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华莹
冯杰是诗书画并进的写作者。他积数十年之力,用诗歌、散文为北中原建立起博物志,绘制文学地图,是“北中原乡村的‘解人”。其作品被称为“写给北中原的情书”,接续了中国古典文学的趣味观,富含理趣与意趣,成为中原文坛一道独特的风景线。
在冯杰笔下,万物皆有灵。他满怀真诚之心,平视风物与自然,将乡间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花鸟虫鱼、风物吃食,无不写得充满生机、诗意盎然。他《对豫北鸟声的注释》,记述《稻米生长的过程》,甚至《为农舍里的一只蜂巢而唱》。乡间的稻垛也让他充满感情,“稻垛倚着我/就像月光倚着树/或像河流倚着帆影”[1]。他忆及纺车,“在乡间 这只鸟站在那里/枯瘦的骨骼一如珊瑚/丰盈的羽毛已让岁月哔哔剥落了/像古典的青铜”[2]。
崇尚“趣”是中国审美思想的重要传统。宋代严羽在《沧浪诗话》中首次将“趣”纳入美学领域。明清文学更是重视真、情、趣,李贽曰:“天下文章当以趣为第一。”尤其是在人类的物质欲望日益将心灵中潜在美感压倒的现代社会,趣味表达与主观情感的同构更显得尤为珍贵。冯杰显然承继这一美学传统,他自认为是文学的“布趣者”。在他看来,按照传统文学理论,首推“文以载道”,“每一位作家都应该是一位布道者。在写散文时,因为世界观出了障碍,我布不成道,只有‘布趣。你在用文字栽种安详、栽种宁静、栽种悲悯的时候,最后要在主粮边上随手撒一把芝麻,你要懂得一点‘文趣。”冯杰喜爱陶渊明、苏东坡,也以田园雅趣、旷达之心自我要求,在诗书画中寻找万物之趣。
清代史震林的《华阳散稿》诗文之道有四:理、事、情、景而已。理有理趣,事有事趣,情有情趣,景有景趣。趣者,生气与灵机也。冯杰的作品源自生活又超越生活,将朴素的现实主义与升腾的浪漫意趣相结合。如《书法的中国》中的情趣,“小径铺进永和九年暮春/杨花早已经迟到了 在兰亭左右/绕过几枚游弋的篆章/白鹅看到汉字都悠然坐在竹林深处/一个个酩酊大醉。”[3]关于瓦松的景趣,“雨咬破蓝瓦/让一棵小小的松/打个哈欠/舒展一下腰身/还差三尺的高度呢/险些够着一颗星辰。”[4]《水做的一条绳——读井记》中的理趣,“井面清澈,映照世间喜怒哀乐、人间聚散离合。井还是一条通往地心的草绳。将一眼井深挖下去,通过这条水做的草绳,能抵达地心,你会听到大地肺腑的呼吸之声。一如神赐。”[5]通过对自然万物的惜爱和亲和,渲染出自然诗化的意境之美。
早在20世纪80年代,冯杰就阐释了自己的乡土现实主义观,一种是将玉米染上红色、蓝色的颜料,这是喝着咖啡流出来的,叫“广告乡土现实主义”(即从文要少修饰);一种是将玉米原封不动地割下来,裸露地摊开晾晒,来感受阳光,这是一种“原汁乡土现实主义”。尽管你感到那“诗”的叶子拙笨、粗糙,甚至还划破许多人漂亮的脸,但它有一种全身通红的气息。这种气息叫真诚。我是一个乡土的崇拜者,只是将一大块乡土搬到自己拙笨的桌上,然后再一小块一小块地切下,原封不动地装到浅浅的方格稿里。
时至今日,冯杰依然是乡土的崇拜者,他写北中原“土语”的《非尔雅》,从方言土语启程,面对乡村日渐消失的语言,追溯起源或解词造句,打捞梳理沉淀在北中原的民间口语,使之复活并予以鲜润,灵性且生动。写北中原“吃食”的《说食话》,有薄荷语录、冬瓜房子、打凉粉、翻烧饼、抿豌豆、牛肉馅包子、听姥爷说宋代的面等,组成北中原的美食拼图。以至于孙荪评价其文或长或短,总是在平淡平庸的乡村生活中发现了无量的丰富和生动,被称为有文化的“知味者”。
冯杰为乡间草木立传,亦是自我抒情。艾青曾说,抒情是一种饱含水分的植物。在沈从文看来,抒情具有普适性,一切艺术都容许作者注入一种诗的抒情。在冯杰笔下,乡间的红薯亦具有人道主义,“红薯来到我的北中原,它不像山药和土豆,山药面庞沧桑,土豆表情丰富,一个个或皱眉或舒展,或喜悦或哀伤,相比之下,土豆显得丰富多彩,红薯则是另一种形象,外表心平气和,更显出一种乡村的淡定。”[6]而他笔下的乡间草木则春意盎然,“树的谦卑让我惭愧,它能让我引申:一个作家所要做的事,应该是少说多写。用文字布绿,是往人心里去移植草木,让它沁人心脾,春暖花开。”[7]即便身居城市,也会怀念《九片之瓦》,“在我的印象里,瓦是童年的底片,能冲洗出乡村旧事。瓦更像是乡村房子披在身上的一面带羽的蓑衣,在苍茫乡村没有开始也没有结束的雨的清气里漂浮。瓦的骨子里是集体主义者,它们总是紧紧地扣着,肩并肩,再冻再冷也不松手,在冬天它们能感到彼此的体温,像肌肤相亲的爱人,贴得密不透风,正团结在月亮缓缓上升的乡村里。”[8]
在这个意义上,冯杰更像是一位乡村的歌者,他反复咏吟,去寻找乡村的诗意与美好。在“失故乡”的当下,更多人去描写乡土的颓败和残破,冯杰依然坚持做一位乡村的理想主义者,执着地讲着北中原的草木传说。他以出世的精神面对尘世,通过植物美学,寄寓自然天成的审美情趣和人之本真乐趣。在他笔下,乡间的花是审美的、亦是实用的。他写杏花淡雅之美,“在乡村四季花榜上,杏花最是平淡,是一种不争强好胜的颜色。不管他议,只管自开。每到初春,杏花的密度能把整个村庄淹埋,连尖锐的鸡鸣之声也只能从花缝里仄仄地冒出来。”[9]他写凤仙花的朴素装饰,“在北中原,乡村凤仙花除了悦目,还有赏心。最大的用处属于‘乡村的化妆工具,可以包红指甲。在那个贫朴的年代,在一个个乡村少女的梦中。”[10]在冯杰看来,理想乡村模式是一种干净乡村,朴素乡村,原色,本真,朴实,哪怕一枝梨花,一声狗吠,也逐渐在接近诗性和神性。
“人必先有芬芳恻隐之怀,而后有沉郁顿挫之作。”(《随园诗话》)在冯杰作品中,充满自然灵动的活泼生气,亦能澄怀观道。他通过树木寄寓离别的愁绪和人生的感慨,“在乡村草木图谱里,我知道世上有两棵树离故乡最近:桑,梓。桑树一转身,就会背对故乡。桑树是情树,有时是愁树。”[11]“枕头是梦的一方平衡木。上面能载浪子。”[12]乡间花儿是可食的,同时还有形而上的人生意义。从古代走来的葵花,一身是药;花盘水煎服,竟可治头疼、头晕;葵花自己随太阳旋转却不“头晕”,竟要治疗别人,可见它最清醒,头晕的终是人。木槿花是“诗经之花”,“颜如舜花”或“颜如舜英”,这世上美好的事物都是“槿花不见夕,一日一回新”。唐代人有“世事方看木槿荣”,我知道木槿花叫“舜”,“舜”就是“瞬”啊!朝开夕落,像一场梦。《草木精神》通过对人间草木的形而上思考,充满象征意味和意境之美。
作为诗人、散文家的冯杰以优美的文字,由心造境,追求自然天成的审美境界。在朋友圈中,还活跃着作为书画家的冯杰,他那寓示大吉的雄鸡,善于捉鬼的钟馗,代表纯净、美好的荷花,事事如意的柿子,以生动多姿的笔墨,呈现世间万物的真情趣,而题字的醒世之意,则让我们看到作者的人间清醒和雅远旷达。
参考文献:
[1] 冯杰.一窗晚雪[M].郑州:中原农民出版社,1991:94.
[2] 冯杰.一窗晚雪[M].郑州:中原农民出版社,1991:49—50.
[3] 冯杰.讨论美学的荷花[M].北京:作家出版社,1999:11—13.
[4] 冯杰.冯杰诗选[M].长春:时代文艺出版社,2004:101.
[5] 冯杰.九片之瓦[M].北京:作家出版社,2016:45—54.
[6] 冯杰.田园书[M].郑州:河南文艺出版社, 2012:226-230.
[7] 冯杰.泥花散帖[M].台北:印刻文学生活杂志出版社,2011:44—46.
[8] 冯杰.九片之瓦[M].北京:作家出版社,2016:11—19.
[9] 冯杰.田园书[M].郑州:河南文艺出版社,2012:231—234.
[10] 冯杰.泥花散帖[M].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2016:176—179.
[11] 冯杰.田园书[M].郑州:河南文艺出版社,2012:51—60.
[12] 馮杰.北中原[M].北京:作家出版社,2020:323—324.
作者单位:郑州大学文学院53777C30-76BA-404E-8758-1BA9C4BD91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