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乌克兰历史的综述：《欧洲之门》

〔美〕沙希利·浦洛基

乌克兰人有理由为自己在改造世界中的作用而自豪。1991年12月，乌克兰公民纷纷涌向投票站，选择了独立。那时在乌克兰发生的事件在世界上造成了巨大的反响，也确实改变了历史的走向：乌克兰公投之后一个星期，强大的苏联就解体了，当时的美国总统布什随之宣布西方在漫长而艰难的冷战中取得了胜利。

乌克兰下一次出现在全世界的电视屏幕上是2004年。这一年，身着橙色衣衫、情绪高昂的群众挤满了基辅的广场与街道，要求举行公平的选举。他们最终达到了目的。由于这次“橙色革命”，从塞尔维亚到黎巴嫩，从格鲁吉亚到吉尔吉斯斯坦，诸多国家发生的撼动权威统治的革命都被称为“颜色革命”。颜色革命并未改变后苏联时代的世界，但它们留下了遗产，也留下了终将改变的希望。接下来，乌克兰人又在2013年成为世界关注的焦点——人们再次走上基辅的大街，支持国家与欧盟建立更紧密的联系。此时正值欧盟各成员国对联盟的热情降至低点，乌克兰人却不顾零摄氏度以下的气温，日复一日、月复一月地在街上游行、坚守，令西欧和中欧国家的公民们感到震惊和鼓舞。

2014年年初，乌克兰的国内形势出现了意外而悲剧性的转折。抗议者与政府部队之间发生了暴力对抗，将先前抗议中那种热烈得近乎街头狂欢的气氛一扫而空。同样令人目瞪口呆的还有2014年3月俄罗斯对克里米亚的吞并企图，以及同年春末莫斯科在乌克兰东部顿巴斯地区策动的混合战。这一年7月，亲俄的分离主义者将这场俄乌冲突变成了一场真正的国际冲突。乌克兰局势的发展对欧洲和国际事务产生了巨大的冲击，以致政客们开始谈论“为欧洲的未来而战”和“回到冷战”的话题，而在1991年，这里正是冷战宣告落幕之地。

乌克兰危机的起因是什么？历史在这一系列事件中扮演了何种角色？是什么让乌克兰人不同于俄罗斯人？克里米亚和乌克兰东部到底应该属于谁？为何乌克兰采取的行动会造成巨大的国际震动？要理解当今乌克兰局势及其对世界的冲击背后的各种趋势，我们需要对这些问题的根源进行考察。粗略地说，这就是这本书的主要任务。

本书在“长时段”尺度上呈现乌克兰历史，内容起自希罗多德时代，终于苏联的解体和当下的俄乌冲突。书名中的“欧洲之门”当然是一个隐喻，但这样的命名并非无关紧要，也不应被视为一种营销的手段。欧洲在乌克兰历史中有着重要的地位，而乌克兰在欧洲历史上同样如此。乌克兰地處欧亚大草原的西缘，许多世纪以来都是通往欧洲的门户。在某些时代，战争和冲突会导致“门户”关闭，此时乌克兰就是阻挡东来或西来侵略者的一道屏障。而在乌克兰历史上的大部分时间里，门户是开放的，此时的乌克兰就成为欧洲和亚洲之间的桥梁，促进着民族、商品和思想的交流。在漫长的岁月中，乌克兰也充当了各大帝国——从罗马帝国到奥斯曼帝国，从哈布斯堡王朝到罗曼诺夫王朝——的谈判地点（以及战场）。在18世纪，乌克兰被圣彼得堡、维也纳、华沙和伊斯坦布尔轮流统治。到了19世纪，乌克兰的统治者就只剩下了前两个。20世纪上半叶，莫斯科成为大部分乌克兰土地上的统治者。每个帝国都对乌克兰的土地和财富提出过要求，在这片土地和这里的人群特征上都留下了自己的印记，同时也帮助塑造了乌克兰独特的边境身份和民族气质。

民族概念是本书重要的分析范畴和叙事要素，却并非全部，它与变动不居的欧洲概念一起界定了这一叙事的性质。本书讲述的乌克兰历史地理边界是由19世纪晚期至20世纪早期的民族志学者和地图绘制者确定的，常与当今乌克兰国家的边界重合，但并非一直如此。从中世纪基辅人国家（在史学界被称为“基辅罗斯”）直到现代民族主义兴起，各种观念和身份概念将这些土地联系在一起。本书追随着这些观念和概念的发展脉络，解释了现代乌克兰国家及其政治民族的起源。

外部和内部的政治过程可以为历史叙述提供一个很方便的框架，然而地理、生态和文化是更为持久的元素，就长期而言有更大的影响。从“长时段”文化趋势的角度来看，当代乌克兰是两条移动中的边界相互作用的产物。一条边界由欧亚大草原和东欧稀树草原的分界线确定，另一条则由东方基督教和西方基督教的分界线确定。第一条边界还是定居人口与游牧人口之间的分界线，并将基督教世界与伊斯兰教世界分隔开来。第二条则要回溯到罗马和君士坦丁堡对罗马帝国的分裂，是存续至今的欧洲东部和西部政治文化差异的标志。许多个世纪以来，一系列独特的文化特征在这两条边界的移动中产生，并成为当代乌克兰身份的基础。

不讲述乌克兰各地区的故事，就无法讲述整个乌克兰的历史。边界移动造成的文化与社会空间从来不是同质化的。不同国家与帝国的疆界在由乌克兰族群边界所确定的土地上移动，各不相同的文化空间在这样的移动中被创造出来，成为乌克兰各地区的基础。这些地区包括被匈牙利人统治过的外喀尔巴阡、历史上曾属于奥地利的加利西亚、曾被波兰占领的波多里亚和沃里尼亚、第聂伯河的哥萨克左岸及下游、斯洛博达乌克兰，以及俄罗斯帝国开拓的殖民地——黑海沿岸地区和顿涅茨盆地。我将它们视为一体，为它们在特定时期的变化提供一个比较视角。

“来吧，你会看见。”现代乌克兰史学奠基之一《罗斯史》的佚名作者在其作品前言的结尾写道。我无法想出比这句话更好的邀请。

（摘编自中信出版社《欧洲之门》一书）FCB909F9-F4EC-4CFB-9467-697996E1C3A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