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金坦
印象中的父亲,白面黑须,白皙中微露菜色,似乎永远营养不良。
父亲多才多艺,一生却历经坎坷,受尽磨难。年轻时意气风发,风趣幽默,到后来胆小怕事,树叶子掉到头上都能吓一跳,逆来顺受,随遇而安。
父亲虽然已经离世二十余年了,但是二十年来,每当忆起父亲的生前事,他那风趣幽默的形象仍历历在目。
爷爷有兄弟二人,因小爷无嗣,父亲从小就被过继给小爷当嗣子。
小爷在镇上一家牛行当“行夫”,负责耕牛交易,赚取少量佣金,再加上省吃俭用,积累了一些资产,置有几亩薄田。
正因为如此,解放初期划成分时,小爷一家被定为小土地出租,这也为父亲此后的人生之路预设了重重障碍。
小爷、小奶对父亲这个嗣子疼爱有加,寄予厚望,不惜一切代价,供父亲读书,几乎所有积蓄都用来供父亲读书“挥霍”了。
因此,父亲的求学之路越走越远:从泼河高小到光山县中,从县中到两淮高中。两淮高中是信阳高中的前身,校址在相邻的罗山县。
光山县解放之初的1948年,县文教局开办师资培训班,面向全县招聘中小学教师,集中培训。父亲以全县第一名的优异成绩考入师资培训班,又以全县第一名的优异成绩结业,并被任命为光山县泼陂河镇邬围孜小学(就是后来的泼陂河镇完全小学)校长,负责组建泼陂河镇完全小学。收拾校舍、招聘老师、招生、开学。紧锣密鼓完成后,父亲又被调任光山县北王岗完全小学校长。
据父亲说,那是一段艰苦奋斗的经历:邬围孜小学的校舍用的是邬氏祠堂,北王岗小学没有现成的校舍,只有三间破旧的民居。需要先招聘老师,再发动村民建校舍。校舍是土坯茅草屋,学校围墙是栽秧剩下的秧把子堆砌而成的,还不到一人高。
虽然创业艰难,但老师们有时候也会苦中作乐。冬春季节,塆里面的土狗经常越墙而入,惊吓学生。后来老师们出了个主意:把这些野狗捉来炖吃了。
在父亲的默许下,老师们真的捉住了一条狗,寒冷的冬夜,喷香的狗肉,把这个贫瘠的草庐小学烘托得有那么些节日气氛。父亲提前说好了:说他属虎的从不吃狗肉。为此,厨房还专门给他做了素包子。可是当老师们端着一碗碗喷香的狗肉,蹲在他面前津津有味地吃着的时候,父亲那眼馋的神态真的掩饰不了。于是就有老师说:胡校长,你不吃狗肉,可以喝狗肉汤啊。就给父亲盛来一大碗狗肉汤。
就着狗肉汤吃包子,不一会一大碗狗肉汤就被喝完了……于是乎,全校乃至全县(全县也没几所学校,也没多少老师)都知道了:胡校长不吃狗肉,但是喝狗肉汤。这个笑话儿在光山县教育界流行了许多年。
全国解放之初,军队要搞现代化、正规化建设,需要大量知识分子。1949年,父亲又被征送到郑州第四炮兵学校(就是现在的郑州炮院)当兵,成为一名中国人民解放军炮兵学员。炮校毕业后,被分配到广州军区黄花崗某部炮兵战术教导队,任正排级炮兵战术教员。
1952年,为进一步提高各部队战术教员的政治思想水平,父亲又被选送到湖北革命大学进修。时任湖北革命大学校长的是后来的国家主席李先念。令父亲记忆深刻的是李先念校长的演讲:我们的队伍是一个团结的集体,只有拧成一股绳,劲往一处使,才能爆发出战胜一切的巨大力量。这就好比做一个木桶,必须每一块板紧密联系,紧靠在一起,而且要齐头并进,每一块板都一样长,才能装满一桶水。缺任何一块板都不行!
父亲说,李先念校长讲的实际上就是现代管理学中所说的“木桶效应”。老一辈无产阶级革命家在长期的革命斗争实践中,总结出了许许多多宝贵经验。他们自己也许不知道这个原理那个原理,说不定现代管理学中的很多“原理”就是在他们的著作中总结出来的。因为李先念校长总喜欢拿木匠活计打比方,这引起了学员们的兴趣。几经侦查,发现李先念校长乃是木匠出身,而且木工技术相当不错!
五三年,抗美援朝战争进入关键时期。中央军委调集各军区部队轮战,父亲所在部队奉调开赴朝鲜战场。不过,计划赶不上变化,部队还没开进到三八线,《停战协议》就签字了。队伍只好就地休整、待命。不久,教员们每人获得一枚朝鲜解放纪念章,部队原路返回各自驻地。
抗美援朝战争结束后,全国迅速进入和平建设时期。党、政、军、民、学努力按照总路线,开始大跃进。各级各类媒体大肆宣传地方建设成就,号召有志青年,特别是知识青年,无私奉献,为建设家乡献计献策。受“唯成分论”影响,父亲成为首批复员对象,被复员到光山县第二轻工业局任手工业联合社主管。
到地方工作后,父亲雄心勃勃,以图干一番事业。他几乎天天下基层,与手工业者交朋友,了解他们的需要和对政府的要求。
正当父亲想方设法,准备为家乡建设做出应有的贡献的时候,“整风运动”开始了。各单位定指标,分任务,必须在规定的时间内“揪出”一定数量的“右派分子”。父亲同许多知识分子一样,不幸躺枪,被打成“右派”,一竿子都被赶到牛棚中去了。
父亲下放的小村子名叫团山洼,村中住着二十几家杂姓人家。父亲被错划为右派分子下放时,泼陂河街上祖房被大队强行没收,换成团山洼村集体当作羊圈的三间茅草屋。
劳动的苦累倒在其次,最难堪的仍是住房。三间羊圈把羊粪清理一下就成了父亲一家的住所。茅草腐烂产生的虫子,有时候也会掉落在饭碗里面。蜘蛛在屋顶结网;燕子在檩子上筑巢。最多的是尺蠖、百脚虫(柴扒子)、毛毛虫、吊死鬼。尺蠖咬人特别疼;毛毛虫辣人起红包几天不消;百脚虫(柴扒子)味道特别臭……
陈年的茅草屋千疮百孔,四面透风。每到雨季,《茅屋为秋风所破歌》轮番上演。从床上到地下,甚至土坯磊成的香桌上面,都是接漏的锅碗瓢盆。天晴了,还得请人捡屋漏。后来,父亲学会了修葺茅草屋的技术,小修小补都是自己干。
没有窗户的土坯茅草屋光线黑暗,寒冷的冬天,小孩子在“布衾多年冷似铁”的被窝里好不容易睡着了,早晨不想起床,睁着眼睛躺在被窝里数墙洞里透出的阳光线,美其名曰“打电话”。也许是受到手电筒光柱的启发吧?
到1979年父亲右派平反前,我们一家九口一直住在不到六十平方米的三间羊圈里。我记忆最深刻地就是,家里到处都是用土坯垒砌的床铺,进进出出都得斜着身子。一个床铺至少睡两个人,有时候睡到半夜,一不小心,铺就塌了。只好匆匆忙忙重新搭好,继续睡觉……
好不容易熬到1979年,大队支书忽然对父亲客气起来,热情邀请父亲到村办初中教英语。还对父亲进行了“面试”:指着学校办公室墙上的“毛主席万岁”“为人民服务”“全世界无产者联合起来”等标语让父亲翻译。其实对不对他们也不懂,只是见父亲随口就来,非常流利,于是非常满意。
从那时起,父亲算是洗净泥腿子,成了教书匠,又干回了老本行。后来,泼陂河高中听说父亲英语教得不错,又把父亲调到泼陂河高中教英语。
不久之后,右派平反的文件正式下达,县上负责这项工作的领导到泼陂河高中找父亲谈话,问父亲有什么要求。父亲说,教书挺好。可能是考虑到恢复父亲工作还要解决家属工作,怕麻烦,也可能是尊重老干部个人意愿,反正是一纸文件下到光山县文教局、泼陂河乡政府,父亲就成了一名高中英语教师,同时被同事和校领导称为“摘帽右派”。其实,这顶“帽子”直到父亲去世再也没有被取下来。
为这事,父亲落下了家庭成员不少埋怨:认为父亲应该坚持回县城老单位,至少可以解决全家人的商品粮户口。这在当时是花钱也买不来的待遇。可能是父亲被一波波的运动搞怕了,他信了二姑奶奶的话:还是当个教书先生稳当。
当时的初高中基本上就没有开英语课,因为没有英语教师,学生也没有英语课本,所以上英语课,学生就像听天书。父亲就想方设法调动学生学习英语的积极性……
然而,就像一台匆匆运转的机器,突然停下来,可能就会出毛病一样,父亲虽然只有五十多岁,但是各种各样的毛病接踵而至:肺气肿、肺结核、疔疮、脓包、坐骨肿瘤……
医生说,这些毛病都是超负荷体力劳动积攒下来的,恐怕只会越来越严重。父亲一边努力工作,用充实的生活来抵消病痛的折磨,一边积极治疗,雷米封、阿司匹林片等药物与教材一起排上备课案桌。
也许是吉人自有天相吧,本来父亲因为肺结核提前办理了离休手续,但经过两年积极治疗,父亲的肺结核居然钙化了,也就是说没有了传染性!
这真是天大的福音!于是泼陂河水库高中又把父亲返聘回去,继续当英语教师。直到水库高中停办为止,父亲才算真正的离职休养。
父亲不仅读书多,记忆力惊人,还会许多才艺:吹拉弹唱无一不精;琴棋书画都是准专业水平。许许多多的民间故事、历史传奇,神话传说……父亲随时随地都能讲上一段儿。至于农村逢年过节玩旱船、舞龙灯、舞狮子唱的小调儿、喊的彩头儿……更是张口就来。
在我们幼小的心目中,父亲就是一个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九流三教无所不通,诸子百家无所不晓,无所不能的“百科全书”!
离休后的父亲过了几年比较惬意的小日子:钓钓鱼,打打牌,唱唱民间小调儿……母亲很少对他大喊大叫。尽管此时他已经有些耳聋眼花。
然而,随着孩子们渐渐长大,需要花钱的事情纷至沓来。大儿子急着要成家立业,其他几个孩子上学都要花钱,本来我们家就是“缺粮戶”,加上一家九口的生活费,凭父亲几十块钱的退休金,实在难以维持。
在我的印象中,我们家几乎每年都要“闹春荒”,吃了上顿愁下顿。我们兄弟几个经常跟着母亲到亲戚、自家去借粮。记忆最深刻的事情,似乎永远都是饿,从来没有吃过饱饭。我们在上学路上的一个主要任务就是找吃的。甜蜀黍、红薯、蔬菜瓜果、野草根、茅莀、甜刺芽子……能吃的、不能吃的都往嘴里塞。
好在这时候已经实行了联产到户政策,口粮很快有了保障。可是一家人的住房问题成了头等大事。好不容易东拼西凑盖了几间房子,安排哥哥结婚成家,家里顿时一贫如洗,而且欠了一屁股债。
就是在这种穷困潦倒的苦苦挣扎中,父亲于2000年国庆节撒手人寰,享年七十六岁。
如今,我们兄弟姊妹基本上都过上了小康生活。丰衣足食的日子,更加怀念父亲。父亲起起落落一辈子,盼的就是我们兄弟姊妹能够过上“两不愁”“三保障”的好日子,如果父亲泉下有知、天堂有灵,一定会欣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