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亚欣
摘要: 踏入文坛40年,冯杰用文学作品构建了一个立体的地理空间——北中原。冯杰诗画文俱佳,他善画,画出了北中原的生活原色;他善作诗,咏出了北中原琐碎生活中的诗情;他善作文,为豫北的草木虫鱼写了无数封情书。在散文集《非尔雅》中,冯杰以一位方言收集者的身份,为北中原编写了一部口语词典。该口语词典以方言为外衣,用散文、诗、画相融合的形式将乡村旧貌、风土人情与童年记忆一一串联。在书中,冯杰挥洒着灵动的笔墨,将对乡土的坚守与追忆隐于恬淡、幽默而又不乏温情的文字中,节制而从容。
关键词:《非尔雅》 北中原 方言 乡土
冯杰是当代文坛中少有的兼有诗人、画家、散文家三种身份的文人,他站在豫北平原上,吟唱着超越地域的淡而深的乡愁,成为在台湾获得文学奖项最多的大陆作家。他以诗入文坛,也以诗人自居,这使得他的散文创作呈现出一种浓得化不开的诗意诗情。冯杰的散文是浪漫的,在现代快节奏生活中,他“以缓慢抵抗现代”[1] ,用细腻的笔触丈量北中原的一草一木;冯杰的散文又是极世俗的,他踏踏实实地讲述着乡村的一粥一饭。在《非尔雅》中,冯杰独出心裁,以方言土语作为全书的主角,如数家珍般细细讲述着方言及其背后的传奇故事,实现了乡土记忆在当下社会的重新激活。
一、为方言碎片编一本词典
方言是携带着地方基因的载体,它记录着历史,丈量着当下,承载了乡愁。一个个方言碎片组成一首诗,于深夜轻轻叩响远行人的梦。时代的洪流涌向乡村,使得乡村在诸多方面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社会的新陈更替将落后者淘汰出局,与之相关的方言也将被人所遗忘。如果说标准的语言还能被记载于纸上,供后人发现、考察,那么难以用准确的文字记录下来的方言则大多逃不过被掩埋于历史尘沙中的命运。冯杰是一位情感细腻的诗人,也是一位在乡的怀乡者。面临着乡村的裂变,冯杰认为:“收留方言碎片是收留大地的记忆,是对母语的一种自救。”[2]在散文集《非尔雅》中,冯杰正是以这种心态记录下流传于豫北,特别是豫北农村的方言及其背后的大地记忆,以此来对抗乡土记忆与方言土语逐渐消逝的命运。
《尔雅》成书于战国或两汉之间,这是中国古代最早的词典,被奉为中国辞书之祖。冯杰收集北中原方言词汇,借以保留乡土记忆,由此,《非尔雅》问世。在形式上,《非尔雅》留有古辞书的影子。在该书目录中,作者以笔画为依据对方言词汇进行分类,从一画的“一把扇”到十六画的“襻”一一甄选、排列;在具体方言的解释中,以竖排且从右至左的顺序行文;除此之外,线装出版也为该书增色不少。形式上的有意仿古,为该书添了一份厚重之感,仿古中亦有新意。在内容上,《非尔雅》将方言推向“大雅之堂”,先对词条进行注释,再从名称延伸开来,将与此相关的乡村记忆用文字制成“标本”,颇有闲笔之趣。方言土语,本就与标准语、“雅正之言”有所区别,而《非尔雅》也并非一部真正意义上的词典。作者冯杰借此书“进行的是一种乡村记录”[3],或追忆或畅想,不求规范,不避主观,因此在书名前冠以“非”字,与辞书《尔雅》区别开来。如此一来,内容上的洒脱无拘束与形式上的有意仿古,便使该书产生了一份相互割裂、相互冲击的特有美感,耐人咀嚼。
二、为乡土记忆唱一曲民谣
《非尔雅》共收录120个方言词汇,大俗大雅,相互融合,独具匠心。这些词条涉及北中原乡村生活的多个侧面,既有风土,又有人情。乡村的动植物、器具、自然气象、生活在乡村的人们的身份职业、行为状态、秉性特征、生活习俗等都在方言词条中找到了归属。这无疑是作者精心选择的结果。冯杰对乡村的一草一木都怀着虔诚之心,在《非尔雅》中,他用诗、画、散文记录下了这些平凡的甚至已经被人所遗忘的小小生灵。冯杰的心是细腻的,细腻到可以看见水驮车(水蚁)“踩著波浪,睫毛一般细的脚,在水做的鳞片上行走”[4];可以看到鸟儿起飞而溅起的时光;可以看到黄河中下游地区村民脸上所特有的皱纹。在冯杰的笔下,水蚁成了行走的诗人,诗中记载的是已经落了一层灰的北中原往事;一把扇(戴胜)是执扇的翩翩公子,是作乡村小品文的布衣诗人;作为“风的收集者”的风掀竟与《天工开物》中的风箱并无二致。然而,乡村的时间并非凝固的。乡土虽仍在眼前,却已不是记忆中的模样。千百年来都保持着原貌的风箱竟在短短几十年里被束之高阁,成为童年记忆的载体,默默忍受着岁月的侵蚀。同样遭遇冷落的还有故乡屋檐上的瓦精、陶制的台灯与盛满了亲情与童心的笆斗等。瓦精,即瓦松,只生长于乡村的蓝瓦上,它以坚决的态度拒绝着城市的高楼大厦,宁愿选择与乡村旧屋一同消失。曾照亮一间间房屋的台灯和洋灯如今已难觅踪影,这两种灯虽出身不同,但都无法摆脱被淘汰的命运。一个小小的笆斗盛得下粮食与温暖的亲情,密不漏水,却在时光里逐渐搁浅。乡土的旧貌,只能在童年记忆中寻找踪迹。
发展是不可阻挡的历史趋势,政治、经济等因素一刻不停地雕刻着乡村的面貌,但这并非意味着乡土要被遗忘。冯杰的北中原是属于过去的,与此相关的记忆正因为经历了岁月的打磨,所以更显珍贵。方言承载着这些乡土记忆,它产生、应用于人们的日常生活中,本身就是一曲鲜活、生动的民谣,表达着不同地域的地方特色与风土人情。对方言有着深厚感情的冯杰就像吸收了天地精华的瓦精,舒展、含蓄却又固执,敢与城市的扩张、乡村的裂变相抗衡。“城市让我下沉,乡村让我上升”[5],冯杰将自己视为城市的客人,即使身处城市,他也将自己的根深深地扎进乡村的泥土里。他深谙乡村的智慧与一个喷嚏背后的寓言,而《非尔雅》就是他用豫北方言唱给乡土的歌。
三、满含着恬淡、幽默与温情
冯杰的散文取材广泛,将“知识与趣味融为一体”[6],文字充满诗意与温情,属于周作人的“闲话风”散文一脉。《非尔雅》的文字是有温度的,它细细讲述着北中原的故事,整体风格恬淡、自然,在具体词条的解释中又不乏智慧的闪光和对生命的尊重与体恤。即使是对于某些代表着乡村陋习的方言词条,冯杰也不刻意避讳,同时也不过分苛责,而是在幽默的调侃中反思乡村生活的艰辛与不易,显示出人性的温情。53777C30-76BA-404E-8758-1BA9C4BD91BC
《非尔雅》中没有紧张的对立与说理。书中的单篇散文分别作于不同时期、不同地点,时间跨度很大,但在整体风格上却保持着和谐一致。在喧嚣的时代中,冯杰的散文仿佛从东篱采来的一朵菊花,恬淡、自然,别有韵味。冯杰善于发现乡村生活的多个侧面,他的散文取材广泛,一棵草、一声喷嚏都能成为书写对象,并能从中阐释出乡村生活的魅力。即使是在当下城乡矛盾尖锐的情况下,冯杰也没有像其他乡土作家一样发出声嘶力竭地血泪控诉,而是用幽默的、不动声色的对比,将城市与乡村的差异和盘托出,留给读者思考、品味的空间。在冯杰的笔下,城乡差异体现在一些细微之处:乡村鸭子的叫声轻柔、悦耳,城市鸭子的叫声却十分粗哑,异常紧张;同样,乡村喷嚏是生动的,因为它是思念或诅咒的寓言,而城市喷嚏则是单调的,因为它只是感冒的前兆;乡村的鹅卵石叫“老鸹枕头”,它承载着乌鸦的好梦,而在城市中它只是一块普普通通的石头。冯杰就是用这样幽默、富有童真的方式阐述了城市对乡村诗意的消解。言词虽不激烈,但仍带着挥之不去的淡淡感傷,让人不禁怀念乡村的所有美好之处。
在与人的行为状态、性格特征等方面相关的方言词条中,冯杰的散文显示出了更为明显的幽默色彩,同时,在令人捧腹的调侃中亦不乏温情。“下眼皮肿”,即谄媚奉承,冯杰认为“若下眼皮肿了,得往上看才舒服”[7],对应着阿谀奉承之徒对上级的谄媚姿态。然而,依据自己的工作经验,冯杰也不得不承认这类人似乎确实更受欢迎,因为他们好似调味剂,让好面子的人活得更舒服。在“口”这个表现乡村年轻女子性格强势、言语冒失的词条中,冯杰对乡村女子的人生道路表示了真诚的理解与体恤:乡村女子嫁到夫家,意味着要度过另一种与做姑娘时不同的、但却同样艰苦的生活。为了在生活中站住脚,她们往往用坚硬的外壳保护自己,得理不饶人,说话如刀子,但却内心柔软、善良。在豫北地区的漫长历史中,贫穷、匮乏可以说是乡村的代名词,生活环境的恶劣也在很大程度上塑造着农民的性格。在面对生活多方面的重压之下,女子变得“口”了起来,也就显得情有可原。这是冯杰内心的柔软,他不是站在知识分子的立场上去评价、批判乡村,而是取平等的视角,用方言为乡土发声,努力还原并希望保留乡村原貌。
方言是乡土的精灵,一个小小的方言词汇往往承载着不同人关于乡土的不同记忆,而冯杰以散文的形式将这些记忆制成标本,汇编成册。在冯杰的诸多作品中,《非尔雅》是独特的。一方面,《非尔雅》的内容与语言都是极平易的、轻松的。冯杰在书中插科打诨、自得其乐,将本就不受规范约束的方言讲述得妙趣横生;而另一方面,《非尔雅》又是沉重的。在方言逐渐衰落的背景下,该书更像是对北中原方言的一种紧急抢救,带有悲壮色彩。尽管如此,冯杰仍坚持用自己的文字丈量乡村的每一片土地,正如他自己所说的那样,“我只持有属于自己的那一张荷叶,除了裹露水和风声,它裹不住其他。”[8]
参考文献:
[1] 冯杰.猪身上的一条公路:手卷展[M].台北:联合文学出版社,2014:17.
[2] 冯杰.非尔雅[M].郑州:河南文艺出版社,2020:267.
[3] 冯杰.非尔雅[M].郑州:河南文艺出版社,2020:267.
[4] 冯杰.非尔雅[M].郑州:河南文艺出版社,2020:44.
[5] 冯杰.非尔雅[M].郑州:河南文艺出版社,2020:189.
[6] 潘磊.知识·趣味·民俗——论冯杰的散文创作[J].平顶山学院学报,2017(06):80—85.
[7] 冯杰.非尔雅[M].郑州:河南文艺出版社,2020:18.
[8] 刘宏志.我的荷叶只能裹住露水和风声——冯杰文学访谈[J].平顶山学院学报,2017(06):75—79.
作者单位:郑州大学文学院53777C30-76BA-404E-8758-1BA9C4BD91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