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祥荣
黄文焕评解《离骚》第一段第一节关于屈原的命名时,是从悲剧的整体角度切入,他视《离骚》的整体为一悲剧,故开端虽然只是简短地追叙他命名的由来,但在黄文焕看来,已蕴含悲剧成分。他视屈原的生年、生月、生日是其悲剧人生的序幕。“帝高阳之苗裔兮,朕皇考曰伯庸……皇览揆余初度兮,肇锡余以嘉名。”屈原是颛顼高阳氏的后裔,父亲是伯庸,在寅年寅月寅日出生。文焕认为这简单几句,实已蕴含很多的血泪,因此他说:“开口谱系相关,字字血诚,抱许多哽咽,藏许多根由,与后人袭套叙姓不同。至以矢死之身,追初生之辰,曰某日某月某年,寻思坠地,作此结果。”
可见,黄文焕从屈原的生年联想到他悲剧的一生,透视出文章背后更深层的意义,就是屈原正处于他的悲剧符号的源头,因此《离骚》开篇,其实早饱含血泪,是“字字血诚”,满藏强忍着泪水的哽咽,与一般追述家世谱系的平铺直叙不同,这种解读可谓发前人之未发,亦与一般字义训诂的注本不同。能得出这种与众不同的推论,与黄文焕使用“整体观的批评方法”有直接关系。
类似例子又见于《天问》。《天问》篇表面上只是提问一些问句,没有太多文学价值,但若将之联结到《楚辞》及屈原人生的整体中去观照,便可发现,问句的背后蕴藏深刻的怨愤。例如《天问》开首:“曰遂古之初,谁传道之?……阴阳三合,何本何化?”黄文焕认为“天”就是一切苦难的根源,所以他说:“自有天以来,世间物理人事,无一而不令人可疑,无一而不令人可愤。”
所以屈原在开篇首先向这祸患的根源者发问,甚至想象到未有“天”之前,是否也充满苦难,故曰:“未有天享先,以为发问之始。盖欲问其无由问者也。此原之一腔深恨,非混沌之泛谈也。”可见黄文焕认为问天之背后,屈原是怀有深刻愤恨的。及后对“日”“月”“星”的提问,也是藉以抒发怨愤,故又曰:“此言既形之后,种种堪疑,不能尽闢其妄,不能确察其有。原盖借此疑团以抒愤端也。”这又与司马迁所谓“余读《离骚》、《天问》悲其志”相合。
比兴是《楚辞》最重要的文艺手法之一,刘勰云:“楚襄信谗,而三闾忠烈,依诗制骚,讽兼比兴。”黄文焕亦发现《天问》篇藉日、月、星为喻体,隐喻屈原的感慨和愿望。在评价《天问》“出自汤谷,次于蒙汜。自明及晦,所行几里?夜光何德?死则又育?厥利维何,而顾菟在腹?……何阖而晦?何开而明?”时便运用了比兴分析法。黄氏以为段中多次提及日、月、星的明与暗,是用以寄托自己的初心,就是要像太阳一样大放光芒,光明正大,故文焕云:“其又复言明也,愿明不愿晦,原之怀也。愿如日之大明,不愿如星之小光,又原之怀也。何阖何开,未旦安臧,则原所伤,而益不得不问也。”这一点与屈原的处世宗旨切合,因屈原于《离骚》曾言“彼尧舜之耿介兮,既遵道而得路”,王逸注:“尧舜,圣德之王也。耿,光也;介,大也。”屈原的初心,就是要像尧舜一样,光明正大,提举贤才,均依正道而行。
除了用天文类意象外,黄氏也发现屈原曾借用神话以比兴寄托。在评析“鸱龟曳衔,鲧何听焉……但禹腹鲧,夫何以变化?”即鲧禹治水的神话时,文焕认为是寄寓君臣之恨与父子之怨。帝尧任命鲧以治洪水,但最终把鲧杀害于羽山,正好寄寓楚怀王任命屈原,最终屈原投江以尽;屈原父伯庸得蒙楚王族赐封于屈,但屈原却最终被楚王疏远并放逐,正是充满父子之怨。故黄氏云:“尧之任鲧,此千古君臣之恨端;禹之不能救鲧,此千古父子之恨端也。故叙次天地日月之后,而亟继禹鲧之事也。”
除了借助天文、神话意象外,黄氏也发现屈原有用历史人物的意象以寄兴。在评析《离骚》“启《九辩》与《九歌》兮,夏康娱以自纵……夏桀之常违兮,乃遂焉而逢殃。”时,黄氏以为此段所寄托的深意,是以夏朝比拟楚国,夏朝自夏启开始,国势便日益趋下,加以夏康、后羿、寒浞、浇等人,更是火上浇油,如楚国自怀王开始不悟,亲小人远贤臣,亦促使楚国国势日下;然夏朝曾出现少康中兴,少康把夏浇杀害,重振夏朝;屈原也深盼楚国能出现像少康一样的贤主,重振楚国国势。故文焕云:“历言、羿、浞,比今日之误国者也。楚将不复为楚也,庆幸浇陨,望后日之兴楚者也,楚之子孙尚有能为少康者乎?盖名怀王不复振,而殷殷焉盼之后人也。”可见,黄氏明言屈原是借《五子之歌》比拟自己的《离骚》,都是因面临国破家亡而作的哀歌。又借夏朝诸位失德的君主,比拟楚怀王,心底却盼望楚国能有像少康一样的中兴人物。故通过比兴批评法,更能探究出屈原的深情寄托所在。
黄文焕也运用了对比分析法,发掘了更深层的文意—屈原充分掌握植物的特性,以辅助其抒情,如评《离骚》:“纷吾既有此内美兮,又重之以修能。扈江离与辟芷兮,纫秋兰以为佩。汩余若将不及兮,恐年岁之不吾与。朝搴阰之木兰兮,夕揽洲之宿莽。”骤眼看来,此段中提及的植物“江离”“芷”“兰”“木兰”“宿莽”均为香草、草木,没有差别,然在黄文焕细心观察后,其排列见出屈原别有一番心意。黄曰:“木兰,树高数仞,去皮不死。宿莽,一名卷舒,去心复生。历天时,则两者皆可以经冬,受人患,则两者皆可以无恙。在众芳中最为久固,此视兰、离、芷三者,又超一格者也。”
文焕发现把木兰和宿莽的特性,与兰、江离、芷作对比,即可发现木兰和宿莽更具坚忍不拔的特性,故植物的品位上更为高级。这也解释了屈原何以由朝至夕保持勤劳的心态,原因在于木兰与宿莽具有极高的采摘价值,故又曰:“原之所以尤惓惓于朝夕也。”加以《离骚》篇后皆有提及兰、芷等香草皆有变质,对比木兰和宿莽则没有,是名副其实的永恒不变的香木,如《离骚》后段记载屈原的感叹:“兰芷变而不芳兮,荃蕙化而为茅。何昔日之芳草兮,今直为此萧艾也。”故文焕曰:“篇后言兰、蕙、江离皆有变,而不及木兰宿莽,盖或久或否之不同,原之察物理以抒辞也。”再次点明屈原善于观察植物的物理,以运用于篇章的结构铺排的思考之中。
文焕又用对比批评法,发现屈原喜欢用“初”与“终”、“今”与“昔”。评析《离骚》,“阽余身而危死兮,览余初其犹未悔……揽茹蕙以掩涕兮,沾余襟之浪浪。”黄氏指出屈原陈情至此似有悔悼之意,故曰:“今似不能不悔矣。不悔之于初,不能不悔之于终矣。女嬃之所詈者,曰终殀,佈其终,故詈其初也。此曰阽危初犹未悔,坚于初,益怆于终也,非变节也。”屈原对于一己的初心,始终保持不悔,即使有悔,也只是悔其终。而女嬃明言“终然殀乎羽之野”,揭示出始与终的对比,所以女嬃可说是詈其初而佈其终。女嬃虽提出了“终殀”之说,但屈原也一直强调“修吾初”。这是“终”与“初”的对比,通过这对比便可明了屈原对其初心始终保持不变,就重华的陈词表面上看似后悔,其实也只是为楚国感到悲怆而已。
文焕曾以结构分析法,解读《大司命》。其言曰:“首末以三度上天之怀,分作三段布置。首曰乘玄云,欣而欲上也;中乘清气,愤而欲上也;末曰乘龙,无可如何,又欲再上也。”文焕观察细微,以三次欲上高天,以离析篇章的结构,而三次均有不同的乘驾工具,以及不同的情感。第一次是“广开兮天门,纷吾乘兮玄云”,第二次是“乘清气兮御阴阳”;第三次是“乘龙兮辚辚”;第一次升天是带着欣喜,是“欣而欲上也”,第二次是“愤而欲上”,第三次是“无可如何”,带着无奈。从结构分析法可推知,屈原的情绪是由最初的欣喜逐渐下降,故第二次已转为忧愤,第三次更臻至绝望。文焕并没有进一步阐明其原因,然可推论,屈原初见大司命是满怀希望,期望司命之神能助他解决问题,特别是生死的问题,但大司命只是表达自己“何寿夭兮在予”;到第二次升天,大司命只是说“壹阴兮壹阳,众莫知兮余所为”,使屈原大感失望,因此大为慨叹:“羌愈思兮愁人。愁人兮奈何,愿若今兮无亏。”以无奈之情作结。故文焕也总结说:“欣者失所欣,愤者增所愤。再上者到底不复上,龃龉抑郁,章法最工。中间添出折遗离居四语,天不可问,人徒相怜。缠绵哀恻,味最隽,法最灵。”可见,这是结构分析法的好处,能使人对篇章的解读更为精微深细,更能体会文字背后深层的情感意志。
文焕又注意到屈原写作的章法结构,以《离骚》为例,便揭示了篇章的纲领所在,更有“先路”二字作为统括全篇的关键词。黄氏在评论《离骚》“日月忽其不淹兮,春与秋其代序……乘骐骥以驰骋兮,来吾道夫先路”时便可见此点。这一小段埋下伏笔,“不抚壮而弃秽兮”是为下文“哀众芳之芜秽”作伏笔;而“何不改乎此度”则与下文“羌中道而改路”相对应,更是全篇提纲挈领的重点句子,故黄曰:“从开章至此,作通篇总挈之纲,下字下句,布意布阵,层层埋伏,以立后来炤应之案。”
可见,文焕的美学观甚为注视篇章的结构、布局,《离骚》便犹如行军时摆布的阵势,具有层次感,而且并非各自为政,而是层层相互照应,有慑人的气势。他也认为“先路”二字堪称全篇的核心词,故曰:“而‘先路’二字,则尤《离骚》全篇之奥义。屈子一生之本领,救世大眼孔,济世大手段,胥从此拈出。下文得路,捷径、险路、相道、复路,步步回顾。”这也是黄文焕的卓识,因屈原一生强调“正直之道”,诚如他的名字,“正则”“灵均”均与正道有关,又诚如司马迁所言“屈平正道直行,竭忠尽智”,是屈原一生最突出的写照。事实上,《离骚》后文多充斥正道的句子,故黄氏的说法与理相合。此段稍后即举出“先路”之实例:“昔三后之纯粹兮,固众芳之所在……彼尧舜之耿介兮,既遵道而得路”,“三后”依《楚辞集注》盖指“禹、汤、文王”。从帝高阳至尧、舜,便是先路的典范,他们都找到正确的路向,踏上正途。反之,桀、纣走上斜出的小径,故而寸步难行。黄氏亦谓:“承上先路,持论甚确,下字有因。”
黄氏也运用了字句批评法,以评析屈原藉虚字以抒情之手法。《离骚》:“惟夫党人之偷乐兮,路幽昧以险隘。岂余身之惮殃兮,恐皇舆之败绩。忽奔走以先后兮,及前王之踵武。荃不揆余之中情兮,反信谗而齌怒。余固知謇謇之为患兮,忍而不能舍也。指九天以为正兮,夫惟灵修之故也。”黄氏以为连续多句以虚字领起句子,每句均转用不同的虚字,诸如岂、恐、忽、及、反、夫惟等,带出情感的起伏变化,像连珠炮发;句尾再加两个“也”,加深了篇章的感叹力,故黄氏云:“岂字、恐字、忽字、及字、反字,固知字、夫惟字,句句转换,悲恨有余。添两也字,尤为发声长叹,使人读之恻然。”
在评析《离骚》中,向重华陈辞讲论夏朝历史时,黄氏发现屈原故意重复用了五次“用”字,包括“五子用失乎家衖”“厥首用乎颠陨”“殷宗用之不长”“苟得用此下土”“孰非义而可用”,黄氏认为这五个“用”字是互为辉映的,能进一步阐发屈原的深意。首三句“用”字句均有“因此”之意;第四句则有“使用”,引申为“拥有”之意;第五句则有实行之意。可见屈原活用字法。这也与《离骚》的主题相关,盖整篇《离骚》均在论说因果关系,故连用三个“用”字,再提醒楚国臣民,楚国也会步夏朝的后尘,得到衰亡的恶果。相反,若能遵从圣贤的美好榜样而行,便可“拥有”天下。整篇《离骚》所标举的伦理道德,就是义与不义的问题,所以第五个“用”字也可提醒臣民,要施行正义的事,行正直的路。故黄氏云:“用失家衖、用夫颠陨、用之不长、苟得用此下土、孰非义而可用。五用字递相映发。”可见,黄氏的字句分析法,有助于进一步发掘篇章的深层意义。类似的例子也见于《九歌》的《东皇太一》和《湘君》。
黄文焕《楚辞听直》,运用了整体批评法、比兴批评法、对比批评法、结构批评法等,使其著述独树一帜,并藉著注释经典,以寄寓一己悲愤,堪称明代楚辞学中的一大奇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