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小妮
一年半前,爸爸剛刚过完58岁生日的第2天,被南非当地的劫匪残忍地杀害了。我万万没有想到,我爸钟爱的《知音》杂志里的故事,会在我们家真实上演。父亲生前的点点滴滴,如电影镜头般在我脑海里回放,不断地撞击着我的心门……
墨香做伴:走过独漂异国的孤寂
2022年清明节前后,我在整理父亲遗物的时候,偶然发现了很多我爸看过的《知音》杂志,封面的日期显示已经是十几年前的了,封皮像是干了的煎饼,内页的纸张经过岁月的洗礼也微微泛黄。
想来应该是从他出国那年开始每逢回国就买几本、顺便再把我妈看过的一并装起来,像蚂蚁搬家一样把“藏书”一本一本地背到了南半球。
小时候,我一直觉得书里的故事离我太遥远,却清晰地记得父母每次看完后,总会在吃饭的时候提几句看到的故事,那感觉像是他们从远方的亲戚嘴里听到了一件趣事,一定要分享一下才算完满。
那时候的我还是一副少年不知愁滋味的状态,听完父母的讲述之后,除了感叹“怎么还有这种事”之外,完全不会被故事里的情节影响情绪。
2001年,我爸第一次来到南非的时候带着一部经典的诺基亚。虽然是新买的手机,但除了打电话、发信息之外也没有什么其他功能。在这个出门就得靠车的国度,你的生活半径完全取决于车轮能跑多远。可我爸并不会开车,于是他的生活半径就是从工厂走回宿舍的那几十步路。
会开车的叔叔们三五成群地去当地的娱乐场所玩,可我爸并没这种爱好,即便被他们带去了,也只是在吧台要一杯啤酒,换个地方消磨时间罢了。
多亏了他背来的那些《知音》杂志。在一个陌生的国度,只要找到一个安静的角落,翻开书,他似乎就回到了朝思暮想的家乡。熟悉的文字,接地气的故事,一下子将他与远隔重洋的故乡勾连起来,仿佛自己从未走远。
随着网络的发展,我爸在南非办了一个限流量的网络盒子,但只要刮风下雨,那个“盒子”就完全没有信号。即便是晴天,发句语音信息都会“转”好久才能凭运气发出去,所以我爸“知天下事”的途径,还是通过看杂志。《知音》杂志比信号不稳定的网络更靠谱。
但带的杂志早晚有看完的一天,后来我爸发现网速好的时候,都是清晨或者凌晨,于是,他为了上网只能晚睡或者早起,错开网络使用的高峰。
但是服装厂的工作强度超出一般人的想象,只要是有着急的订单,别说晚睡了,躺下后,你连做梦的时间都没有。所以,我爸每次发信息给我,也基本都是南非的清晨六点多钟,在国内收到信息的我,差不多正要吃午饭。可还没等我吃上饭,就得和我爸道别,因为他得去工作了。
2016年底,我来到南非和我爸团聚。经过近一年的准备,我们开了自己的工厂。
2017年2月,我妈也来到了南非。对已经快要20年没有一起生活的一家人来说,一家团聚的快乐,显然没有一本《知音》杂志带给我爸的快乐多。
因为长时间的分别,我们一家人早已习惯了十几年来固有的生活模式,我和我妈一起在家,却总是在各自的房间活动。我爸一个人在国外十几年,都是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的状态,突然团聚后,那些好不容易被时间遮盖的矛盾瞬间爆发。我万万没想到,一家团聚居然是这样的结果。
从生活习惯到彼此无法统一的工作方式,都存在矛盾。比如我爸十几年来,习惯了吃完饭赶紧进入工作状态,收拾碗筷都是黑人在做,而我妈认为吃完饭后自己把碗筷拿回水槽是对厨师最起码的尊重。由此,什么事都能成为争吵的导火索。
我家“热闹”极了,三天一冷战,四天一爆发。最终,我妈还是没办法适应南非的生活,独自回到了国内。我爸从此又过上了《知音》相伴的日子。
人间烟火:最能抚慰海外游子心
好奇心驱使下,我随便选了一本2014年8月的《知音》,计算了一下,那年是我爸到南非的第13年。那年的他应该早已经习惯了这里的一切,一年四季相差不是特别大的气温,出门只有薯条汉堡的餐厅,放眼望去全是英文字母的标牌,那年的他看《知音》的时候在想什么呢?
书里的字号挺小,他不戴老花镜肯定是看不清的。我能想象得出,某个终于不用工作的周六,对于不会开车的他来说又是百无聊赖的一天,如果太阳好,他可能点根烟,窝在他的床上举着杂志看得津津有味。这书在南非会被很多华人借阅,毕竟网络不发达的年代,电视里也只有南非当地频道。
在一万多公里以外的南非,远离了家长里短的那种有温度、有烦恼的生活,车间、宿舍两点一线,直来直去的黑人在工作中也没有什么绞尽脑汁的“职场大戏”,可《知音》里总是有无数接地气的故事,让远在海外的游子们通过字里行间感受到中国式的人情世故。
比如二胎政策放开后,有无数“重男轻女”的家庭又有了圆梦的机会,《知音》就写了一对夫妇信了海外销售的检测婴儿性别的试纸,可国内买不到,他们俩想尽各种办法通过朋友代购了一盒。
为了确保检测的准确性,他们一连几天都在使用,可试纸无一例外地显示肚子里怀的是个女孩。夫妻两人犹豫再三,最终去医院选择将已经成形的婴儿引产,期待下一次怀孕能如愿。
可生活总是充满了戏剧性,当医生告知他们引产的婴儿是个男孩后,夫妻俩把帮忙代购的朋友骂得狗血喷头。故事的结尾总会像闲人马大姐一样升华一下,引用专家的结论来打假。
而南非的实际情况是政府鼓励生育,父母没有工作的,每个孩子18岁前每个月都能领取补助金,做了多年“非漂”的我爸一直没办法理解他们尽量多生孩子少工作的想法。
我爸曾经和我说当地人很乐意生女孩,因为按照传统,结婚的时候男方需要给女方家一定数量的牛当作聘礼,他们的思想里也无法理解中国式的重男轻女。后来还看到一则新闻报道,一个黑人老太太专门四处领养女孩,让她们在家里干活,等到适龄的年纪嫁出去赚一笔聘礼。
还好有《知音》,杂志里的故事,不仅让他们在一万多公里以外及时了解到可能原本会发生在他们身边的故事,也给他们回国和朋友聊天的时候提供了一些素材,不至于和国内的生活脱节得太彻底。DC0060BF-6B85-4EE8-B5C3-74B3AF7A452D
再如《非诚勿扰》中那个喊着“宁愿坐在宝马里哭,也不在自行车后面笑”的女孩,将“拜金女”“物质”“现实”等问题拿到了桌面上。
《知音》刊登了一个女孩的故事,她嫁给了一个富二代,怀孕后老公经常不在家,后来这个老公干脆明目张胆地和另一个女人同居,老丈人看不惯富二代拈花惹草不管已怀孕的妻子,三番五次地劝说无果后,发生冲突,老丈人最终被女婿杀害。故事中的女主人公失去了父亲,老公因故意杀人罪被判刑,胎儿因为母亲情绪波动过大而早产,这个故事里没有赢家。
可在南非,实行的是一夫多妻制度,不存在“小三”,没有道德、法律要求你必须从一而终。
我刚来南非的时候有个女孩问我:“你男朋友有几个女朋友?”当时的我虽然早已了解这是个一夫多妻制的国度,但还是没法接受,第一反应是她怎么会问这种问题?
在这里待久了之后,经常会发现有黑人女孩带着男朋友的孩子一起出去玩,画面非常和谐,《知音》里的故事对他们来说比《西游记》更难理解。
虽然我们不认识《知音》里的主人公,但主人公的身上总是和我们认识的某个朋友、亲戚有那么点共同点,他们的人生故事、圆满的结局能给婚姻生活一个新思路,好让我们下次劝人有个“理论基础”,而悲伤的结局也给了我们一个警醒,劝人的时候仿佛更加有了依据。
读懂父亲:带着光驯服每一头怪兽
书里还有一个《无肾人苦难传奇》的故事,但真正吸引我的是副标题:别了妈妈的肾,爸爸的肾。故事讲述了一位1981年出生的河南小伙子丁俊峰不幸被诊断出尿毒症,小丁果断地“赶”走女朋友,等了很久也没有匹配的肾源,妈妈瞒着他捐了一个肾,可没几天就坏死了,只能摘除。
为了让儿子活下去,原本是战斗机修理师的父亲申请提前退役,配型成功后,丁爸爸也将自己更大的一只肾捐给了儿子,可没想到,第二天新移植的肾又在儿子的体内破了。
这个被命运下了狠手的家庭凭借着血浓于水的亲情,在清贫和苦难中相互搀扶。8年间有很多病友离世,而小丁就像是一个奇迹,顽强地活了下来,医院还特意约他做报告,而他写出的“无肾人手记”,成了广大病友心中的一束光。
一个家庭三番五次地被命运戏弄,比电视剧里的故事更戏剧,可他们还在用自己的余光温暖着别人,这该是何等的坚强,才能在病痛的折磨下毅然堵上命运的枪口?
2020年12月,我爸刚刚过完58岁生日的第2天,被劫匪残忍地杀害了。事情发生得太突然,我万万没想到自己拿到了这样的剧本。原来,《知音》里写的从来不是故事,那些文字全都是真实的人生。
不到30岁的我,感觉自己与死神之间的大门被踹开了半扇,直到华人侨胞们帮我们搭好了灵堂我才回过神,我爸就这么没了。
以前只觉得那些心灵鸡汤里写的“明天和意外不知道哪个先来”,是为了给平淡的生活增加一些浪漫的氛围,鼓励人们珍惜眼前人,别吝啬每一次表达爱意的机会。我费了那么大的劲只求一家团聚,最后竟是这样的结局。
我爸平时不爱照相,在为数不多的照片里,我选了一张他笑着的照片,让他和这个世界告别。可当黑白的照片出现在两束黄色菊花中间的时候,我还是接受不了。
应该也是因为看了《知音》每期的名人故事,我爸对娱乐圈的事情了如指掌,他听的歌永远是新歌。在殡仪馆看了他最后一眼,去火葬场的路上我唱了一路他喜欢听的歌,我还没来得及和他说:“其实,你女儿唱歌还不错。”
想起我爸在这个世界的最后一秒,都是在奋不顾身地护着家人。他一辈子没有说过一句爱,像文章中小丁的爸爸一样,为人父母,总是会在自己和孩子之间无条件地选择牺牲自己吧,这样的爱只用“伟大”来形容,可能还不够准确。
我爸走后的日子,我不得不假装坚强,和老公一起带着孩子撑起工厂。我发现在你弱的时候,真的会遇到这世间最坏的人。无数双眼睛盯着我家的工厂,他们跃跃欲试地想要抄底买我们的机器,还有同行去和客户说我们家失去了技术主力,应该干不了多久了。
转眼一年多过去了,我们用准时交货和保证质量堵上了悠悠众口。年底,我“寄”了一封年终报表给我爸。其实他从不关心是赚是赔,我也只是给他个数字,好让他在天堂吹牛的时候有个具体依据。
偶尔会回想他和我媽的婚姻,老人总说一丈之内的是夫。快20年的时间,我爸我妈相隔了一万多公里,我如果早点知道他们的婚姻里只剩下亲情,我还会孤注一掷地来南非吗?
踏入婚姻生活后,我好像懂了我爸为什么喜欢看《知音》,为了生活漂泊的人,谁的婚姻能经得起时间和异国的考验呢?谁的婚姻里不曾是一地鸡毛的琐碎?谁的婚姻没有几个根本解不开的难题呢?故事里写的分明就是我们自己呀!
《知音》像是一位老朋友一样陪伴在我爸“非漂”的那些年,如今翻看杂志的我像是结识了一位父亲生前的挚友,不仅深深地爱上了这本有温度的杂志,还想用自己的笔将父亲曾奋斗半生的国度里发生的故事娓娓道来。希望我能用这样的方式讲述自己看到的、经历的故事,或许在某个夜晚,也能温暖、帮助有同样困惑的读者。
编辑/戴志军DC0060BF-6B85-4EE8-B5C3-74B3AF7A452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