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丹阳
北宋嘉祐四年(1059)十月的一天,苏洵、苏轼、苏辙父子三人带着全家老小从家乡眉州向京城汴梁出发了。这时,苏轼兄弟二人科举高中已有两年,他们这次是服满了母丧而进京的,等待他们的是充满向往的仕宦前程。苏洵为了让两个儿子增长见识,这次他们没有走三年前赴考时走过的陆路,而是选择了先沿江走水路到江陵(今湖北省荆州市),再由陆路进汴京的水陆参半的行程。在漫长的旅途中,父子三人创作了大量的诗文。舟行到江陵时,他们编辑了此前一段水路上所作的一百篇诗文,称为《南行前集》;到京师以后,又把后段陆路上所作的诗文编为《南行后集》,据苏辙为《南行后集》所作的《引》可知“途中所为诗赋又七十三篇”(孙汝听编《苏颍滨年表》),后人统称为《南行集》。
《南行前集》里的三苏诗文记录了他们从嘉州(今四川省乐山市)到江陵一段的水路行程,从中可见,三苏父子一路上游山玩水、寻幽探胜、赋诗弹琴、觅僧访友、谈古论今,经历了一场既消闲自在,又撼动心灵的高质量的深度旅行。
三苏一家从眉州出发,但三人此行的诗文创作是从嘉州开始的。在嘉州,他们参观了龙岩、治易洞、凌云寺,欣赏了著名的乐山大佛。苏洵在《游嘉州龙岩》诗中除了感谢嘉州知州的盛情款待,抒发中年宦游的依依别情外,还描绘了登临所见“山川随望阔,气候带霜清”的深秋景象。苏轼、苏辙应该也与父亲一起游览了龙岩,可惜他们没有诗文传下来,所思所感我们无从得知。
治易洞位于凌云山顶,《嘉定府志》卷五《古迹》载:“治易洞,凌云寺后稍右,宋郡守吴秘题名,洞前有‘治易’二字,大可方丈。”苏轼有诗写道:
自昔遥闻太守高,明爻象彖日忘劳。
洞中陈迹今如扫,斯道何曾损一毛。
凌云寺位于岷江东岸的凌云山上,修建于唐高祖武德年间,俯临岷江、大渡河、青衣江三江交汇之处,不远处就是始建于唐开元年间的我国最大的摩崖石刻造像凌云大佛,即天下闻名的乐山大佛。江山、寺院、大佛一起构成了这里自然与人文妙合无垠的神奇景观。自唐代以来,就留下过许多名人的足迹和他们的佳作。盛唐诗人岑参写道:
寺出飞鸟外,青峰戴朱楼。
搏壁跻半空,喜得登上头。
始知宇宙阔,下看三江流。
天晴见峨眉,如向波上浮。
迥旷烟景豁,阴森棕楠稠。
(《登嘉州凌云寺作》)
中唐的司空曙在《题凌云寺》诗中写道:
春山古寺绕沧波,石磴盘空鸟道过。
百丈金身开翠壁,万龛灯焰隔烟萝。
二诗均道出了凌云寺高峻壮丽、气象开阔的特点,以及诗人到寺后或辗转流连、或归于禅意的复杂心情。
对于即将由此远离岷峨,踏上另一种壮阔人生征程的苏氏父子来说,此时置身于江山雄伟、香火鼎盛的凌云寺,他们或者惊叹于山寺造像的雄奇:
长江触山山欲摧,古寺咒水山之隈。
千航万舸膝前过,仰望绝顶皆徘徊。
脚踏重浪怒涛涌,背负乔岳高崔嵬。
(苏洵《游凌云寺》)
或者感慨于日夜奔腾的江水:
锦水细不见,蛮江清可怜。
奔腾过佛脚,旷荡造平川。
(苏轼《初发嘉州》)
或者如实描绘当时他们的舟行之速:
巉巉九顶峰,可爱不可住。
飞舟过山足,佛脚见江浒。
舟人尽敛容,竞欲揖其拇。
俄顷已不见,乌牛在中渚。
(苏辙《初发嘉州》)
苏洵在惊叹中追念古人的功业,惭愧自己的无成:“今余劫劫何所往,愧尔前人空自咍。”苏轼在感慨中思考人生与自然,留下个“久立水潺潺”的身影;年轻的苏辙則在快速行进中对前程充满渴望:
余今方南行,朝夕事鸣橹。
至楚不复留,上马千里去。
谁能居深山,永与禽兽伍。
父子三人带着各自的心情踏上了这次愉快的远行。
在犍为,苏氏父子参观了王氏书楼之后,便一路沿着长江舟行:过宜宾,泊牛口,经渝州、涪州,抵达忠州(今重庆市忠县)。在这里,苏轼和苏辙弟兄二人都留下了《屈原塔》《严颜碑》《望夫台》三首诗。屈原一生有没有到过忠州?屈原塔是何时由何人建造?史书并无记载,但忠州人民怀念屈原的深情是真实的,所以苏轼说:
南宾旧属楚,山上有遗塔。
应是奉佛人,恐子就沦灭。
此事虽无凭,此意固已切。
苏辙也说:
屈原遗宅秭归山,南宾古者巴子国。
山中遗塔知几年,过者迟疑不能识。
苏轼在《屈原塔》里还记录了忠州人民悼念屈原的风俗:
至今沧江上,投饭救饥渴。遗风成竞渡,哀叫楚山烈。
同时,对屈原的慷慨就死与世俗的不忍永诀做了思考,苏轼认为“古人谁不死,何必较考折。名声实无穷,富贵亦暂热。大夫知此理,所以持死节”,屈原是“就死意甚烈”,而“世俗安得知,眷眷不忍诀”。苏辙也表达了与世俗不同的想法:“浮图高绝谁所为,原死岂复待汝力?”“世人不知徒悲伤,强为筑土高岌岌。”二人观点无论对错,我们都可以看到他们面对古人遗迹时所秉持的独立思考的态度。
忠州还有严颜碑,据《三国志·张飞传》记载,严颜是东汉末年刘璋部下的巴郡太守,刘备攻打刘璋,严颜兵败被张飞所俘。张飞怒斥严颜:“大军至,何以不降而敢拒战?”严颜答:“我州但有断头将军,无降将军也。”张飞义释严颜。苏轼弟兄二人都对严颜的忠义和勇敢表示了由衷的敬佩:“严子独何贤,谈笑傲砧几。国亡君已执,嗟子死谁为。何人刻山石,使我空涕泪。吁嗟断头将,千古为病悸。”(苏轼《严颜碑》)“严颜平生吾不记,独忆城破节最高。被擒不辱古亦有,吾爱善折张飞豪。”(苏辙《严颜碑》)今读二人诗作,我们仿佛还可以看到他们在碑前瞻仰徘徊、心潮澎湃的样子。
望夫石及其传说在我国很多地方都有,忠州南数十里处,也有一个望夫台,苏轼、苏辙为其做了同题诗,苏轼着眼于“可怜千古长如昨,船去船来自不停”,同情望夫女子的无望和孤苦,发出“谁能坐待山月出,照见寒影高伶俜”的呼吁,苏辙则着眼于“江移岸改安可知,独与高山化为石”,赞叹“山高身在心不移,慰尔行人远行役”的执着。兄弟二人在忠州所作的三组同题怀古诗,其思想情感既有相同点,又有相异处,昭示出旅途中的同一处风景在二人心灵上的印痕同中有异,各有风采。
今天的重庆市奉节县所在的地区古称夔州,被称为“西南四道之咽喉,吴楚万里之襟带”,是荆楚巴蜀道路上的重镇,在这里留下过许多名人的遗迹,尤其以三国人物遗迹最为著名,如白帝城、永安宫、八阵碛等。瞿塘峡口长江北岸白帝山上的白帝城,原为西汉末年割据蜀地的公孙述所建,公孙述逝世之后,当地人在山上建庙纪念他,称为白帝庙。三国时蜀汉昭烈皇帝刘备与东吴打仗,驻扎于此处的行宫永安宫,后来刘备遭陆逊火攻,兵败驾崩,这里便成了后人回望历史人物的一处名胜。苏洵的《题白帝庙》纵览千年风云,对世世代代的人事兴衰进行了独到的思考:
谁开三峡才容练,长使群雄苦力争。
熊氏凋零馀旧族,成家寂寞闭空城。
永安就死悲玄德,八阵劳神叹孔明。
白帝有灵应自笑,诸公皆败岂由兵。
熊氏是楚国王室的祖先,白帝城古属楚地,但如今熊氏后人还有,而楚王威风早已不在;“成家”指的就是公孙述,《后汉书·公孙述传》记载:“建武元年十月遂自立为天子,号成家。”公孙述所建的政权后来被东汉所灭,所以苏洵感叹他这番折腾如今也只剩下“寂寞闭空城”了。诗歌的五六句为刘备和诸葛亮而感慨,最后以假设的、永恒的自然之神的神秘微笑结束全诗,把自己思考的问题顺势交给了历代的读者。
苏轼的《永安宫》就刘备兵败身殒之事吁嗟不已:
千古陵谷变,故宫安得存。
徘徊问耆老,惟有永安门。
游人杂楚蜀,车马晚喧喧。
不见重楼好,谁知昔日尊。
吁嗟蜀先主,兵败此亡魂。
只应法正死,使公去遭燔。
法正原为刘璋部下,后归刘备,足智多谋,深得刘备信任和敬重,可惜于建安二十五年(220)去世,年仅45岁。后来刘备执意要进攻东吴,诸葛亮力劝不听,终得战败,诸葛亮感叹道:
若是法孝直还在,便能够阻止主上东征;即使不能阻止,倘若他能随行前往,也不至于如此大败啊!
当苏轼来瞻仰刘备的永安宫时,他也想到了法正,表达了与诸葛亮同样的观点。
在奉节县西南,有著名的诸葛亮八阵碛,苏轼和苏辙到此参观后有《八阵碛》同题诗。苏轼先回顾了汉末群雄割据的形势,然后写道:
孔明最后起,意欲扫群孽。
崎岖事节制,隐忍久不决。
志大遂成迂,岁月去如瞥。
六师纷未整,一旦英气折。
惟馀八阵图,千古壮夔峡。
可见他对诸葛亮的壮志未酬深表遗憾。苏辙的诗首先直接描写了眼前所见,然后对诸葛亮用兵的过度谨慎表示不同意见:
世称诸葛公,用众有法度。
区区落褒斜,军旅无阔步。
中原竟不到,置阵狭无所。
这是为诸葛亮感到遗憾的另一种表达方式。
过了夔州,就进入三峡了,苏轼和苏辙都作了题为《入峡》的五古长诗。也许是峡口一带的自然风光对兄弟二人来说太过震撼了,他们不约而同地都被眼前景色所吸引,在诗歌的开篇,苏轼先描写江水:
长江连楚蜀,万派泻东南。
合水来如电,黔波绿似蓝。
馀流细不数,远势竞相参。
苏辙则写行舟水上的所见所感:
舟行瞿唐口,两耳风鸣号。
渺然长江水,千里投一瓢。
峡门石为户,郁怒水力骄。
扁舟落中流,浩如一叶飘。
接着,兄弟二人都具体细致描写了水路沿途的人烟风物,近千年之后读他们的诗作,犹如与他们一起乘舟观览两岸的山水,掩卷之后,不禁心神向往。
东行不久,就到了现在重庆市的巫山县巫峡,巫山神女庙就在这里。据传西王母之女瑶姬,因为帮助大禹治水有功,后人就立了这个神女庙来纪念她。三苏父子来参观神女庙,都曾作诗抒怀,苏洵《神女庙》写道:
巫阳仙子云为裾,高情杳步与世踈。
微有薄酒安足献,愿采山下霜中蔬。
仙坛古洞何清虚,中有琼楼白玉除。
江上浩荡谁来过,闻道琴高驾鲤鱼。
据汉代刘向《列仙传》记载,琴高是战国时的赵国人,善于鼓琴,并且学成了长生之术,曾潜入涿水中抓取龙子,果然骑着一条赤色鲤鱼从水中一跃而出。苏洵这是就神写神,突出神女庙神秘高邈的神仙气息。苏轼则主要赞颂了瑶姬佐禹治水的功绩,歌颂了她美麗娴雅又威严的形象:
上帝降瑶姬,来处荆巫间。
神仙岂在猛,玉座幽且闲。
飘萧驾风驭,弭节朝天关。
倏忽巡四方,不知道里艰。
古妆具法服,邃殿罗烟鬟。
百神自奔走,杂沓来趋班。
苏辙则用一首七言古诗表现了比父兄更为丰富的内容,从庙中的神女像生发想象,虚构出神女原来在神仙境界的生活:
子知神君竟何自,西方真人古王母。
飘然乘风游九州,朅渡西海薄中土。
白云为车驾苍虬,骖乘湘君宓妃御。
天孙织绡素非素,衣裳飘飖薄烟雾。
泊然冲虚眇无营,朝餐屑玉咽琼乳。
下视人世安可据,超江乘山去无所。
然后说她喜欢巫山之下的“江流清”,一见之下就不想离去了,正好赶上大禹治水遇到了困难,于是就以神力帮助了大禹,赢得后人的敬仰,长年累月祭拜不绝。苏辙此诗读来颇有李白《蜀道难》《梦游天姥吟留别》的味道,可见,与李白同样生长于川蜀文化地域的苏辙接受过李白的影响,见到奇山异水,尤其是带有神话传说的奇山异水时,浪漫的想象就随之而来,笔下风云也就喷薄而出了。
快到位于西陵峡附近的峡州(今湖北宜昌)时,苏轼、苏辙不顾深冬天气严寒,对此处的名胜古迹满怀好奇,渴望游览,其中的三游洞激起了兄弟二人的极高兴致,他们强烈鼓动父亲一起去探看一番,并且都题诗留念。苏洵《题三游洞石壁》如实记录了天气寒冷,本不想来,却被二子苦求而来的经过:
洞中苍石流成乳,山下寒溪冷欲冰。
天寒二子苦求去,吾欲居之亦不能。
无奈中透着他们父子间的特有情趣。相比之下,苏轼、苏辙的兴致就高多了。苏轼不仅在白天的游览中应亭吏之请,题了三首绝句于洞中石壁之上,而且,他在诗中表示,他们当晚就住宿在这里:“不辞携被岩底眠,洞口云深夜无月。”第二天进了峡州之后,那位意犹未尽的亭吏又跑来求他再写一首诗,于是他又写了一首长长的五古追记前日游洞所见所感。苏辙的《三游洞》先是描写白天游览所见:
洞前危径不容足,洞中明旷坐百人。
苍崖硉兀起成柱,乱石散列如惊麇。
清溪百丈下无路,水满沙土如鱼鳞。
接着是晚上所见夜景:
夜深明月出山顶,下照洞口才及唇。
沉沉深黑若大屋,野老构火青如磷。
最后以第二天早晨离开收束:
平明欲出迷上下,洞气飘乱为横云。
深山大泽亦有是,野鸟鸣噪孤熊蹲。
三人一去无复见,至今冠盖长满门。
该诗完整地记录了他们在三游洞一日一夜游的旅程。三游洞原本是因为唐代的白居易、白行简兄弟与他们的好友元稹一起游览过而命名的,有了苏氏父子三人的此次游览,人们就把唐代的三人游称作“前三游”,把苏氏父子的三人游称作“后三游”。
船到江陵的时候,已经是年底了,苏洵父子决定在这里过年,然后改换陆路进京。他们在江陵将旅行中所作诗文编辑成集,称作《南行集》(后来他们又编成自江陵至京师的诗文集,称《南行后集》,此集就称作《南行前集》),由苏轼作叙,苏轼在叙中说:
己亥之岁,侍行适楚。舟中无事,博弈饮酒,非所以为闺门之欢。而山川之秀美,风俗之朴陋,贤人君子之遺迹,与凡耳目之所接者,杂然有触于中,而发于咏叹。盖家君之作与弟辙之文皆在,凡一百篇,谓之《南行集》。
由于《南行集》原来的单行本不传于世,前集中的一百篇如今已经无法得其原貌,但就从现存的这些诗篇来看,我们依然能够得到苏轼一家此段舟行旅次的完整印象,他们在途中所见到的很多历史遗迹今天我们还可以见到,而苏氏父子三位文豪的游踪、题诗又为这些历史遗迹增添了更加耀眼的光芒。
(作者系大连外国语大学汉学院讲师,硕士生导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