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级编辑、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国务院特殊津贴专家 靳国君
他21 岁时娶妻。其妻天生丽质,顾盼生辉,“美目盼兮,巧笑倩兮”。薄衫短襦,长裙曳地,脚步轻盈,亭亭玉立,宛若玉树临风,气度优雅。
她知书习礼,遵妇道。鸡鸣即起,洒扫庭除。厨中摘葵,黄昏具飱。陆游夜读,红袖添香。
宋时,熏香是风习,点香入熏炉,其下体为半球型,碗般大小不一,花纹多样,上盖半球型镂空为各种花形,香烟缭绕而出。熏炉亦称香薰,精制瓷器。读书、听琴、闲逸时,必焚香悦意,轻烟袅袅,似有若无,雅韵清远,融入生活情境。
相传,闲时,唐婉与夫陆游相语,柔情似水,凡诗词歌赋、琴棋书画,常有己见。伉俪相得,琴瑟和谐,感情至笃。怎奈其母看两人如胶似漆,担心陆游堕于学,误失功名,数遭谴之。妻暗自垂泪,愁肠九转,云容憔悴。陆游好言劝慰,后虽谴之,但陆游“未忍绝之,则为别馆,时时往之”。其母发现,遂至仳离。
陆游泪洒青衫,其妻殊不忍别,涕泣失声。这是两人的婚姻悲剧,在他们的感情世界里,留下了终生不可磨灭的创伤和痛苦,恰如“孔雀东南飞”,“举手常劳劳,二情同依依”。后来,唐婉另嫁同郡文士赵士程,陆游后娶王氏。24 岁时,父陆宰病逝,享年61岁。同年,长子子虡生。
事有巧合。1155 年春,陆游31 岁,他一日去城南,游沈园,思往事,踽踽独行,徘徊于石桥水畔。不经意间,竟巧遇前妻与其后夫一家游园。陆游回避。意外的是,赵士程听闻,遣仆人送来酒肴,以尽礼节。陆游谢过,百感交集,想起当年被迫离异,离情别绪涌上心头。眼见绿柳红墙,春色如旧,桃花落尽,池阁空寂,山盟虽在,人已非昨,陆游不胜唏嘘。树下伫立,良久,人去后,挥笔粉壁,写下了《钗头凤》:
红酥手,黄縢酒,满城春色宫墙柳。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
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浥鲛绡透。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
这首词状物写情,委婉缠绵,陆游把他怀有百年之期,却一朝被迫离异的痛苦,和“山盟虽在,锦书难托”的一腔忧思与愤懑,挥洒壁间。
陆游万万没有想到,与前妻沈园一别,竟成永诀。唐婉离开沈园,终日寡欢,后郁郁而亡,香消玉殒。
陆游听到这个不幸的消息十分震惊,仰思俯叹,痛感人生无常,又对沈园意外之会追悔不及,他想那日他若不去沈园,也许不会有今日噩耗,真是阴差阳错竟成巧合。往日的夫妻恩爱、老母的不容决绝……一幕一幕掀动心扉。陆游痛不欲生,折断笔,撕碎纸,弃读书,不思饮食。王夫人见他这般情景,不知个中缘由,问他病否?陆游说无病也。王夫人百思不得其解。几十日后,陆游渐似以往,恢复常态,王夫人也自放下心来。
陆游从这场精神打击中走过来,把它埋藏在心底,成为他无法挽回也永远抹不去的人生遗憾。这般生骨情思,恰如苏轼自我抒怀所写:“不思量,自难忘。”
陆游晚年乡居,时有往事之思,多次去沈园。五十年间,沈园已三易其主。旧地重游,俯视莲花池,走过葫芦池上的青石板小桥,缓步而行,时而驻足,抚今追昔,陆游不胜感慨:“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
他80 岁后,体衰,虽不能再去沈园,但他“每入城,必登寺眺望,不能胜情”。这是怎样的一种情境,怎样的一往情深!83 岁时,他竟夜梦重游沈园。晨起,情不能已,慨叹唏嘘,写诗两首,诗中写道:“路尽城南已怕行,沈家园里暗伤情”,“玉骨久成泉下土,墨痕犹锁壁间尘”。白发苍苍忆当年,伤悼往事,深情喟叹,哀婉沉痛,从肺腑流出,真个是天荒地老情未老。金元时期诗人元好问在咏情词中,留下名句“问世间,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许”,清代诗人文廷式词中云“人生只有情难死”。信然。
沈园因陆游这段悲欢离合的故事,渐名于世。后有好事者无名氏,假托其妻,以唐婉为名,写词一首和之:
世情薄,人情恶,雨送黄昏花易落。晓风干,泪痕残,欲笺心事,独语斜阑,难、难、难。
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秋千索。角声寒,夜阑珊,怕人寻问,咽泪装欢,瞒、瞒、瞒。
陆游的词《钗头凤》,以爱、恨、悔交织的心情,抒写了凄怆酸楚的内心世界,这首和词,则写得低回婉转,如泣如诉,幽怨绵绵,词语纤细又深沉,思悠悠,怨悠悠,与陆游的词呼应交融,珠联璧合,是心灵的剖白:“此时我心,君知之否?”
究竟陆游前妻姓字名谁,这首和词是何人所写,窃以为,是唐婉也罢,非唐婉也罢,学术界自可探赜索隐,不过这倒增加了陆游婚变悲剧的故事性、戏剧性、想象性,也使沈园的历史底蕴和文化氛围平添了几分传奇色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