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珍《寄居蟹》的女性书写

2022-06-30 05:07郭知凡
文学教育 2022年6期
关键词:寄居蟹亲密关系女性主义

郭知凡

内容摘要:《寄居蟹》通过对乡村女孩林雅进城经历的书写,揭示了底层女性尽管突破家庭的藩篱,却仍在亲密关系和劳动中遭遇性别困境的现实。这些困境既归结于传统父权制的残余影响,也源于新自由主义对女性劳动者的规训。文珍吸纳底层经验,书写具体环境中的女性形象,关注特定女性群体的现实困境,实现了反映女性处境和透视现实问题的有机结合。

关键词:文珍 《寄居蟹》 女性主义 性别议题 亲密关系

“女性的解放运动陷入了与新自由主义建设自由市场社会的努力的危险关系”[1],南希·弗雷泽这样警告正在沦为资本婢女的第二波女性主义运动。在经济差异将女性划分为不同群体的当下,女性却依旧共享着同一套性别话语,这无疑只会让女性主义停留在空泛的共识层面,甚至为新的不平等和剥削形式构建了合理性。女性文学应当重视女性群体的内部差异,将具体阶层、群体中的女性作为书写对象。文珍首发于《十月》“新女性写作专辑”上的《寄居蟹》以乡村女孩林雅的视角反映底层女性在家庭、亲密关系和劳动中遭遇的性别困境,揭示了底层女性在传统父权制残余和新自由主义的双重压抑下的境遇。

一.家庭:出走故事的重写与新变

女性选择出走来摆脱家庭环境的束缚不仅是近百年来新女性的共同选择,还成为现代文学中被反复书写的经典模式:涉世未深的年轻女性独自闯荡未知的世界,期间遇到一个或数个起到引导作用的人物,最终年轻女性在环境、他人和自身的影响下迎来成长或毁灭的结局。

《寄居蟹》的情节显然受到出走模式的影响。林雅被父母视为弟弟出生前失败的试验品,她存在的意义便是成为弟弟的供养者。林雅不仅在父母的逼迫下就读学费较低的中专,好将省下的钱供给弟弟读高中,还被父母要求在中专毕业后重新考学师范,从而能够更好地供养弟弟。同她的前辈们一样,林雅意识到家庭中的重男轻女是造成她不幸的重要原因:“女的在这家的地位还不如根草。哪怕不考师范上班挣钱了,没准儿也还得一直供弟弟复读,上大学,考研究生。与其如此,不如趁早远走高飞,再混出个样儿给他们看”[2]78,她下定了从家庭出走的决心。

时代变迁却使得《寄居蟹》中的出走模式发生了新变。家庭虽然依旧是导致女性出走的重要原因,但不再是女性出走的阻碍。旺盛的经济需求和日渐完善的法律保障使得女性走出家庭不仅不再困难,甚至受到社会主流舆论的鼓励,女性拥有了出走的自由和谋生的权利。义务教育的普及也让更多林雅这样的女性意识到性别歧视对自己的伤害,进而确立自己的主体性。对林雅来说,她出走的理由已经不再是现代文学中时常看到的女性对家庭人身控制的被动反抗,而是对父母的重男轻女感到不满。借助火车这一带来流动性的现代交通工具,女性离开原生环境的能力已经大大提高,服务业和制造业对女工的旺盛需求让底层女性得以在离开家庭后通过出卖劳动力实现自立。林雅前往S城的原因之一就是那里更容易找到工作,在她的认识中S城充满了改变命运的机会,是一座可以通过努力实现“财富自由”的城市。在火车上,林雅邂逅到来自都市的男青年军军,她被军军新潮的谈吐和他所描述的都市生活所吸引,并将自已对都市新生活的憧憬转化为对男青年的爱恋。最终林雅心甘情愿地将身心献给这个和“以往生活毫无关系的崭新人物”[2]80,梦想通过两人的奋斗在城市中获得属于自己的天地。

虽然文珍试图通过新变让出走模式在当下时代具有合理性,但新变后的出走模式仍然同当下时代存在着“水土不服”。新变后的出走故事更像是对前网络时代的反映,前网络时代中信息的弱流动性使得掌握信息优势的引导者能够对涉世未深的出走者产生吸引力,而在信息流通无比便捷的互联网时代,出走模式是否需要一个引导者是值得怀疑的。军军嘴里的“女团”、“饭圈”等网络词汇早已在网络上广泛传播,“五隅大神”①更是成为S城在互联网上的“特色名片”。林雅所生长的苏北乡村已然处在宽带和信号基站辐射范围之中,林雅应该对对军军所描绘的外部世界有所了解,而不是因无知而表现出“露出星星眼”般的倾慕。

二.亲密关系:“激情之爱”与“浪漫之爱”的冲突

安东尼·吉登斯在《亲密关系的变革》中提出了“浪漫之爱”和“激情之爱”两种爱情模式。“激情之爱”是一种与社会秩序和社会义务相悖的情感,它“将个体从生活世界连根拔起,让个体时刻准备考虑极端的抉择和激进的牺牲”[3]51,蕴含着性快感的满足和控制欲望的表达。“浪漫之爱”是女性的爱,它“直接把人纳入自由与自我实现的新型纽带之中”[3]53,将爱和自由、责任、义务联系起来,包含着情感的给予和母性的外化。

军军对林雅的爱是典型的“激情之爱”。军军将林雅视为自己的所有物,他索求着林雅的身体和财产,限制着林雅的行动自由,并让林雅成为和他一样的“五隅大神”。小说着重刻画了军军在性行为中的动物性,他在林雅拒绝求欢时“像只受伤的小狗”[2]82,逼迫林雅发生性关系时显现出“兽性的决心和本能”[2]82,做爱被打断后则像“交尾到一半却被人用棍子打开的公狗”[2]82。军军清楚自己在社会中的底层地位,于是为了阻止林雅离开自己,着力向林雅渲染独身女性在三和单独外出的危险和工厂做工的劳累,甚至以玩笑的语气对林雅发出威胁,“你怕我卖你证啊?放一百个心,只要你不走”[2]86,将林雅十分看重的身份证作为要挟她不离开五隅的筹码。

林雅对军军的爱则是“浪漫之爱”。即便林雅在爱情中始终扮演着供养者的角色,但她依旧希望恋愛双方有着纯粹平等的地位,并在爱情中建立精神联系和情感沟通。在她意识到军军宁死也不愿工作,甘当“挂逼”的现实后,她没有立刻放弃军军,而是意图通过情感的慰藉来感化军军。因此林雅对军军的态度显现出母性外化的特征,在她的眼里,军军是一个瘦弱如鸡仔却又分外俊美的男孩:“她几次下午过来找他,他还没睡醒,整个人在午后阳光里睡得迷迷瞪瞪的,像小孩。她凝视着他的脸,虽然瘦得颧骨突出,也还是白白净净,青春痘都没冒几颗。男童一样细长的身躯,睡着了以后尤其纤弱,手臂长长地垂在床边,像没生命的什么雕塑,但分外俊美。”[2]88林雅始终以怜爱的视角审视着军军,将自己的感情毫无保留地献给这个缺乏关爱的男人。胡风曾提出“精神的奴役创伤”理论来解释被压迫者的麻木意识和奴性心理,而林雅供养军军的行为正是她将原生家庭的遭遇内化为精神创伤的结果。林雅长期生活在以弟弟为中心的家庭中,她所感受到的爱只有父母对弟弟的溺爱,并被灌输一切为了弟弟的理念。于是即便林雅脱离了原生家庭,但她仍然将自己对军军的恋情构建为一种“姐弟关系”,并自觉地代入“姐姐”的角色,用金钱、身体和感情来慰藉被她视为弟弟的军军。

不幸的是,“浪漫之爱”终究只是林雅的一厢情愿,她和军军的恋情全部倚赖于她在物质和情感上的付出。起初凭借林雅离家时所携带的一千五百元钱,这对恋人还能够在泊寓尽情地享受爱情,但随着金钱的减少,他们只能蛰居于十五元一晚的公共宿舍。尽管军军凭借丰富的都市生活经验和甜言蜜语暂时让林雅委身于己,但物质的匮乏、肉体的瘦弱和精神的萎靡让他迅速显露出“五隅大神”的“挂逼”本质。军军甚至不如那些为“做一天玩三天”而努力寻找日结工作的“大神”,他像一个没有长大的孩子,心安理得地占有林雅对他的爱,而不给予她任何安全感。这个沦落到极点的男人依然表现出根深蒂固的优越感,他的生存完全依赖于林雅,却自命为林雅的保护者,要将她置自己的支配之下。“激情之爱”和“浪漫之爱”之间不可调和的矛盾最终导致两人感情的破裂。

身份证的丢生成为林雅同军军决裂的导火索,因为身份证的丢失既标志着法律层面上林雅个体独立性的丧失,也是军军为了满足欲望伤害林雅的直接证明。林雅敏感地意识到这一点:“他其实一直都怕她离开,一直都想方设法困住她,要她养活他,吸血吸到死。”[2]90于是她对军军的爱意顷刻间转变为恨意:“有這爱心还不如伺候她亲弟,亲爹妈。”[2]91林雅愤恨自己为这个没有血缘关系的男性付出如此巨大的代价,将她和军军的恋情彻底否定。林雅最终逃离了军军,原因不仅是军军毫无进取心和责任感的态度打破了她的底线,更是因为她坚信通过劳动能够改变自己的命运。在供养军军的过程中,林雅逐渐意识到自己才是恋情中唯一的付出者,她从自杀的老董和爬行在军军身体上的蟑螂中感受到堕落沉沦的危险,最终从剥削性的亲密关系中再次确立了自己的主体性。

不可调和的理念冲突和不断迫近的堕落危险让林雅不顾一切地逃离五隅,但林雅终究为遇人不淑付出了代价,她的身体已经孕育着军军的孩子,罗曼蒂克的梦想在女工和单身母亲的现实境遇面前显得虚无缥缈,她面对的将是充满挑战和荆棘的未来。

三.劳动:女性劳动者的性别困境

当林雅第一次步入兆辉人力市场时,在她面前呈现的是一幅热火朝天的景象。在嘈杂的人力市场中,用人单位和劳动者们像是在菜市场里一样互相挑选。在“用工荒”的当下,各家用人单位都使出浑身解数,用醒目的招工海报、此起彼伏的招工宣讲和四处游走的招工女郎,不加掩饰地以金钱、自由和亲密关系的暗示来吸引底层劳动者。可看似优厚的招工待遇却潜藏着陷阱,用大字标明优厚待遇的招工海报却在角落用小字给这些待遇添加了诸多限制条件,对打工者不利的信息则根本不在海报上提及。当打工者走进工厂后,他们面对的将是长时间的加班、对人体有害的工作环境、形同虚设的劳动保护和严苛的工作制度。

相比男性工人,女性工人在劳动力市场中处在更弱势的地位,虽然女性通过进入劳动力市场逃离了家庭的支配,但她会在劳动力市场中受到作为一个阶层的父权制的彻底支配。[4]258-259她们被视为温顺服从的廉价劳动力和潜在的性资源。不论是将“女工多得数不清!”[2]84作为企业优势的招工宣传,还是浓妆艳抹的招工女郎,都包含着对女性身体的暧昧暗示。离开五隅后,成为工厂女工的林雅并没有在劳动中得到理想的生活,反而因为单身母亲的身份遭遇到更严峻的困境。其中女性时间和工业时间的冲突是造成女性劳动者困境的重要原因:“月经周期、婚姻与生育周期、青春期以及做母亲的周期等都是女性生命中至关重要的身体经验。女性的周期性时间与男性化的、富有侵略性的线性累进式工业时间之间存在着必然冲突。”[5]176林雅在怀有身孕的情况下依然在充满有害物质的牛仔裤车间工作,单身母亲的身份让她没有精力夺回本应属于她的劳动报酬,并迫使她在产后没有得到充分的休息的情况下就不得不继续工作。这一切似乎都印证了军军对林雅劳动成功论的反诘:“你真的觉得我们都去厂子就能成功了?”[2]87最令林雅担忧的是她的女儿“饼干”,“饼干”在最需要母亲陪伴的时候却只能寄养在无资质的私人托儿所。

这样的担忧并没有持续太久,林雅最终命丧于一个如军军般瘦弱和萎靡的男工手中。濒死之际,林雅想到的还是那个宣称要带她一起在海滩上散步的军军,她希望带着孩子和他去看一场电影。林雅死前对圆满家庭的幻想印证了潘毅对女工性别意识重回家庭的观点:“女性对性别的现代自我以及进城打工的争取是对父权制家庭生活的叛离,然而在历经了工厂规训权力的残酷之后,她们往往又会重返这种家庭生活。”[5]135在逃离传统父权制和亲密关系的剥削后,林雅面对的是资本更高效、无情的规训,以至于传统父权制家庭生活也变得温情脉脉。

文珍将底层女性在家庭、亲密关系和劳动中的性别困境作为焦点给予深刻关注的同时,也以母性的怜悯关注同样被压抑和异化的边缘群体。在文珍笔下,林雅、军军和那个失手杀死林雅的男工都是被新自由主义市场异化的同路人。女性文学不仅书写女性的生命体验,也关心其他被压迫者的境遇,它的最终目的不仅是要将女性从不平等的地位解放出来,还要呼唤对两性来说都更为合理的社会关系和价值体系。

注 释

①“五隅大神”以“三和大神”为原型。“三和大神”指在深圳龙华区三和人才市场附近靠日结散工过活的人,多为外地前来深圳打工的青年男性农民工,他们有着独特的内部文化,如抵制流水线工作,“做一天可以玩三天”(做一天工作可以休息三天)等,在网络上形成了一种亚文化现象。

参考文献

[1](美)南希·弗雷泽.女性主义是怎样沦为资本主义的婢女的——以及,怎样把它救回来[EB/OL].王立秋,译.(2019-03-0

8)[2021-11-01].https://www.douban.com

/note/709518146/

[2]文珍.寄居蟹[J].十月,2020(02):76-96.

[3](英)安东尼·吉登斯.亲密关系的变革 现代社会中的性、爱和爱欲[M].陈永国,汪民安,译.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1:51、53.

[4](日)上野千鹤子.父权制与资本主义[M].邹韵,薛梅,译.杭州:浙江大学出版社.2020:258-259.

[5]潘毅.中国女工新兴打工者主体的形成[M].任焰,译.北京:九州出版社.2011:176、135.

(作者单位:暨南大学文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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