斑马线停,遇到交警指挥还得停,从家到单位也就六公里多的路,老秦经常四十多分钟才能到。如果遇到下雨等特殊情况,那耗的时间就更长。骑马上班,还真是不一样。老秦沿着马路牙子走,有时跨上人行道去,偶尔遇到一两段空旷的路面,老秦还让马扬起蹄子来跑几步。风从耳边擦过,是棉软的,就像刚出生的小猫咪,眯着眼儿,窝在那儿撒娇。老秦一耸一耸的,行走在城市半空,感受着猫咪的慵懒,即便没有鸟在耳畔飞,老秦依然感觉自己是在云端行走。
大约四十分钟,老秦到单位了。马上的四十分钟,和驾着那辆蓝色标致308 的四十分钟,不可同日而语。进了单位大门,保安老曹就走过来,见到马,愣了一下,呀,哪来的马啊!老秦说,我的马,怎么样,漂亮吧。老曹说,可比你那车漂亮多了。那必须啊。说着话,老秦寻摸着拴马的位置,最后决定把马拴在银杏树上。银杏树在领导停车场的边上,不算占位,还给弥漫着钢铁甲虫的院子,增添了一份田园气息。老秦拴好马,伸出手温存地拍拍马背,一边看着眼前的景致,庆幸自己力排众议留下这棵银杏。
老曹站在边上乐呵呵地,说,看来以后不用抢车位了。
老秦说,不用了,它哪儿都可以停。
那天,老秦的工作效率特别高,以前需要两三天完成的工作,只花了两个小时就搞定了。干完活儿,老秦给自己煮了一杯咖啡,不放糖,不加奶,就那样涩涩地啜进舌尖,一股遥远的牙买加崖壁上的清风,就在他的唇齿间游荡起来。他托着杯,移步窗边,往下眺望——他的火焰(这是老秦刚给马儿取的名字)伫立在银杏树旁,安静得像一幅欧洲十九世纪的油画,古朴、典雅,隐隐透着一种宁静的雄伟。火焰的头与地面呈30度角,形成一条笔直的斜线,神情像在投入地思考某个哲学问题。火焰身旁的百年银杏,苍翠入云,玉树临风。等到进入深秋,树上就会长满瀑布般的金子,像光一样泼散开去,最终汇聚成一顶硕大的皇冠,在半空中辉映十余日。到那时,整个院子,就会铺满脆笛般棉软的梦境,像灼热的陨石,隔着整个秋天,能把还在路上的雪片融化。
正遐想间,老秦突然看见有个人,停在火焰的身旁,开始是歪着脑袋,细细端详,接着就探出一只手去,触摸火焰的头、耳朵、蜿蜒的脊背,甚至锃亮坚实的屁股……老秦立马紧张起来,因为他感觉到了火焰的紧张,它的四蹄不安地踢踏地面。老秦把白色的咖啡杯搁窗台上,两手撑着齐胸的窗框,头肩都探出去,冲着下面喊,哎,哎哎哎,你干嘛啊,走开,走开啊……老秦的办公室在12 楼,老秦觉得自己的声音很大了,在旁人听来,不过是比平常大了几个分贝而已。但奇怪的是,正在骚扰火焰的那个人,好像听见了老秦的叫喊,侧身,回头,朝老秦办公室窗口的方向望过来。
虽然看得不是很清楚,但那体态、那形状、那味道,还有那张清瘦的鹅蛋脸,让老秦立马就闭嘴了。
老秦四十岁,至今未婚,这是单位同事经常咀嚼的一个话题。如果老秦长得丑,又穷,也就罢了;相反,老秦俊朗,有才华,公务员,还兼职写歌词,有几首歌还唱得全国人民都知晓。这样的老秦,按理该是很多女人结婚的最佳对象,可老秦迟迟未婚。有人说,老秦太挑了,高不成低不就;还有人说他是独身主义,不屑于婚姻;甚至传说,老秦受到过一个女人刻骨的伤害,对爱情彻底绝望;最有创意的说法是,老秦对女人不感兴趣,意思是老秦有可能有特殊的癖好……很多人伸长了脖子,希望能听到老秦的反馈,遗憾的是,所有的绮语卦言都石沉大海,连个细密的泡泡都没起。老秦只回过一句,舌根真臭!噫!这是骂谁呢,谁都不敢答茬,谁答茬,谁臭。臭得老秦恨不得离得越远越好。只有一个人,老秦不愿意远离,那就是此刻正在抚摸火焰的那个女人。
抚摸火焰的女人名叫盛雪,和老秦一个单位。因为不在一个部门,俩人并不常见面,也没说过几句话。偶尔遇见,如果面对面,老秦颌首微笑,眼光像一根柔弱无骨的风,拂过女人的额头或是眉眼;如果是盛雪的背影,老秦就静静地端详三秒(绝不超过三秒),再把那束沉甸甸的光,搬回原来的位置。此刻,眼见马上要和盛雪的目光接上,老秦缩回了脖子,侧靠茶色玻璃,脊背收紧,就像那双肉眼能够划过半空,穿透玻璃,如箭簇般刺中他似的。
老秦所在的这个单位,是个文化单位,很多人都还算是有想法有点个性,但是,终究是个人,免不了背后说三道四的毛病。关于盛雪的传闻,老秦听过不少。风骚是她的第一个标签,说她的安静、柔弱、寡言都是装出来的,就是为了勾搭她身边的男人。说她和局长有一腿,和副局长也眉来眼去,还说因为她的放浪形骇,导致堕胎多次,至今难以怀孕,由此经常被她老公揍个鼻青脸肿。有一回,老秦还真看到,大阴天的,盛雪架着宽大的墨镜,秀挺的鼻梁边上,一道淤青若隐若现。想到盛雪有可能被家暴,老秦就忍不住愤怒。但他再愤怒又能怎样,终究是别人的家事,他又算哪棵葱,要去多管闲事。不管怎样,老秦不相信那些传闻,他能从她的眼中,看到本自具足的简单。
下午快下班的时候,办公室主任把老秦叫了去,问那匹马是怎么回事。老秦说我骑着它上班。办公室主任比老秦年轻,也就三十多岁,西装革履,浓密的头发整个往后梳,一缕一缕的,像精心施工后的沟渠,老秦甚至能想象出他家梳子的模样——木梳,齿粗,上面积满油垢。见老秦盯着自己的头,办公室主任轻轻抚摸了下,生怕给压塌了。
你为什么要骑马上班?办公室主任问。
方便,还不占单位停车位,不挺好吗。
我们这么一个国家单位,院子里拴着一匹马,你不觉得很奇怪吗?
我认为很有趣呢。
有趣?老秦,你是怎么想的,为什么你总是要别出心裁呢,老秦?
办公室主任刚来的时候,对他一口一个老师,现在一口一个老秦,还真是挺有趣的。想到这里,老秦就咧嘴笑了。
噫,你笑什么老秦?办公室主任把斜依的身体挺直,继续说,老秦,你不要太标新立异了,这样不好,要合群你知道吗?
干吗非要合群,君子和而不同……
你不要给我拽那些东西,我告诉你老秦,你这人就是不太合群,不合群的人容易边缘化,容易被排挤,一个不合群的人,领导不喜欢,同事不喜欢,你要想往上走,那更是难上加难。
那就不往上走,站在地上挺好的。老秦说。
办公室主任没辙,试图换种方式,说,你这马哪儿来的?
老秦想了想,说,我说是天上掉下来的你信吗?
老秦!主任真的急了,不管你这马从哪儿来的,你骑马上班就不行!影响整个单位的氛围、形象。你看到没有,办公室主任右臂抬得高高的,指向窗外,好多人都对着它嘁嘁喳喳,还以为咱们单位来了马戏团呢。
你不相信我也没办法。
老秦,你不要太固执了,这不是我一个人的意见,是大家的意见,也是局长的意见。我只负责传达给你,希望你尽快纠正过来。
单位有规定不让骑马上班吗?老秦就问。
办公室主任眨马眨巴眼睛,说,你这不搞笑吗老秦,哪有这样的规定。
对啊,既然你也觉得搞笑,那我咋就不能骑马上班?
办公室主任知道中了老秦的套,把手中的保温杯,嘣的一声搁在桌上,放大音量,说:老秦,上次为了那棵银杏树,你要举报单位,要不是你,我们还能多弄两个停车位。但是单位克服困难,没砍那棵树。这回你又骑马上班,你到底想怎么样,有没有把单位看成是自己的家?
单位是单位,家是家,不可混为一谈。
老秦!
接下来的三天,老秦还是自顾骑马上班、下班,甚是惬意。老秦查询过道路管理条例之类的法规,并没有不让市民在马路上骑马的规定。但老秦也知道,严格意义上来说,这是一个法规空子,毕竟是现代社会,马路上都是川流不息的车辆,骑马是有点不太合适。但是能骑马上班,这诱惑太大,老秦没办法拒绝。所以上下班能迂回就迂回,尽量不走大马路,远远看到交警也悄然绕开。
这天,因为绕的路有点远,老秦晚了十分钟到单位,还没进大门,保安老曹照例迎过来,顺手把马给牵过去。这几天,老秦上班的时间,幸好有老曹在帮着照顾火焰。老曹还给老秦说,以前在乡上他也有一匹马,只是没有火焰这么高大。老曹还问老秦这马是从哪儿弄来的,花了多少钱?老秦支吾不言。老曹还说,如果人人都骑马上班,他倒轻松了(为这句话老秦还遐想了一会儿)。院子里停的车,一层摞一层,车钥匙就挂门卫室,有车进出,保安得负责挪车,一天没歇的时候。不像有的单位,保安还能偷个闲打个盹啥的。
这会儿,老秦还没说话,老曹就神秘地凑他耳朵边说,昨天我让乡下的亲戚弄来些猫尾草,新鲜着呢,等下就喂火焰吃。老秦双掌捏一块,合成个半圆,冲老曹作揖,嘴里说谢谢谢谢。老曹说谢什么,咱兄弟谁跟谁。别看老曹是个保安,整个单位,老秦就跟他走得近点,俩人偶尔还一起喝个小酒。老曹认为自己是个乡下人,老秦对他客气,友好,他对老秦也就特别上心。
屁股刚沾着椅子,手机响了,是办公室主任,说是局长请他去一趟。有什么事吗,老秦问。办公室主任阴阳怪气地回他一句,你说呢,老秦。
局长是个胖子,脸颊像两块刚刚出炉的松软面包,每次见到,老秦都有一种伸手去触摸的冲动。老秦进去时,局长正把身体靠在柔软、阔大的椅背上,蠕虫似的十指交叉,放在凸起的肚腹上。见老秦进来,抬抬下巴,算是招呼。胖局长是三年前调到单位的,之前是市属下面的一个县长。新官上任三把火,一到单位,胖局长就要解决停车难问题,铲除绿地,扩建停车场。所有人都没意见,只有老秦有意见,说是旁边还有一幢单位家属楼,住的大多是退休职工,总得留块绿地让老人休闲吧。另外,都变成停车场了,院子就不美丽了,原汁原味的新鲜空气就没有了。弄得当时的胖局长很不爽。当然,胳膊拧不过大腿,绿地终究是被掘了,停车场终究是给建起来了。要不是老秦,那棵百年银杏也留不下来。有过那样一次博弈,胖局长对老秦就产生了厌恶情绪——为官这么多年,从来没有哪个下属像老秦这么不知天高地厚——不就是有几分才华、业务能力比较强吗,就自命清高、自以为是,哪有一点国家工作人员的素质!往重了说,跟刁民就没什么两样。有一次,领导班子会上,局长是这样说的。当时,所有人都不吭声,算是默认了。
这马,你打算骑到什么时候?局长虽然胖,说话的声音却绵软、纤细。每次听局长教诲,老秦都得盯着局长的嘴,以免恍惚。
局长,有什么不妥吗?
有什么不妥?你是公务员,骑个马上班,像个什么样子,你以为是唐朝宋朝还是清朝啊,玩穿越?
老秦甚是喜欢北宋,说到穿越,他脑子里就浮现出清明上河图中的景致,茶楼酒肆、彩楼欢门、疏林薄雾、熙熙攘攘,还有那盏红色的桅子灯……老秦想象自己是桥上那位摇扇漫步的书生,或是岸边一个脚力匆匆的挑夫,亦或汴河木船上一名划桨的水手……
问你呢!一声断喝,把老秦从北宋拉回21 世纪。
哦,您说。
你让我说什么?局长的口气更不耐烦了,秦副主任,你能好好说话吗?怎么每次跟你交流都这么费劲儿。局长很不耐烦地动了几下屁股。明天,从明天开始,不准再骑马上班。
局长,局里并没有规定不让骑马上班啊。
以前没有,现在有了,不准骑马上班!局长把手从软篷篷的肉山上放下来,死扣着两侧的扶手,像是担心摔下来似的。
什么时候规定的?
别看老秦一副书生样儿,遇事儿从来不书生,一副又臭又硬的模样。
房间里的冷气足,胖局长的额头上沁着细汗,也不知道是不是让老秦给气的。他抽出张纸巾,擦了擦,顺势擤了擤鼻子,捏成一团,以抛物线的弧度,扔进老秦脚边一尺开外的垃圾桶里,老秦瞥了一眼——居然有只苍蝇在垃圾桶边上停着,两只小细腿搓来搓去,老秦忍不住一抬腿,想赶走苍蝇,不料把垃圾桶给踢翻了。老秦赶紧说对不起,俯下身把垃圾桶扶起来。幸好垃圾桶里只有局长用过的那张纸巾,没蹦出来。
直起腰来的老秦,发现局长高大了许多——局长从坐椅上站起来,双手撑在案几上,正怒目而视。老秦讪笑说,有只苍蝇。明明是陈述一件事情,老秦发现局长浑圆的身体更加胀大起来,老秦没辙,只能静静回望局长丰满红润的脸庞。
局长意外地放低音量,说,秦副主任,你也知道,国有国法,家有家规,每个单位有每个单位的规章制度。单位没有不准骑马上班的规定,那是单位制度的遗漏。法律也有一个不断完善的过程,何况单位,也可以根据新情况制定新规定。我现在就让办公室马上拟文件,打印出来,贴在公示栏里,你看行吗?说到最后,似乎刚刚压下的气又涌上来,局长放低的口吻,倒像是对老秦的戏谑。
老秦不想一直仰视对方,也站起来,平静地说,好的局长,等你们领导办公会议通过新规,行文颁布后,我一定会遵守。不过,在新规生效之前这段时间,我还是会骑马上班的。我认为我骑马并没有影响到任何人,也没有影响到我的工作。
直到走出局长办公室,老秦的脑子里还是那双灯笼般鼓起的眼珠。老秦知道,他是彻底得罪局长了。得罪就得罪吧(他不早得罪了吗),老秦抻抻衣襟,甩甩头,竭力不让自己再想这件事。
电梯合上,刚摁了12,又倏忽开启,盛雪走了进来。
老秦一愣,对盛雪点点头,想笑没笑出来,重新摁了12,又摁15。盛雪轻轻说了声谢谢。老秦勉强扯了扯嘴角,转过眼去,盯着右上角一闪一闪往下的液晶箭头。
你是刚从局长那儿来吧?
听到盛雪主动问自己,老秦脑子里倏忽闪过一个龌龊的念头,又瞬息在心里扇了自己一耳光。
老秦的表情尽收盛雪眼底,说,你不用奇怪,你刚进局长办公室,大家就传开了,我是到办公室取份文件听说的。老秦想到办公室主任,心下释然,反倒觉得自己幼稚了。老秦尴尬地笑笑。他想起盛雪站在火焰旁边专注的模样,很想说点什么,但眼下有些意外的场面,让老秦又不知道说什么才好。然后他重新把目光调到闪动的箭头。她的眼睛也望向虚空。俩人就像两枚安静的微尘,在狭小的空间里,各自屏息、停泊。
电梯到十五楼,叮咚一声,缓缓停下。
电梯门开启的瞬间,盛雪凉幽的眸子,划过老秦清癯的脸庞,说了一句:人要想做自己太难了……电梯门切断尾音。老秦咂摸盛雪说这句话的含义,直到人已经坐在十二楼的办公室,还有点迷糊。老秦能感觉得到,盛雪那句话绝不仅仅只是对自己的安慰,倒像是她自己的感慨,但她为何冲自己感慨?他们基本没说过几句话。老秦完全忘记了局长带给他的烦恼,坐在椅子上遐想半天。
快下班的时候,老秦接到盛雪打来的电话。
火焰突兀地出现在自己的生活中,给老秦带来了些许麻烦,但更多的是愉快,是一种在云上的惬意。管他呢,先把今天过好,明天的事儿明天再说,不定明天早晨起来,它又消失了呢。不过,想到火焰要消失,老秦心脏有点抽搐,空落落的。突然接到盛雪的电话,让他想起上午她说的那句话,顿时,空空的心脏充盈起来。老秦握着手机,小心翼翼地喂了一声。
下班后,你能带我去骑马吗?
没有称谓,没有寒暄,就像是多年的老朋友。
……
你说话。盛雪的口气像娇宠的女朋友,强势中带着撒娇的意味。
老秦那颗饱胀的心,瞬间就羽化了。嗫嚅道,这,合适吗?
咋不合适呢。
老秦把还算宽阔的胸膛一挺,说,那行,我们晚点走。
那天晚上,如果你有一双羽翼,振翅在清水江上,或许你可以看到那一帧清美的画面——满月的银盘下,一个长发白衣的女子骑坐在马上,一位身材雅致的男人牵马在侧。月在四方,无论从哪个角度,你都只能看见一个剪影。薄雾般的幻影,像是被濯洗过的蜃境,在远处城市灯光的余烬中,氤氲着蓝靛色泽。
这里可真安静啊!
盛雪骑在马上,望着皓溔的水面,忍不住赞叹。要不是你,我还真不知道咱们这儿还有这么一块地方呢,你是怎么发现的?
我没事儿喜欢到处走走。
盛雪的目光没有挪开。老秦接着说,这里被几块大石头挡住了,很多人以为很危险,我只是坚持走过来罢了。边上的水不深,刚才你也看到了。
你湿了鞋,要紧吗?
老秦抬头看她,摇摇头。她的眼睛腼腆而明净,像清早起来有鸟鸣的空气。他很想伸过手去,握握她的手,探询一丝丝她的心事。终究没有。老秦回头凝视缀满银片的江面,它们一如缥缈的星空,借着水的肌肉和血管,在将秘密的翅膀精心缝合。
再往前走就是江水了,火焰在岸边踏了几步,昂昂脖子,轻轻喷几下带着猫尾草香气的鼻息。
你扶我下来吧,盛雪说。
老秦扶盛雪下来,俩人肩并肩站在江边。
老秦能嗅到盛雪身上柔白的馨香,有风拂过,女人的一丝发尖刺中他的唇角……之前,在接到盛雪电话后,老秦的心脏比珠穆朗玛峰还高峻,还开出黄的、紫的、红的、白色的花儿来。但是,一路过来,女人是安静的,没有风,没有种子,甚至没有一个多余的微笑。老秦知道,女人就是一张薄而白的纸——她就是来骑马的。只是骑马。
此刻,老秦往后退两步,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巾,递给盛雪,说,坐下吧。盛雪接过纸巾,并没有垫在沙粒上,而是直接坐下了,说,这里干净。纸巾被她攥在手心。老秦弯腰、蹲下,坐她边上。白天太阳灼烤后的余温,像是海棉织就的温床。江水向东,轻波荡漾,月的光芒,将潺潺的水声打磨得愈加清脆。
你这马哪儿来的?
我要是给你说它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你会信吗?
我信。
老秦笑了。
你经常一个人来这儿吗?
经常晚上来。
怕不?她有点调侃的意味。
老秦笑笑,迎合她的口气:离人越远的地方越安全。
说完两人相视一笑。
以前我也觉得没什么可怕的,可是现在,我怕。
老秦注视盛雪的左脸庞。她的额头光洁,鼻峰温润,唇微启,一袭漆黑的长发,从肩上散落,像深涧里的长蔓。
怕什么。
失去是什么感觉……她喃喃的。
什么。
我给你说个故事吧,你想听吗?
当然。老秦调整下自己的坐姿,以示他的诚意。
那是我很早读过的一篇小说,是一个土耳其作家写的,名字我忘了。
嗯,你说。
故事说的是一对青梅竹马的恋人,在所有人的祝福声中步入了婚姻的殿堂。整个小镇,没有谁比他们更幸福,因为两家是世交,而且家境优渥,两个年轻人,郎才女貌,总之,一切看上去都是那么完美。
老秦左手里握着一枚半截贝壳,大拇指摩挲着破损的锐口,静静聆听。盛雪的声音像在丝帛上滑过,偶尔泛起一丝沙哑。有一阵,老秦恍惚自己是浸淫在《薄伽梵歌》的诗句中——难解,却被一种神秘的力量牵拽。
中途,她的声音倏忽停顿,久久不言。
老秦回过神来,侧头看她,后者面向灰蓝色的天幕,嘴角漾着淡淡的忧郁。老秦的心一紧,犹豫了下,终于伸出右手,抚住她的肩背。女人的后背薄凉、清幽,像紧张伫立的青竹,在夜色里酝酿消瘦的晨露。
起初,他们真的很幸福,认为自己就生活在天堂。真正的天堂对他们这对虔诚的基督徒已经没有任何诱惑力。可是,两年了,新娘一直没有怀孕。两家人都很着急,全镇的人都着急,可新娘不着急,新郎起初也不以为然。随着时间的推移,新郎也开始着急了。他生长于一个旺族,是家族唯一的男丁,传承子嗣是他责无旁贷的责任和义务,从小接受的教育,也让他有着那样的自觉和担当。尽管他们两小无猜,但是他却不知道,他的新娘从来就没想过要孩子。她的幸福就是和他(唯一的他)厮守一生,谁也不要来打扰,哪怕是他们的孩子。
那半枚贝壳在老秦手里像一个谜宫,已经被老秦温热的肉纹打磨得光滑无碍,不知存积了多少年的砂粒,或许在时空的另一个维度,降下一场密集的雨。
你以为故事的结局会是什么?
老秦想了想,还是说,我想她会顺从丈夫,为他生一个孩子。
你真是这样想的吗?她圆润的下巴划过来,盯住他。
这样,比较圆满。
看来你不能写小说。她的下巴划回去,轻笑。
老秦握着那半枚贝壳不吭声。
遂了你心愿,小说快结尾的时候,女孩子妥协了,怀孕了。她的语气有种恨铁不成钢的无奈。
挺好。老秦说。
长久的静默。
他们几乎可以听得见夜的狂欢——那带着细密纹理的寂静——还有清水江上那双滑翔的白羽,正缓缓收翼,凌波微步般点着水面,伫足在江心的沙洲。
后来呢?
后来,在孩子即将出生的前几天,她挺着大肚子,去到在他们定情的那棵椴树下,把自己,吊死了。
老秦的喉咙一阵发紧,一种难以名状的酸楚涌上来,一是为这个悲伤的故事——那个虚构的女人和腹中的孩子;二是他又莫名想起她脸上的伤……老秦深知,他所知的盛雪,只是她很小的一个局部、一个点,水面之下的暗涌和真相,他难以知晓。
他转过头,想对她说点什么的时候,她弓身站了起来,说,谢谢你老秦,这是一个美好的夜晚。
你决定了?他莫名问道。
她平静地看着他,说,决定了。
老秦站起来,望向不远处的火焰。挺立在江边的火焰,把天空描摹成抽象的曲线,它的头和脖子缠绕白纱般的风,似有半眠的鱼群在其上游弋,和着银器的声声铿锵,一直延伸到灰蓝的天际。
当天晚上,老秦做了一个梦,梦见火焰在清水江上行走,绿幽的水面,螺旋纹状的马蹄印,踏出一个又一个苍白的满月,越来越远,越来越小,终于消隐在江水的尽头。梦中的老秦揉眼,极目远望,遽然看见他那辆蓝色的标致308,泊在岸边一个山尖上,像跷跷板一样左右摇摆。车顶上密集大大小小的鸟,五颜六色,叽叽喳喳,只需再飞来一只,车就会滚落山崖……醒来,老秦有一种不祥之感,赶紧洗漱,穿好,背上黑色双肩包,来不及把鞋提上,就踩着后跟出了门。电梯滑到一楼,一脚跨出去,急步走到女贞子树下。果然,没有什么火焰,倒是他的那辆标致车,安静地停在那儿,像等待了他很久。车顶上泊着一只乌鸦,他一挨近,就倏地飞走了。
老秦一脸茫然,定在原地傻站了三十秒。
他在寻思,自己究竟是在梦里,还是在现实中。
邻居们脚步匆忙,进进出出,完全无视他的存在。老秦围着他的车,转了几圈儿,转眼瞥见打扫卫生的大姐走来。老秦很想问问她,他挠挠后脑勺,却不知道问她什么。大姐见老秦看她,也朝他看过来,还说了句话:这是你的车吧,不要停这儿了,挡路。说着她往后指了指,那边不是很多停车位吗。老秦说,好,知道了,谢谢你。不用谢不用谢。说着扭动腰肢走了。
老秦盯着卫生大姐浑圆、荡悠的屁股,发了好一阵呆。
当老秦开着他的车,驶进单位大院时,院儿里还有点空旷。
老曹笑嘻嘻迎过来,快快快,这边有个好位置,进出都方便。老秦徐徐把车停好,下了车,走过来,递给老曹一支红中华,自己也点了一支,皱着眉,猛吸一口。老曹问,哟,今天怎么了,有什么事吗?老秦嘴里喷出浓浓的烟雾,说,没有没有。想想,终于问:老曹,这几天我是怎么来上班的?老曹不解地看着他。老秦又说,我,是骑……什么来上班的?
骑什么来上班?骑你的标致啊!老曹笑了,你哪天不是开着你的宝贝车来的,哪天不是我给你留个好位置啊,秦副主任。
我有没有骑马上班?猫尾草,前两天你还让乡下的亲戚送来猫尾草,记得不?你还说如果所有人都骑马上班就好了……老秦竭力唤醒老曹的记忆,但是老曹的反应是一脸迷茫。老曹正要伸手去摸老秦的额头,一辆车在大门外鸣笛,老曹的眼神越过老秦的左肩,看清楚了,才摁下手中的遥控,铁门徐徐打开。
老曹掐灭烟,对老秦说,你今儿可不太对,下班咱兄弟喝一杯。说着给人指挥车去了。
老秦不甘心地站在院子里,吸完一支,又点燃一支。
车上下来一个人,是盛雪,肚子微微隆起。她把钥匙递给老曹。老曹接过钥匙的同时说,哟,您可得注意点儿盛主任,有台阶。
谢谢您曹师傅,我知道的。
老秦远远地注视着盛雪(早已超过三秒),对方似乎感觉到他的灼热,侧头朝老秦的方向睨视。这次,老秦的眼睛没有躲开,特意站稳当,挺直腰板,勇敢地迎上去……没有他想象的熟悉和默契,甚至都没有像往常那样微笑示礼,盛雪就像没看见他拟的,把目光又漫不经心地收回去了。
老秦望着着女人的背影,望着她慢慢走进茶色的玻璃大门,直到连影子也觑不见了,直到香烟烫到了手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