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安忆:我对起名字比较警惕

2022-06-22 05:46舒心
博览群书 2022年5期
关键词:王安忆小说

自1976年发表散文处女作《向前进》算起,王安忆的文学创作已经45年。作为一个享誉海内外的作家,她始终如一,以手艺人的勤奋和严谨,一字一句、一砖一石,踏踏实实构建她的小说世界。

她喜欢手艺人,喜欢听手艺人说话。有一次,王安忆送家里一具红木橱去修,木器行老板一看便知是民国的物件。问从哪里看出,回答说榫头,接着细数各种嵌榫的方法形制,王安忆听得入了迷。《一把刀,千个字》中的淮扬厨师是她在法拉盛遇见的“原型”,王安忆问他各菜系的特色,厨师答:任何菜系做到最高级便无差别。

王安忆把他写在了小说里。《一把刀,千个字》自淮扬名厨陈诚在纽约法拉盛的中年人生起笔:生于东北的冰雪之地,记忆却从因避难而被携来上海寄居的亭子间开始。他启蒙于祖辈扬州乡厨的鲜活广博,蜕变于上海淮扬系大师的口授身传,后来在纽约法拉盛成为私人定制宴席的大厨……《一把刀,千个字》充满传奇的色彩,且故事空间铺陈到全球。

问:您为什么会选择厨师作为主人公?

王安忆:选择淮扬菜厨师和个人经验有关联。从小带我长大的保姆是扬州人,她创造了我们家的食风,我曾经在《富萍》里写过。让舅公带了小孩子穿村走乡办宴,是我得意的一笔,于我来说,也只有这地方可以走起来,又可学得厨,又可见得“礼”。

问:对于大多数读者来说,会对书名感到有些令人费解。

王安忆:从字面上看,“一把刀”是指扬州三把刀中的一把,菜刀;“千个字”则来自个园,“月映竹成千个字”,替这位淮扬大厨绘一幅背景。倘若揭去现成的图像,携带一点“私货”,且是另一幅,那就是一刀剁下,四溅起来的不是火花,而是“字”。

问:小说中上部孃孃在家里教识字用的是绣像本《红楼梦》,胡師母和胡老师探讨《红楼梦》;下部里妹妹说老奶奶的厉害,好比王熙凤,小说的结尾部分,陈诚抄写《红楼梦》里的诗词,是嬢孃布置的功课。《红楼梦》在小说里起到什么作用?后来是舅公的《黄历》,单先生的《周易》……为何如此安排?

王安忆:小说主人公所受的教育、他的知识结构从市井转向了民间。一个是《红楼梦》,已经被孃孃市井化了;还有一条线索,是舅公教他的《黄历》,这个很容易被忽略。我总是企图让人物的成长脱出学校的既定范式。我想,这种规避并不来自少小失学造成的影响,事实上,我一直为此惋惜,觉得是我人生的重大缺陷,但惋惜的心情并没有妨碍我去发现体制性教育的狭隘。陈诚就是一个赤子,但我不想让他退回去,变成野蛮人,我们也已经进化到了文明时代,不是初民的世界。就像《匿名》,失忆也罢,蛮荒也罢,其实都是前一次文明的废墟。那么,让小孩子学什么呢?只能向第一次文明汲取养料。他对母亲的革命不太接受,甚至非常隔膜。我实际想写市井常态和革命的隔膜。我一直认为日常生活的力量是强大的,可以征服抽象的、教条的、概念的东西。母亲留给孩子巨大的空洞,靠孩子在日常生活慢慢弥补。

问:陈诚问父亲,妈妈呢?姐姐质问父亲妈妈呢?下部时,妈妈开始以“她”的身份出现,你的作品中很多人物都没有名字,为什么?

王安忆:母亲是无形的核心。没有她就没有所有人物,所有人物是因核心而起。“母亲”对于这个孩子就像是时代精神的转述,看不见摸不着,但无处不在,无时不在,息息相关。

我对起名字比较警惕,如果一个人不需要名字,就可以不要名字。有了名字,就变得很具象。小说里很多人物没有名字,因为我发现不起名也能完成叙事。比如《三恋》《酒徒》,《匿名》是长篇,主人公也没有名字——如果大家都知道,他的存在那么肯定,就不需要起名。能用别称的就用别称,有时候就干脆用乳名。比如《荒山之恋》里的“金谷巷女孩”,《米尼》里的“平头”,《酒徒》里的那个“小什么”,《长恨歌》的康明逊虽是大名,但叫得多的是“毛毛娘舅”。

问:小说上部写日常生活,写得详尽琐细,下部有点悬疑色彩,充满传奇。上部让我常常停下来思考,下部看得流畅。整体的写作对您来说有什么不一样的状态吗?

王安忆:上部写男孩子的成长,孩子总是被移动,分布在片段的场景。没有上部,下部的连贯性也不能够有一个流畅的状态。如果按自然时间的进程,需要漫长的篇幅和更多的细节,会淹没我以为重要的步骤。我将法拉盛作为叙事的基本时间点,中文没有时态,这个时间点难免是模糊的,所以,内部一定要有紧张度,否则会涣散。这个紧张度就是“母亲”的缺位,也正是整个表述的核心,我希望它能够重要到无论辐射半径有多么远,都不至于脱靶。这样的企图,困难主要在上半部,貌似散漫,实际箭在弦上,刻不容缓,写得也比较吃力,一步三回头。到了下半部,时间回到事件的起点,也就是过去时的开端,多少轻松下来,就像交响乐里一个发展部,相对独立,又时时刻刻回应主题,将先前的铺陈调动起来,加入进来,节奏属“如歌的行板”,恰是我擅长的,写到这里逐渐有了信心。

小说有一个主要的目的,有具体的场景,又有全局的支配。我基本是一个倒置的说法。上半部的时候时间倒置,阅读是有些障碍的。评论者大概希望作者精心打造,刻意安排——不能想作家是怎么规划的,写的时候是即兴的处理。这种即兴回过头去看有时未见得好,但不可能调整,是我当时唯一的安排。写作这件事,很难把它想成客观逻辑的东西。

问:这部小说对您最大的挑战是什么?

王安忆:这些人和事都不是我熟悉的,我对这个场域非常陌生,没有过心理经验。《长恨歌》写上世纪40年代,有些人在我的成长阶段在街上看到过。《一把刀,千个字》中的革命本来是我陌生的,是我经验隔膜的,东北是陌生的,淮安是陌生的,我在美国法拉盛生活过,印象还鲜活。我唯一熟悉的是上海。有点像《启蒙时代》对我的挑战,不是自己直接的经验,强大的动力是来自思想上的动力。写作主要是靠自己的思想去支撑。

《启蒙时代》有20万字,这部小说也不长,有篇幅上的紧张感。如果有更丰富的材料,可以写到三四十万字。我必须承认自己的局限,就是材料紧缺,还是有局促。没有作家无所不能。我知道自己的软肋。所以我只能设定不太遥远的彼岸,不超越自己能力。我没有野心,没有史诗的理想。不可能写成像《战争与和平》那样的巨著。

问:《考工记》写老宅命运、写上海“小开”的命运,看完书,我最感到疑惑的,就是书名和内容是有些吻合,但并不完全吻合。

王安忆:《考工记》当然是借用古代营造工艺官书名无疑,就像小说《长恨歌》的取名法,从字面看,故事以老宅子颓败修葺为线索,同时隐喻人在历史变迁,时代鼎革中不断修炼,终成结果,应是切题的。

问:历史风云在小说中只是背景,往往一笔带过,但是读者已经一目了然。如此淡化时代背景,这样的处理方式出于怎样的考虑?

王安忆:小说中人物可说穿越时代而来,不能说“一笔带过”,实实是当锣面鼓,每一时间段都迫切应对,压力重重,扭转生活走向,历史在个体命运中的体现不像教科书上的概念,而是具体的人和事,所以我不同意所谓“背景”的说法,而是前景,或者说是整体的情节。

问:小说写了几位上海小开,这是一群有教养、有规矩、有抱负的上海青年,不只是对各自的人生有脚踏实地的追求,对待女性也有礼有节。尤其是陈书玉,他心中的偶像是冉太太,遇不上那样的人,宁可选择独身。这样的一群上海青年,有多大的典型性或代表性?

王安忆:“小开”是上海坊间对老板的儿子的称谓,就像今天所说的“富二代”,和草创天下的第一代不同,他们生活优渥,接受良好的教育,在都会城市西式生活方式里,培养了绅士风度。陈书玉这样从旧时代过来的人,进入新时代困难重重,冉太太于他不只是“偶像”,更是同时代人,他终身未娶,还因为目睹周围,生儿育女简直是“造孽”。至于“典型性”和“代表性”,早在20世纪90年代,我曾写过一篇小文,主张“四个不要”,其中一个“不要”,就是不要“典型性”,我更重视个体性。

问:无论是婚姻大事还是老宅的处境,小说里多次出现“顺其自然”。这也是小说人物命运的走向,是否也是您的一種人生态度?

王安忆:所谓“自然”,其实是不可抗力,风云变幻,连“弟弟”这样接近政权核心的人物,都不好说个定准。然而,在这不可测之中还是有所测,那就是——“变”,小说中人自有走向,不能简单视为作者的代言。

问:这几年您的写作,无论是《天香》还是《考工记》,都有古典文学的气息,写作的内容,也都关乎中国传统文化,当然各有侧重,比如《天香》以江南“顾绣”的源流为线索,描写晚明时上海乃至中国民间生活、社会文化的面貌的背后,其实也有一点对上海资本主义化的反讽。而《考工记》在追寻城市发展史的过程中,更有“眼看着楼塌了”的无限悲凉。能否具体谈谈,《考工记》的写作对您而言,有怎样的挑战或意义?

王安忆:我不觉得有悲凉的情绪,《天香》的“眼看着楼塌了”,同时眼看着四野盛开,赵昌平先生评论《天香》,有句子:“莲开莲落,而又化身千红”,就指这个吧。新旧更替,是历史规律,《考工记》写的还是人,那老房子迟早要夷为平地,即便重建,也是当旅游景点,就已经是个变通了,我不惋惜。

问:您有偶像么?

王安忆:中国有句话说得好,文无第一,武无第二。我当然觉得他好,我也知道他不是我。我有一些微小的但是个人的目标。

问:这个目标是什么?

王安忆:就是老老实实要写自己的东西,非常具体。因为写人物,是需要很多条件促成。可能就是这段时间没什么可写的,我就在想能不能写成长篇小说,当然还需要情感上、思想上的支撑。很多作家不是很清楚,今天写这个,明天写那个,试试看是不是能够写下去,就写了。我给自己设定的目标小于这个体量。不像年轻的时候,不设置大体量的目标。《考工记》不同,本来想写5万字的中篇,结果收不住,写成15万字的长篇。一上来铺排就大了。同行之间的作品,能看得出来哪些东西写得勉强,哪些是奔涌出来的。

问:您对自己的认识很清醒?

王安忆:不清醒 。现在胆小了。年轻时写了很多废话,不懂得挑选,拾到篮里都是菜,舍不得丢弃,像一个勤俭的农人,颗粒回仓。渐渐地,学会了鉴别,有的有用,有的确实无用,或者用处不大。现在很挑剔,不愿意写得水。

问:您的写作越来越节制了,举重若轻。比如写冉太太和陈书玉之间的感情,再多的惦念和关心,也是不显山露水的;比如写陈书玉和大虞等比兄弟还深的感情,也是节制内敛的。这和您以往的写作也大有不同。您觉得呢?

王安忆:确实,我写作越来越挑剔,希望有更好的细节,尤其语言,不容易使自己满意,我的要求是,雅俗共赏,所谓“雅”就是书面,所谓“俗”就是口语,冯梦龙整理的《山歌》《挂枝儿》一直是我追求的境界。

问:小说中爷叔带小兔子去工厂,视角是一个孩子的视角,那些细节的描写让人心生赞叹。细节在你的世界中是想象的,是浑然天成的?

王安忆:细节很重要,我是重视细节的人,男性作家喜欢大叙事。首先我要说,我承担不起史诗的压力。媒体很早就给我贴上“琐碎”的风格标签,大部分情况下琐碎是说无聊,实际上是细致。爷叔带小兔子去工厂洗澡、吃饭,好像是家庭生活的模拟,他看到的根梯是母亲的形象。这就是小说家的工作,写到这里,就要想象出这些动作,我们看的时候就会当成真的。

现在小说最大的问题就是没有故事。我写到最后发现小说是故事的命脉。我年轻时写过没有故事的小说,2000年写《长恨歌》,才明白这个道理。现在想简单了,就是写一个好故事。写好故事很不容易。

问:为什么经过那么长时间才觉悟?

王安忆:有时候总想颠覆。写到后来慢慢服从你最初写小说的动机。为什么写小说,就是想听故事。不能说你喜欢听故事不给别人听。现在我想,前面的人积累的东西一瞬间可以颠覆,继承传统是很难的事情。年轻时很想颠覆,总在想我要有更勇敢的表达,结果你发现有这个道路时,已经在继承。

问:写作中您是怎样的一种状态?您认同写作需要天赋吗?

王安忆:写小说时好像体验另外一种人生。坐在桌子前,就是非常简单的事情。我要把这个人物搞清楚,不同的人物在不同情况下会有什么反应。我对这种想象的活动始终没有倦意。

写作是需要天赋,后天的用功也很重要,不是那么神秘的遗传,不是灵感,就是在于容易集中注意力的、喜欢文字的人,能鉴定文字的好和坏。当然这可能在某种程度上也需要天赋。

????(采访者舒心系青年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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