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嘉
完颜琮怔愣一瞬,而后便在眼底绽开繁盛笑意,温柔地将她抵在床笫之间,悄然加深了这枚旖旎之吻。
楔子
在北雍王朝的帝都——朔寒城中有一座气势恢宏的辽王府,自第七代辽王完颜琮开始,这王爵便成了世袭罔替的铁帽子王。因为此后的历代辽王皆是完颜琮的一系血脉,所以他们自然会遵照完颜琮的遗命,好生护着府中一株长枝南垂的梅树,众人都知道这树是完颜琮一位南归的次妃留下的,按照北雍史书的记载,这位次妃不过就是北雍帝赏给完颜琮的一件战利品,是一个随时都可以舍弃掉的亡国帝姬,可若在完颜琮的遗命中瞧这位次妃,她又不似史书中记载的那般,因为她所得到的怀恋像极了完颜琮挚爱之人才应有的待遇。
(一)
嘉朝崇安二十年兰秋,北雍大军在主帅完颜琮的指挥下攻入帝都,不仅掳走嘉帝嘉后,还挟着大量的赵氏皇族及重臣贵眷随军北上,由此,垂拱中原二百余年的嘉朝于一夕之间轰然断祚。
是年冰月,一行人于漫天飞雪之中抵达朔寒城,嘉朝君臣被迫于北雍皇室的祖庙之内行了屈辱不堪的牵羊礼,受降礼后,北雍帝便在帝帐之中大开宴席,封赏有功军将,作为灭嘉的第一功臣,完颜琮破天荒地以宗室子的身份得到了北雍一等王爵,受封辽王。
席间,有许多军将垂涎赵氏帝姬的美貌,开口向北雍帝求赏,北雍帝也觉得留着那些娇弱女子无甚用处,若能借此笼络臣心,也算人尽其用,于是便下令命人前去挑选适龄的帝姬入帐。
一炷香后,数位娇美女儿鱼贯而入,虽然她们都是嘉帝之女,但有的人因为惊恐而瑟瑟发抖,有的人因为羞愤而暗垂珠泪,只有一人,从始至终挺着脊梁,目光平静地与众人对视。
在场的所有人都对这貌美女子生出兴趣,遣人一问才知,原来她就是嘉帝唯一的嫡女,自小受尽帝后恩宠的柔宜帝姬——赵明婧。
因为众人为了争夺赵明婧而吵得不可开交,北雍帝一时之间也不知该将她赏给何人,最后索性将这选择权交给赵明婧。
北雍帝觉得自己作为胜者,能够做出这样的决定已是极为难得,就算赵明婧心中怨怼,却也要在面上谢他一句。可谁知她仍旧站立于原地,没有丝毫要开口道谢之意。
北雍帝心中大为光火,正准备发怒之时,却听见坐在一旁的完颜琮缓声道:“陛下,这柔宜帝姬在来朝途中生过一场大病,因用药不及而引发了失语之症,如今……已与哑女无异。”
完颜琮此言一出,大帐之内的吵闹声骤然消散开来,不少人觉得哑女无趣,纷纷坐了下去,只有少数几位军将不在乎这一点,继续开口向北雍帝求赏。
北雍帝颇为惋惜地看了赵明婧一眼,继而开口道:“朕一言九鼎,还是由你自己来选。”
趙明婧口不能言,环视一周之后将眸光落在了北雍帝的身侧,彼时,完颜琮正拥着一位北雍美人饮酒调笑,直到他感受到众人向他投来的灼灼目光之后,他才渐然抬首,而后便撞进了一对无波无澜的明眸之中。
完颜琮位高权重,且长相清隽不凡,极似嘉朝美男,应该说他是在场所有人中最符合赵明婧审美的男子,北雍帝自然不会觉得她的选择有什么奇怪。
随后,北雍帝便转头看向完颜琮,完颜琮静默一瞬,而后弯着唇角笑回道:“陛下知道,微臣素来不喜女子聒噪,柔宜帝姬这般倒是正巧合了微臣的心意。”
北雍帝见完颜琮对此并无异议,于是当场便将赵明婧赐予完颜琮为次妃。
(二)
虽然北雍帝给了赵明婧次妃的位份,但她以俘虏之身入侍辽王府,不用多想也该知道她根本不会有次妃应有的婚仪,果然,入府当日,她能够得到的只有一台软轿与一袭新衣而已。
新婚之夜,完颜琮一直在书房里处理军机,将近子时方才踏入新房之中。
桌上放着早先便倒好的交杯酒,可完颜琮连看都不看,沐浴之后便抱着赵明婧没入红绡软帐之中……
两个时辰之后,赵明婧见完颜琮已经陷入沉睡,便自枕下悄然摸出一根银簪,狠狠向他的心间刺去,可谁知那锋利的簪尾刚刚触及他的中衣,一只骨节分明,修挺有力的手便紧紧地抓住了她那纤细的手腕,令她再也无法前进半分。
完颜琮连眼都懒得睁开,只是勾着好看的唇角淡声道:“当日,所有人都觉得帝姬选择本王是在为自己博一个尚算光明的前程,可本王却知道,帝姬这样做的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借着亲近之机袭杀本王,以解本王毁你赵氏宗庙的滔天大恨。”
“帝姬身处如此困境,却还不忘帝女之责,本王着实钦佩。可在那钦佩之余,本王不免仍要提醒帝姬一句,还是尽早收起这杀心为好,且不说帝姬一介女流,根本伤不了本王分毫,纵使让帝姬侥幸得逞,帝姬可曾想过,本王身死之后,在这偌大的北雍朝堂之上,还有何人能够劝住陛下留下嘉帝嘉后的性命,善待赵氏宗亲?若是帝姬可以不顾父母恩养,那便请帝姬尽管一试……”
言罢,完颜琮便将手自赵明婧的腕间放开,赵明婧湿红着眼,颤着手将那银簪刺下又收起,如此反复数次之后,她终于陷入崩溃之中,将手中的银簪愤然掷地。
“既然帝姬已经放下杀心,那便尽早将桌上那两杯毒酒也处理掉吧!若是明日让王妃瞧出端倪,本王便是有心相救也无能为力了。”
赵明婧闻言,含着泪花震惊不已地看着完颜琮,她不知他是如何发现酒中的异样,却还是忍不住想问一问,他为何要对她如此宽容?于是,她在没有征得完颜琮的同意之下,便径自拉过他的左手,在他的掌心写下了自己的疑问。
出乎赵明婧意料的是,完颜琮并未因此生怒,在一盏茶的静默之后,他背对着赵明婧缓声道:“崇安九年莺时,帝姬在北雍与嘉朝的边境线上,放过一个北雍少年,本王……只不过是借此答谢帝姬昔年的救命之恩而已!”
赵明婧闻言只觉脑中一震,而后那些久远的记忆便如长江逝水一般朝她滚滚而来,难怪她每每看着完颜琮便会在心底里暗自生出似曾相似之感,原来他们早已在命运的安排之下有过交集,只不过,那样的交集带给他的是向生的光明,回报她的却是山河破碎,国破家亡!
因为她说不出话来,所以就连撕心裂肺的悲泣都是悄无声息的,完颜琮只听见一滴又一滴的泪珠砸落在她手背上的声音,在这静谧的漫漫长夜里,显得尤为悲伤凄凉。
(三)
赵明婧九岁那年随着嘉后前往外祖家省亲,返程途中路过嫡亲哥哥睿王赵闳的驻地,因兄妹二人许久未见,于是嘉后便先行回京,留下赵明婧在军营中小住了一段时日。
彼时,两国边境并无大战,只有偶尔的小股冲突,互相抓些正在贸易的边民回营,以防是潜入境内打探消息的细作。
一日,赵闳闲来无事便想教赵明婧骑马,于是便陪着她去马厩中选了一匹北雍产的小野马,可谁知那小马瞧着俊秀温顺,可人一靠近便开始蹬蹄嘶鸣,赵闳担心赵明婧的安危,想让她换一匹,可她却少见地犯起了帝姬的脾气。
赵闳生来见不得赵明婧落泪,最终也只能无奈地宠溺一笑,命人去囚室里领了一个年约十二的北雍少年出来。
赵闳将手中的长鞭扔给少年,开口道:“听闻你颇有几分驯马的工夫,今日你若将这野马驯服,本王便免了你的囚室之苦,让你干些轻松的活计。”
其时,少年傲然而立,不为所动,赵明婧见少年这般表现,只觉鼻头一酸,哭出声来,少年听见声响,这才注意到赵闳的披风之下还隐着个小女孩儿,虽然瞧着身形瘦弱,却生就了玲珑般的娇美模样,特别是盈眸垂珠之时,任谁瞧了都不免生出几分怜惜之意。
少年也不知自己是怎么了,他第一次在赵闳变下脸色之前,接受了赵闳的指令,翻身上了马背。
这一日,少年一共落地四次,待赵明婧能够坐上马背之时,少年的手脚皆已被摔得青紫不堪。当天夜里,赵闳将少年移去一间单独的囚室,少年终于在被囚月余之后吃到了第一口肉食。
夜深人静之时,少年躺在稻草堆上,小心翼翼地自袖中取出一只药瓶,他一边想起白日里赵明婧偷偷将这东西塞入他怀中时的紧张模样,一边无意识地于嘴角弯起一丝弧度。
赵明婧喜欢小马,而小马也只听少年的话,无奈之下,赵闳只能让少年陪着赵明婧去骑马,然后再派上数十个身手高强之人前去护卫。
一日,赵明婧终于得到一个机会与少年闲聊,这才知道他来这边境之地,只是想用驯马挣来的银两为家中久病的娘亲换取中原草药,结果却被当成细作抓入军营。
赵明婧准备返京的前日,命心腹之人将打开囚室的钥匙藏在食物之中送给少年,当天夜里,少年便顺利逃出军营,赵明婧立在窗边,目送少年的身影缓缓消失于暗夜之中,而后,她才恍然想起,这十余日的相处之中,她竟还不知少年唤作何名。
那一刻,有一丝憾然之意悄然划过她的心头,但随后便也消解在了他们不会再遇的认知之中。
沒有任何人知道,在往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少年的隽朗眉眼都常常出现在赵明婧的美梦之中,只不过,这段记忆在漫漫时光的流逝之中渐渐破碎离散,最后再也无法在赵明婧的脑海中完整地拼凑起来,这就是赵明婧为何没有在第一时间里认出完颜琮就是那被俘少年的主要原因。
(四)
辽王妃徒单氏虽然不喜赵明婧入府伺候完颜琮,但她知道如今的赵明婧不会对她产生任何威胁,所以,素日里并不寻她麻烦。完颜琮待她虽谈不上宠爱,却也时常来她屋中过夜,逢年过节也总是给足赏赐,府中下人见状自也不敢因她这俘虏之身而生出轻慢之意,如此一来,赵明婧在成为辽王次妃之后的日子自然要比许多故人好过许多。
北雍天盛七年冰月,赵明婧随完颜琮入宫参加宴会,两人路过浣衣局时,赵明婧无意中见到一位昔日伴读跪于雪中受罚,她心中不忍,当下便红了眼眶。
完颜琮见状顺着她的眸光望了一眼,而后便牵起她的手继续往前走去,赵明婧犹豫片刻,终究还是鼓起勇气想求完颜琮出手相救,可谁知她的指刚刚在他的掌心划过一横,完颜琮便开口道:“这浣衣局中多的是嘉朝的名门闺秀,重臣嫡妻,本王知道你顾念旧谊,想要救她们于水火之中,可是你该知道,那不过是杯水车薪而已,只要朝廷政令一日不改,这人便是救不完的……”
完颜琮只是想让赵明婧认清现实,却不料一席话毕却惹得她轰然泪奔,牵羊之辱,亡国之恨在那一刻尽数涌上她的心头。
完颜琮自觉失言,忍不住伸手将她揽入怀中安抚,他也不知这一日她究竟哭了多久,只知道待她彻底平静下来的时候,肩侧的衣裳都被她的泪水浸了个湿透。
当夜,赵明婧因为心情郁结而在席间肆意饮酒,待至回府之时,早已陷入深醉之态。
完颜琮心中有愧,便亲自伺候赵明婧歇息,可谁知赵明婧陷在醉意之中,全然忘了白日里完颜琮的拒绝之语,再次在他的掌心写下求救之言。
完颜琮从未见过赵明婧这样娇媚的颜色,一时间忽也失了自持之力,含笑望着她的美眸,轻声道:“本王从不做赔本的买卖,若要本王出手相救,帝姬能够拿出何物交换?”
赵明婧醉眼迷离地靠在完颜琮的怀中,按着发疼的脑袋想了许久也没有给出答案。
“既然如此,那帝姬就不能再怪本王袖手旁观了。”言罢,完颜琮便准备前去沐浴,可谁知就在他转身的那一瞬间,赵明婧突然伸手环住他的脖子,第一次主动吻上了他的凉唇。
完颜琮怔愣一瞬,而后便在眼底绽开繁盛笑意,温柔地将她抵在床笫之间,悄然加深了这枚旖旎之吻。
他知道,所有人都以为,赵明婧在他眼中不过是件美丽的玩物,是他赫赫军功的战利品,只有他自己心里清楚,今夜这一吻里含着他多少年来的热切渴望。
(五)
他虽是王府嫡子,但他的母妃为夫所恶,所以连带着他也不得父王喜欢,早早地便被派往军营,名曰历练,实则熬杀。好在他心性坚韧,天资不凡,又与当时尚为太子的北雍帝交好,这才度过重重劫难安稳长大。
十二岁那年,北雍帝带着他与少量的护卫乔装成北雍平民前往边境暗察北雍军营防守的情况,不料被巡视边防线的赵闳发现,他为了掩护北雍帝顺利逃脱而被赵闳所捕,后来为了不让赵闳发现他的身份而生出杀心,他只好扮作一个驯马少年躲过死劫。
在他与赵明婧相遇的那一日,其实北雍帝已经派人来救他,可是当他触到怀中的药瓶之时,莫名其妙地便生出了多留些时日的奇怪想法。
在后来短暂的相处之中,他每每望着赵明婧靥边的笑容,心底便会不自觉地生出无限羡意,原来,得父母兄长宠爱的孩子会是这样的天真无忧、与人为善……
一日正午时分,他牵着坐在马上的赵明婧躲在一片树荫下乘凉之时,赵明婧趁人不察之时偷偷问起他的身世来历,他见她单纯可爱,一时兴起便扯了个谎,可谁知她竟将他说的每一句话都放在了心上。
他本欲待她返京之后便随着北雍帝派来的人回去,可谁知她在临行之前,竟先为他送来了一条生路,没有任何人可以体会他在咬到馒头中隐藏着的硬物时的复杂心情。
那一夜,当他头顶星夜,踏入北雍地界时,他曾握着手中钥匙在一片旷野上独自站了许久。后来,他一度想要强迫自己忘记这段如幻梦般的相遇,因为他早知两国必然还会开战,日后两人也必然会形同水火,可在那情窦初开的年纪,心,是不受自己控制的,他越是想要舍弃,赵明婧那张静美如宝相的脸在他的脑海中便刻印得越发明晰,最终成为他生命中再也挥之不去的一道印迹。
“那一夜,纵使你不选我,你也依旧会是我的次妃,因为,没有人可以再将你从我的面前夺去。”
言罢,完颜琮噙着嘴角的笑意再次吻上了近在咫尺的秀美红唇,那模样瞧着实在是小心翼翼且又情真意切……
赵明婧不知完颜琮是如何向北雍帝进言的,总之半年之后,浣衣局中的嘉朝贵女便被尽数放出,有些人心如死灰,遁入空门,有些人迫于无奈,再为人妻,但大体上都比往日为奴的日子要好过许多。
赵明婧确实因此感到开怀,可不久之后,新的愁绪又再次攀上她的心头,因为她颇为惊恐地发现,自己对完颜琮的感情越来越复杂,甚至有些朝着不受她控制的方向发展起来。
(六)
因为赵明婧素来体弱多病,所以完颜琮从未在子嗣上对她抱有期望,可谁知当天盛十年的兰秋到来之际,为赵明婧调养身体的太医突然为他送上了惊人消息。
起初,这一喜讯确实让完颜琮感到欢愉不已,但随后,他的眉间便染上点点郁色。
守在一旁的心腹见状甚为不解,壮着胆子开口询问,这才知道,原来完颜琮是在担心赵明婧会不喜欢这个孩子,毕竟他们之间实实在在隔着那磨灭不掉的家国深恨。
完颜琮本欲守在赵明婧的身边护住孩子的平安,可谁知月余之后,北雍帝便派他前往西北平乱,完颜琮推拒不得,只能披甲出征。
徒单氏早前无意针对赵明婧,主要就是因为知道她难以生养,如今知道这一消息之后,她如何还能视若无睹,高枕安眠?
一日,赵明婧想要吃故国糕点,派人去街上寻了整日也买不到,无奈之下,只能自己下厨制作,她自己做的吃食,完颜琮留下的人自然不会过多查问,可谁知,徒单氏就是借着这样的机会,威胁赵明婧的一位近身侍婢趁人不察之时在里头加了些可令人滑胎的药物……
当日深夜,赵明婧便因为身下出血而陷入昏迷,再次醒来之时,便已在十五日后,完颜琮凯旋而归之时。
赵明婧从未见过完颜琮那样暴怒的模样,他伸手握着她那秀颀的脖颈,虽未用力,却也让她生出了前所未有的压迫之感。
“我知道你不愿为我生儿育女,觉得这是你身为赵氏帝姬的莫大耻辱,但你应该明白,本王膝下子息单薄,尤为看重你这一胎,这次是太医救治及时方才没有出事,可若再让我发现一次,那些自浣衣局而出的女子便要为本王的孩子悉数陪葬,你记住了吗?赵次妃……”完颜琮故意将最后三个字说得很重,仿佛是在提醒她要记住如今的身份。
赵明婧虽然也觉得腹中的孩子不该到来,但自她感到胎动的那一刻起,她便没有再动过舍弃的念头,这几日,她昏昏沉沉地被人灌了許多药,扎了许多针,她原以为至少能够得到他的一声关怀,可谁知甫一睁眼,便要接受他的无端指责与骇人威胁,如此一来,她哪里还愿与他解释原委?
完颜琮见她那神色淡淡的无谓模样,心头的怒火燃得更盛起来,不久之后便摔门而去。
直到屋中安静下来,赵明婧才放任隐忍许久的泪水潸然而下,蜷缩在床侧,按着本就不豫的心口哭得不能自已。
(七)
是夜,完颜琮坐在书房之中,毫无处理军务的心思,只是命人送上源源不断的美酒,试图将自己灌醉。
待至月上中天时分,他醉卧于榻边,迷迷糊糊听见有人在他耳边焦声禀道:“王爷,赵次妃突起高热,已然无法进药……”
怀身之人夜半高热岂是小事?完颜琮闻言顿觉脑中一震,猛然坐起身来,按着发晕的脑袋踉踉跄跄地朝赵明婧所在的院落匆忙奔去。
这一夜,赵明婧因为气怒交加而引起两次惊厥昏死,幸好完颜琮及时为她渡气才险险地缓了回来。
七日后,赵明婧于一深夜中醒来,她下意识地便伸手去摸自己肚子,结果却触上了完颜琮覆在她高隆腰身上的手,完颜琮只觉一点冰凉,而后瞬间便惊醒过来。
赵明婧心中有气,随即侧过脸去,完颜琮只好将她往怀中揽了揽,而后附在她的耳边诚恳道歉,因为他已经派人查清了事情的真相。
赵明婧闻言只觉鼻头一酸,忍不住落下泪来,完颜琮与赵闳一样,丝毫不能见她这般,连忙俯身上前去吻,可他越是这样温柔,她眼里的泪水就越是止不下来,因为她一点儿也不想承认,崇安二十年兰秋之后,她生命中唯一的温暖都是这个与她有着家国之仇的男人带给她的。
天盛十一年鸣蜩,赵明婧为完颜琮生下一双粉雕玉琢的聪慧儿女,可她自己却因产褥之症而命悬一线,缠绵病榻长达半年之久才堪堪能够下地行走。
一日,完颜琮抱着孩子前去探疾,远远便瞧见赵明婧躺在院子里的一张摇椅上,怔怔然地望着身旁的一株梅树。
这树是她入府当年种下的,如今早已长成,只是,这株梅树生得奇怪,长枝尽数南垂,就连落花也是向南而飞。
完颜琮一见便觉心烦不已,可当他每每准备下令砍掉这株梅树之时,他便会想起赵明婧的那双泪眼,而后便怎么也下不去手,最后就这样一年拖着一年,由着它长成如今这般生意盎然的模样。
赵明婧抱着孩子嬉闹片刻之后,孩子便窝在她的怀中安然睡去,而后,完颜琮才坐到赵明婧的身边,轻声缓道:“明日,本王要再次领兵南下,至于对手……你应该猜得到是谁。”
睿王赵闳于五年前在长江以南继位登基,定国号“南嘉”,这些年赵闳励精图治,再加上举国臣民皆有收复中原之志,已经自北雍手中夺回几块失地。
“此次,你的哥哥亲率大军北上,你觉得,我与他之间,谁的胜算更大一些?”
古来征人胜生败死,这样两难的问题赵明婧岂会回答?她只是低垂着秀丽的眉眼,一边抚着怀中的宝贝,一边在他的掌中写下三个字:“我不知……”
完颜琮似乎早已猜到她的答案,闻言之时不过淡然一笑,也没有再继续逼问什么。
(八)
天盛十三年季夏,完颜琮因为求胜心切贸然出击,结果陷入赵闳设下的陷阱,尽管他最后顺利突围,却也因此丢了北雍三座位于河北之地的重要城池。
完颜琮驰骋疆场十五载从未尝过如此败绩,一时间急火攻心以致旧伤复发,北雍帝虽然不满完颜琮此番损兵丢城,却也知道他的军事指挥才能远比那几座城池重要许多,于是连忙下令撤兵,将完颜琮送回府中安养身体。
完颜琮昏迷期间,谁也喂不进药,只能由赵明婧亲自照料才行,不过半个月,赵明婧便累得形如弱柳。
于是,待完颜琮的病情好转以后,赵明婧又再次病倒,那段时间,辽王府简直成了一间药铺,成日里都有煎不完的腥涩苦药。
待到是年子春之时,两人的病才终于都有了些许起色。
一个罕见的暖晨时分,完颜琮扶着赵明婧坐在院子的软榻上沐浴阳光,赵明婧因为体弱只能靠在他的肩上,远远瞧去,只觉两人是在亲密依偎。
“日前,南嘉派来使臣,愿以河北三城换取嘉帝嘉后的棺椁及柔宜帝姬回朝,陛下当朝并未做出决断,却派了人来询我之意。”
嘉帝嘉后在赵明婧生下一双儿女之后便相继病逝,按照北雍风俗,本要焚化其身,最后还是完颜琮力排众议,建议北雍帝土葬,又偷偷将那千年寒玉塞入他们口中,这才保住了两人的尸身。
赵明婧闻言惊愣许久,刚想回应便涌起一阵疾咳,掩唇缓了许久才渐渐平复下来。
“我的父皇确实不是一位英明的君主,他于国有失,于民有愧,但于我而言,他仍是我一生最为敬重之人。如果有可能,可否请你高抬贵手,放他们归去,纵然人死灯灭,也让他们落叶归根可好?”赵明婧就这样在他的掌心一笔一划地认真写道。
完颜琮没有直接回答她的问话,而是转然问道:“那你呢?赵闳要的不只是两具棺椁,他还要他的嫡亲妹妹,我的次妃,我一双儿女的母妃,我也要放你……落叶归根吗?”
其实,完颜琮在出征之前便已料到赵闳挑起此战的主要目的是想试一试能否借此机会迎回流落北雍的亲族,完颜琮打心底里不想放赵明婧回去,所以才会生出那样急切的胜欲,只可惜,人算不如天算,完颜琮费劲心力最后却将自己逼入这样窘迫的境地之中。
赵明婧闻言瞬间便涌出泪来,她蹙着秀眉想了许久,而后才在完颜琮的掌心写道:“你帮我给哥哥送封信,我会劝他,迎回父皇母后便好,至于我这不成器的妹妹,就请他狠心一些忘了吧……”
赵明婧虽是这样写的,可是完颜琮知道她的眸光始终是望着一旁南向的梅树,刺目的阳光落了下来,他缓缓闭上眼睛,脑海中便浮过今晨太医向他回禀赵明婧病况的那些话,心间顿时泛起一阵颤痛之意。
不知过了多久,赵明婧终于听见完颜琮附在她的耳边缓声道:“我已经考虑清楚了,我会派人回禀陛下,此约可缔……”
趙明婧闻言大喜,正要抬首谢他,却见他眼中盈着汪洋大海,继而颤声续道:“柔宜帝姬虽是臣妇,却非臣挚爱之人,臣岂会因为舍弃一个哑女而与陛下生隙?还请陛下与南嘉使臣早日达成合议,尽快取回河北三城……”
完颜琮还想继续说下去,可下一个字尚未出口便被赵明婧的吻封住了唇,那一日,清苦的药气萦绕在他们的齿间,伴着那止不住的酸涩泪水彻底终结了他们这段纠缠多年的错误姻缘。
(九)
赵明婧返回南嘉之时,完颜琮的伤仍未好全,可是他执意要送,旁人也无可奈何,最后,他一直护着她行至两国边境。
两人即将分别之际,完颜琮向她求了一个拥抱,赵明婧没有拒绝,第一次主动与他亲密相拥。
完颜琮恋恋不舍地抚着她那瘦弱的肩背,明知她已时日无多,却还是不停地嘱咐她要照顾好自己。
赵明婧本不想在这众目睽睽之下落泪,可终究还是没有忍住。
“其实,我知道你的失语之症早就好了,你只是不想与我说话这才一直装着。可是以后,我们再也不会见面,你可不可以开口回答我一个问题?”
赵明婧含着泪,犹豫了很久之后,最终颤着声线,哑声在他耳边悄然问道:“你想知道什么?”
完颜琮闻言眸色一亮,而后抬眸望着远山朔白,想起多年前那个无眠的新婚之夜,小心翼翼地颤声道:“我想问一问你,你是不是很后悔……当年放了我?”
赵明婧闻言沉默良久,那时间长到完颜琮都以为她不会回答这个问题了,然而,就在他准备憾然转身之时,赵明婧突然紧紧地回抱住他,定声回道:“柔宜帝姬,悔;赵明婧,不悔。我一直都很清楚,你没有错,我也没有错,我们只是生未逢时而已……”
(终)
赵明婧回朝三年之后病逝,消息传至北雍的那一日,完颜琮悲痛不已地在那南向的梅树下坐了整夜,想着自己总算成全了挚爱之人的最后心愿。
三十年后,完颜琮带着一身功勋老死北雍,两国史官都在各自的史册上为这两位传奇人物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却又都不约而同地刻意隐去赵明婧面北而故,完颜琮向南而终的史实,究其原因其实也无他,不过就是因为他们之间的爱情“青史不容”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