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林明
摘要:陈继明小说《平安批》显现出了一种虚怀敞开的状态,人物的性格命运是流动性的,文本的叙事结构是敞开性的。在这部讲述中国人下南洋的小说中,人物命运就像曲径通幽的林中小径,在开放性的文本结构、多样性的文本构成、现象性的历史情境和敞开性的精神特质的共同作用下,谱写了一曲中国人的家国与天下的交响曲。
关健词:陈继明;《平安批》;文本结构;精神意象
我们是谁?我们从何处来?我们向何处去?人类对于自我的终极追问永无止境,在神话叙事的英雄之旅中,主人公踏入一段未知的命运之旅,历尽千难万险,最终战胜外化的神怪和内生的心魔,发现所谓“真正的自我”,由此获得生命之喜悦与精神之富足。从精神分析学的角度来说,这种集体无意识显现了人类的生命焦虑和精神困境,我们无法摆脱肉身的桎梏,只能短暂地逃离象征界,返回想象界去寻找原初之圆满自在。可是,这种“非我”与“真我”的二元对立存在吗?必定有一个隐藏的“真我”在等待着我们去发现吗?这显然是一种僵化的本质化思维的体现!所谓“子在川上”,世间万物皆为一艘漂泊在时光之河上的忒修斯之船,生命之我并不是一个给定、固化的自我,而是一种流动、敞开的状态。流动是时间性的,神游万物,一念古今;敞开是空间性的,兼容并包,阴阳相生。
最近,陈继明教授的小说新作《平安批》就给我带来了这种流动与敞开的阅读体验。这本书讲述了潮汕人郑梦梅下南洋的故事,但不是一个完全缝合的叙事系统,而是显现出一种虚怀敞开的状态,从人物的性格—命运的流动性到文本的叙事—结构的敞开性,都不是一种闭合式的天命叙事,而是一直处于生长变化的过程中,对于某些人物的命运结局,在第一遍阅读时可能感觉有些出人意料、令人愕然,在第二遍的阅读过程中方才觉着自然而然、成其所是。在这部小说中,人物命运就像曲径通幽的林中小径,在开放性的文本结构、多样性的文本构成、现象性的历史情境和敞开性的精神特质的共同作用下,叙事的岔路或小径密布周身,显得气韵流动,生机盎然。
一、多元化的文本构成
這篇小说的文本由多种叙事材料构成,首先是在故事主干中穿插了大量半文半白的番批,这些寄托家庭情感的民间絮语暂时性中断主要叙事,带领我们进入旁逸斜出的林间小径。我们穿越沧桑岁月,阅读和想象着这些历经山海抵达故乡的家书,它们一端牵着故乡,一端牵着南洋。这些原本寓意平安幸福的“平安批”,指向的可能是平安的反面——“死亡”。有多少人离开家乡,尚未见到南洋的模样就丧身大海,早期运输环境恶劣,有一半的猪仔会染病死在船上,而他们的亲人却依然在故乡遥望南洋,希望有一天能够收到平安的讯息;有多少人在抵达南洋后,终生无法返回故土,最终客死异乡;又有多少寄出的番批,永远无法找到收信的家人,因为早就人鬼殊途,番批就此成为沉批,再也回不到精神的故乡。在“依芸家的番批”这一章中,作者将董姑娘整理的番批重新译回中文,通过这些父亲的来信和丈夫的来信,我们得以在文字的想象中看见一个绝望的女性形象——她的名字叫作依芸,这个叫作依芸的女子最终选择自杀,以此来终结这一生无望的等待,这又何尝不是丈夫下南洋的女人们的缩影呢?!她们所能做的就是照顾家人,等待番批或丈夫归来,在拜老爷的信仰中坚持,日复一日,直至死亡到来。小说最后,郑梦梅之所以成立沉批博物馆,也是为了给这些找不到家的沉批一个归宿,在那里,他们得以重新进入中华民族的集体文化记忆。
此外,小说文本中出现了大量西方人对于中国文化的审视和批判。这些审视和批判,有时以谈话的形式出现,如英国人类学博士乔治对郑梦梅说,“你们潮汕人是全世界最现实主义的一群人,你们潮汕有一句话,最能说明你们的现实主义性格……赊三千不如现八百,眼下有现钱现利,先拿在手上就心满意足,明天后天的三千,我不稀罕。这样的性格就决定了,你们不会做没有把握的事情,不会做无法预见的事情,不会玉石俱焚,不会抛头颅洒热血,不会拿身家性命押任何宝,你们不会做那样的傻事蠢事,你们最懂得知难而退,因为,你们有地方可退,你们相信,海的另一面总是陆地,一块和潮汕平原相似的陆地,天无绝人之路,没路可走了,我可以去讨海,没事可做了,鼻屎能卖钱,能把鼻子抠到流血为止。”面对如此犀利的民族性评判,郑梦梅竟然无言以对。再如,美国传教士董姑娘在跟老祖母讨论孔子时说,“我们的确是闯入者,但是,东方文明和西方文明,如果必需有一方先迈出一步,那只能是西方文明,因为,东方文明太内向,太谦逊,太微妙,比如,《论语·雍也》里有一个故事,原话是:孟之反不伐,奔而殿,将入门,策其马,曰,非敢殿也,马不进也……这种谦逊温柔的禀性,西方人是不可想象的。”
有时以论著的形式出现,如董姑娘在《依芸家的番批》序言中写道,“中国人在大局面前最有自我牺牲精神,在遇到外敌入侵时最能舍身卫国,最能团结一致……中国人极愿以礼待人、以诚相交,不首先侵犯他人,但也高度自尊,向来有‘人若犯我,我必犯之’的原始冲动……中国人崇尚强权,趋炎附势,又极为仰慕正义,若有人刚正不阿,为民请命,他们就会奉若神明,代代传颂……中国人个个是哲学家,即使有些人完全不知道老子、孔子是谁,也不妨碍他们成为哲学家……他们崇尚读书,认为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几乎每个村子都有私塾和义学,由乐捐善款或公田收入所维持,穷人家的孩子也能上学……在我看来,他们,就是我们,他们的问题就是我们的问题。我们的优越感常常是浅薄的,缺少人道主义的胸怀和眼光,也缺少良心和诚实的紧迫性……我个人已经是他们的一员,一直深爱着他们和他们的文化,包括他们的缺点。我相信,一个具备这样复杂性格和无限可能的文明古国,在未来的亚洲舞台甚至世界舞台上一定会担当主角。中华民族人多势众,头脑精明,坚忍不拔,一定能够在百年之内繁荣昌盛起来……这样一个国度的人民必将给另外四分之三人类的命运带来重要影响。”这篇文章洋洋洒洒四千余言,试图从整体上来把握中国之文化精神,虽偶有偏颇,却也不乏深刻。
作为一部典型的地域性小说文本,小说中出现了非常多的潮汕方言,如番客、水客、批脚、番畔、姿娘、雅姿娘、奴仔、猪母、鸟仔豆、痟番客、肉冰烧、草粿、抢孤、驷马拖车、四点金、 下山虎、大厝、手尾、营老爷,等等。我一边阅读,一边停下来查询方言的意思,有时甚至去模仿和体会潮汕方言的一些情景化发音,因为只有方言的介入才能传达出地域文化或者特殊族群的文化内涵,这种弥漫在小说文本角落里的方言俚语才是故乡的涵义之所在。如此,我们才能体会那些背井离乡的人们,为什么会在听到乡音时失魂落魄、泪眼婆娑。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乡音才是《平安批》这个由番批而来的故事的文化渊源。陈继明是西北人,并不懂潮汕方言,可是却写出了潮汕方言的神韵和意味,可见其做了大量的案头准备和田野调查工作。也许,陈继明这个西北汉子在东南沿海的漂泊生活中更能体会到乡愁的滋味吧。语言是文明的象征,言语是精神的故乡,这些特殊的汉字系统和野语村言共同构成了我们的家国和乡愁。
因为涉及历史背景和家族叙事,小说中出场人物众多,光有名有姓有事的就有半百之多,对于这些人的描绘,有的绘之以浓墨重彩,如郑梦梅、郑乃铿、郑乃诚、老祖母、望芝、乔治、董姑娘、郑阿女、郑仰衡;有的作为重要叙事推动者出现,如陈光远、蔺采儿、林阿为、宋万昌、阿端、雷诺、攀惜、富田;有的以春秋笔法概之,如郑鸿顺、郑鸿利、郑梦龙、十三少、七少爷、十二少、郑集炎、郑步沥、郑乃聿、郑乃清、郑陈氏、郑黄氏、李泰然、李蔚然;其他有名无名的历史人物或虚拟人物,更是不胜枚举。芸芸众生在这幅历史的画卷中,或随波逐流,或自甘堕落,或迷茫痛苦,或向死而生,在命运的旅途中惊鸿一瞥。因为其家族关系盘根错节,我需要多次重返人物的出场段落,重新审视其人物关系,审视其命运的初始情境。
面对如此复杂之文本构成,我在阅读过程中不时跳出这个文本系统,然后再重新进入,这一出一入之间就造成了审美的疏离感和艺术的陌生感,无意中达到了王国维所说的“入乎其内,出乎其外”的审美体验。这些阅读的暂定和重启在挑战日常阅读经验的同时,也滋生了散发性和敞开性的思考空间,这种无意间完成的文本细读让我们在精神漫游中发现了更多的叙事缝隙或者说文本小径,进而感受到其林中空地处蕴涵的意味,避免了被叙事情节推动着向前狂奔,以至于无暇感受文本的言外之义。这些文本中出现的学术性的文化人类学阐述,在一定程度上突破了传统小说的叙事窠臼,丰富了小说的文本内涵,这种插入的议论和研究既有西方人对中国人的审视,如乔治谈中国人的精神,董姑娘研究中国妇女;也有国人对外国人的惨痛记忆,如老祖谈八国联军的罪孽,郑乃诚探究日本人的极端和虚伪,这些多重视角的文化审视共同组成了一个相互映射、无穷无尽的镜像矩阵,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这些多元化的语言、习惯、信仰伴随着贸易、宗教和战争纷至沓来,在潮汕這个较早开埠的沿海地区碰撞、冲突、交融和新生,如郑梦梅在汕头所见——“汕头的大街上,外国人似乎比本地人还多,有些还和本地人一样,早早就坐在面街的骑楼下,静静地喝着茶, 精致的嘴型,神圣的清晨时光,不以天下为大,不以汕头为小的神态,和本地人毫无二致。”其呈现出来的是全球性的文化视野,探讨的是全球化时代的文化融合和命运交响。
二、精神的游牧与还乡
小说文本的敞开性,除了文本形式上的多样性和复杂性之外,还有其作品内在精神结构及其思想的敞开性和包融性。在这部小说中,无论是人物命运还是故事情节,都呈现出来一种随物赋形的流动性和敞开性。以郑梦梅为例,郑梦梅小时候总是幻想着跳进一口井里,他认为陆地上的井就是一扇“大海的窗户”,通过这扇窗户可以回到大海,再从海上去往马六甲、暹罗、实叻、安南这些南洋之地。可是在二十八岁之前,郑梦梅却没有离开国门半步,他甚至写了一首打油诗来表达自己的追求,“一生欢乐处,不过几个仔;百苦不知倦,唯愿仔成才。”一副鸡犬之声中悠然南山的陶渊明做派。可他又准备下南洋了,除了老祖母希望其重振门楣之外,更多还是对死亡的恐惧,其家族中流传着“溪前男丁连续六代活不过五十岁”的诅咒。一个算命的老货郎告诉郑梦梅,唯一的破解之法就是“远离祖地”,正是在死亡的恐惧下,梦梅做出了下南洋的选择,由此开始了步履不停的行走之旅。郑梦梅一生在暹罗和潮汕之间来回走动,成了一个走水的人,一年十二个月,有十个月在海上。六十五岁之前,每隔两年,郑梦梅还要重走一次东兴邮路,全程徒步,独来独往。这已经不是对“远离祖地”的遵循了,而是一种跟死亡进行的勇敢者游戏,因为“回到岸上时如同去过一回冥界,死过一回,现在又重生了。一次再一次地回到岸上,等于一次再一次地重生。一次再一次地对那个言之凿凿的宿命发出挑战。”郑梦梅晚年建设沉批博物馆,也希冀着为沉批找到自己的家人,至九十五岁时寿终于汕头。向死而生,魂归故土,这是故事主人公的最终命运。郑梦梅的一生是流动的,也是敞开的,在死亡的恐惧下,他选择离开家乡,去往南洋。在命运的跋涉中,他逐渐成为一代华侨富商,但他更愿意做一名水客,成为跨越山海的信使,为万千等待的人家送去平安。郑梦梅成了一个在故乡和他乡之间游荡的精神游牧者,正如乔治所言,“中国的中原,不在中原,也不在南方,也不在任何别的地方,在哪儿?在途中,在流浪途中,在远行的路上,在流浪者的心里。或者说,有两个中原,一个是地理意义上的中原,一个是精神意义的中原,后者可以称作流浪的中原。”的确,郑梦梅银溪村的宗祠里,还挂着“荥阳世家”的匾额,他的祖先也正是从中原南迁而来,他们的家族何尝不是一直在路上。
不独梦梅如此,郑氏家族中这些人物的命运多具有萨特式“选择”的意味。梦梅的父亲——郑阿女整日弄花养草,饮茶玩石,呼朋引类,悠哉游哉。可是在他五十岁之前——也是家族死亡诅咒的期限内,他觉着自己必须做出命运的选择,他说,“咱们在家的男人不能做狗母蛇,任人打,任人欺,再说,我们袖手旁观,不管不顾,等番客们回来,将来怎么给人家交代。”于是乎,为了阻止望芝信仰基督教,他带人烧了盐灶教堂和董姑娘的仰止山房,承担罪名远遁他乡,后来成为闽粤赣边区的红军游击队员,转战四方,救死扶伤,被人称为“红军阿爸”。梦梅的哥哥——郑梦龙本有两条路可走,一是下南洋经商,二是出国留学,但是他选择去日本士官学校步兵科读书,并秘密加入了同盟会,梦龙在给家人的信中说:“匈奴未灭,何以家为?待儿先遨游数载,夺得将军印,再为溪前争光。”后来,在刺杀禁卫军头目爱新觉罗·良粥时当场牺牲。梦梅的儿子——郑乃诚也选择去日本留学,可是他去早稻田大学一年就回来了,回来后却变得精神萎顿,胆小怯懦。在与父亲开发东兴邮路时,穿越中南半岛的原始森林,乃诚又重新长大成人。乃诚目睹整个家族被日本人砍头灭门,自己苟活下来,后来却率领八勇士袭击狮头寨,以斧头、菜刀和滚烫的鱼露为武器,杀死三十八个日本兵后,壮烈战死。梦梅的另一个儿子——和乃铿腹中互换的郑仰衡,从延安返回汕头,做日军台籍官兵的策反工作,面临险境,却终不肯逃,英勇就义。于郑氏家族而言,死亡从来都在,他们在生死面前选择了死亡,成了自我的“英雄”。潮汕人从追求安稳到海上冒险,从个人求生、家族兴衰到民族救亡,不是选择“采菊东篱下”,而是选择“留取丹心照汗青”!
在这些人中,还有四个女人的成长故事需要重点提及。一个是美国传教士董姑娘,董姑娘作为西方宗教的化身形象出现,这个来自遥远异域的女子却是在东方成为基督教意义上的“圣徒”。她是一个传教士,却完成人类博士乔治放弃的对于东方人类学的研究,成了一名文化人类学者;她是一名真正的学者,却带领那些留在家中的姿娘们织布创业,成为中国女性的代言人和解放者;她是一个白人女性,却在死亡的时候穿着一身碎花真丝的旗袍,当她的头颅被日本兵砍掉之后,漂浮在水面上的头颅咬住水面上的一根芦苇,这应该是一支帕斯卡尔的有思想的芦苇,董姑娘虽然身死异乡,却完成了精神的诗意还乡,这是一次伟大的还乡。另一个是梦梅的女儿郑乃铿——与郑仰衡在腹中互换的孩子,她有两个父亲和两个母亲,却无法在任何一个家庭中找到存在的归属感,这种精神的漫游催生了更多关于自我的思考,她自小就很有主见,她在结婚的当日终止了婚约,终生未婚。她成为家族的当家人,管理家族事业,重振了家族声望,这是一个非传统的中国女性形象,她依靠个人意志和行动摆脱了中国传统女性的宿命,成了一个自由的朴素的女性主义者。
另外两个人是望芝和依芸。梦梅的嫂子望芝是故事中的人物,董姑娘书中的依芸则是故事中人物讲述的人物,两者都具有无望的被动性。望芝自从嫁过来,就注定是一个寡妇,这是一个女人最悲惨的宿命,她亲生父母双亡,名义上的丈夫梦龙也早就牺牲。她无法生育孩子,梦梅将自己的儿子乃诚过继给她,希望她能在家族中有一个依靠。别人可以拜祖宗,望芝却没有先人可以祭拜,在董姑娘的指引下,她想皈依基督教,却始终阻力重重,最终放弃了耶稣的信仰,她在给董姑娘的信中写道,“对不起,亲爱的董姑娘,望芝又要让你失望了,狗不是吃鱼的,望芝就是这样没出息,咸田螺吸不出肉。望芝太没出息了,我觉得,再这样下去,基督耶稣都要操碎了心。我不愿让他受累。无论如何,我已经蒙恩了,我不再是原来那个望芝了。这辈子我可能还需要受磨难。如果还有下辈子,再做主的仆人。亲爱的董姑娘,原谅我。”望芝没有完成自己的选择,最后嫁给了一个国民党军官,自此消失在茫茫人海之中,不见踪影。
依芸是作为一个多重的被讲述者形象出现的,她是在文本的文本中被董姑娘,同时也是被父亲和丈夫讲述出来的,一个失去自我的典型的中国女性的代表,她被出生,被嫁人,被讲述,直到在无望的等待中自杀,自杀是一种选择,是一种逃避,也是一种反抗。传说中,她死去后的鬼魂在仰止山房徘徊不去,她是在等待,还是希望重新返回人世间,我们不得而知。如果没有董姑娘的保护性发掘,这些被记录和被讲述的故事将会在时光的灰烬中湮没而不为人知,仿佛这个人就从来没有存在过一样。依芸这个人物是当时中国绝大多数女性的典型化身,她们是被人们讲述的群体,也是被遗忘的群体,甚至是名字也只有所谓郑黄氏、郑陈氏而已。事实上,平安批的接收者往往是这些沉默的大多数,作者讲述了主人公郑梦梅下南洋的故事,却没有忘记这些最容易被人们遗忘的人,因为恰恰是她们所在的地方才是故乡,才是异乡人魂牵梦绕的唐山,也正是因为这些被讲述的、沉默的大多数,才孕育了《平安批》这部作品。
三、水与火的生命之歌
在这部小说诗意化的语言中,出现了两个极为重要的自然意象——“水”与“火”,在这里,水火并非不容的,恰恰相反,这是一部命运的交响——相生相依的“水与火之歌”。水与火皆为人类生命起源的象征,生命自水中而来,文明在火中孕育。水是生命之源,但也会产生灾难;火生发了文明,但也可能带来死亡。在这个关于南洋的故事中,是水的流动带着人们从一个地方来到另一个地方,水的意象因此而无处不在,如井、溪、江、海,郑梦梅的昵称就叫作“水鬼佛”,因为坐落在银溪边上,村庄的名字也叫银溪。看看作者对于故乡的描述——“银溪把银溪村和村子后面灯笼状的灯山从北边软软地包起来,似乎要把它们一寸一寸地推向南边,让它们离大海更近一些。大海看不见,但闻得见、听得见,那种浓浓的海腥味和甜甜的沙滩的味道,是海鸥、鹭鸶和数不清的海鸟用翅膀驮过来的。大部分鸟鸣也是液态的,合起来还是海,悬在村子头顶的海。另外,还有番客、水客、批脚们,这些行过乌水的人,眼神里也有海,他们总是用海的眼光看家里的人。”这是一个水的世界,水的意象构成了绕指柔,出门旅行的人要坐船才能出行,去往南洋更是要穿江海而过,幸运者抵达目的地,不幸者倒毙水中。江海既是亲情的阻隔,也是乡愁的纽带,水客们乘船越海,过江而行,给人们带来了亲人们远方的问候和牵挂。银溪村的人们生在水边,长在水边,最后也死在了水边,她们被日军砍掉的头颅也是顺着溪水漂流,东去到大海的方向。
小说中,火及其带来的死亡成为推动叙事前进的动能,这个故事的缘起就是从马六甲郑鸿利洋行溪前两兄弟喪身火海开始的,这是故事中的第一场大火。那场大火之后,溪前溪后两家族肝胆秦越,日见生分,溪后家族生意依旧兴隆,溪前家族也卧薪尝胆,希望重振家族荣耀,这就是郑梦梅下南洋的肇始。郑梦梅正是在南洋之行调查火灾的时候,发现了家族的黑暗秘密——做鸦片和猪仔的生意。于此而言,大火也是惩罚,仿佛虎门销烟,一把大火烧掉了这罪恶的贸易。现在看来,这个原始的罪恶也可能是十三少疯疯癫癫,最终投井而亡的潜在原因。第二场大火是郑梦梅的父亲郑阿女引燃的,同样是发生在溪前家族,这一场大火烧掉的是董姑娘的仰止山房和盐灶教堂,一个美国牧师的女儿也被烧死,这是两种文化的冲突之火,郑阿女因为这一场大火,放弃悠哉游哉的生活,选择了亡命天涯,这场大火也断绝了望芝信仰耶稣的念想。这场大火是文化信仰的战争,意味着开始——郑阿女新的自我的开始;也意味着结束——望芝信仰耶稣念想的结束。第三场大火来自海上,发生在日军投降——黎明来临之前,开往香港的祥发轮突发大火,这场大火导致两百多人死亡,且以年轻人居多。郑梦梅在大火烧起来那一刻,仿佛听到了老祖母的呼唤,想起了死去的祖母、母亲、老婆、乃诚、月英,死亡的诱惑如此陶醉,梦梅却不再恐惧,他因为惧怕死亡而前往南洋,如今他再次做出选择,拥抱焚身大火,希冀与亲人相聚黄泉。然而,因为要救一个叫作攀惜的姿娘仔,梦梅选择跳水求生。意味深长的是,梦梅救出的这个叫作攀惜的姿娘仔信仰的却是基督教,她获救之后不是去拜谢妈祖,而是去拜谢耶稣。郑乃铿成为了攀惜的继母,冥冥之中,这个姿娘仔仿佛是望芝和董姑娘二位一体的化身,她们在大火中以新的生命降临,阻止了郑梦梅自杀,来完成这拯救沉批的事业。
向死而生,不是富贵险中求,不是敢于牺牲,也不是脱离实际,而是在走向死亡的人生旅途中,有意识探寻自己的人生方向,“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我们总是处在一种文化和历史的罗网中而无法逃离,正所谓“人生而自由,却无往不在枷锁之中”。现实生活中,我们可能会被困在各种各样的系统矩阵中,慢慢失去了想象的自由和选择的勇气。但是,恰如萨特所言——“是懦夫把自己变成懦夫,是英雄把自己变成英雄”。我们被抛入尘世,命之于我无法选择,我们无法选择出身,也无法选择美丑,但我们可以在“向死而生”中觉醒,去推动命运的巨石。我们每个人的生命都是一条不可阻遏的大河,水面开阔,烟波浩渺,滚滚向前,奔流不息!虚怀敞开,向死而生,我想这也是这部小说所要传达给我们的精神要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