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颢绮
京派文学远离政治和商业,追求创作的独立和自由,是一支逆时代潮流,选择特立独行的流派。本文以沈从文的《边城》为例,从秉持文化保守主义思想、沈从文笔下的湘西世界、抒情体样式小说、崇尚理性与古典主义四个方面来阐述京派文学的流派特征。
京派是“新文学中心南移到上海以后,三十年代继续活动于北平的作家群所形成的一个特定的文学流派”,京派作家秉持着京城的风度:不迎俗趋时,不翻新冒进,保持着清高淡泊的人格。此外,京派作家大多是高等学府中的教授或者准教授,他们的经济收入稳定,学问上各有造诣,因此,他们在创作上反对浮躁的商业化、政治化、“现代化”的海派文学,追求文学的自由和纯正,要求作品以“节制、和谐而圆融”作为审美追求。他们的作品倾向古典主义,追求理性、崇尚古典,追求人与自然的和谐,在朴实的乡村寻找纯净的人性。京派作家的作品高蹈于时代之外,因而呈现出文化保守主义的立场。
文化保守主义的主旨是“立足于传统文化,力图融合古今,也有选择地吸纳外来文化,以适应时代需要的思想倾向或思想派别”。沈从文的保守主义思想特质是以优秀民间文化为民族重造的根本基地,以乡下人的眼光来观照城市、现代文明,将乡村和城市的文化对立,反思现代文明中的弊病,意图从民间发现中华文化的活力,重塑民族品德。沈从文在《〈从文小说习作选〉代序》中也说道:“我实在是个乡下人,说乡下人我也毫无骄傲,也不在自贬。乡下人照例有根深蒂固永远是乡巴佬的性情,爱憎和哀乐自有它独特的式样,与城中人截然不同!他保守,顽固,爱土地,也不缺少机警,却不甚懂诡诈。”我们可以在沈从文的作品中窥见他思想中“乡下人”的保守一面。
京派作家的创作内容以乡村中国为主,同时作家将自身的精神世界与之融为一体,呈现出独特的乡土风情。京派作者通过描写他们的家乡,例如芦焚笔下的河南、汪曾祺笔下的高邮、萧乾笔下的北京,在古老的土地上追寻着纯洁的人性,展现了京派节制、和谐而圆融,散发着隐逸气的审美文化心境。沈从文的湘西世界亦是如此,比如其代表作《边城》,便是一曲灵秀悲远的田园牧歌。
《边城》以湘西边境的一个小山城为背景,叙述翠翠与傩送的爱情故事,表现了纯洁的人性和生命的庄严。湘西边境那个名叫“茶峒”的小山城,临溪而住的是一个老人和一个女孩子,还有一条黄狗。通过依山傍水的地理环境,描绘了一个冲和淡远的文化世界,而生活在这里的人们,自幼受天地灵气的熏陶,也展现温顺善良的“乡下人”的特点,他们用“爱”构建着这个桃花源一般的湘西世界。
沈从文为读者描绘了一幅风景优美、民风淳朴的自然风俗画。茶峒有着独特的风俗,例如在端午节,人们可以去城里看龙舟,或是在河里捉鸭子,谁捉到就归谁。在捉鸭子的游戏里,傩送与翠翠相识。茶峒的婚嫁习俗也很特别,走车路,是家长做主,请媒人说亲,走马路则是自己做主,要为女孩唱三年六个月的歌。傩送若是娶王团总的女儿,便可以过上富足的生活,但他拒绝做碾坊的主人,甘心撑一艘小船,可见傩送是个不贪图物质的人。傩送在追求翠翠的时候,也免去了俗套,主动走马路,通过为翠翠唱歌的方式来表达爱意。淳朴的民风之下彰显了人物的人性美。翠翠和爷爷虽然生活拮据,但爷爷渡船时若有人执意要给钱,是会被爷爷狠狠回绝的,而若有喜事,爷爷便会欣喜地收下过路人的红包。船长顺顺为人仗义,看到这爷孙俩生活不易,节日里便派人送去许多三角粽。高尚的人性与淳朴的民风相互映衬,共同构成了沈从文笔下美好的湘西世界。
此外,与海派文学展现的五光十色的霓虹灯相比,京派文学则透露出纯净的底色。沈从文小说的底色是翠绿色,不仅是因为茶峒多竹篁,也是翠翠名字的由来,这种翠绿色包含了生命和永恒的意蕴。优美的自然环境和纯洁的人性相映成趣,这也印证了京派作家对于人与自然和谐的追求。
沈从文的小说被称为文化小说、诗小说和抒情小说。“京派作家把作品写成了雅致莹洁而带着矜持的忧郁的人生抒情诗和萧闲淡雅而散发出悟道于自然的隐逸气息的乡土抒情诗。”作家在自己的作品中融入了较多个人的主观感受,因而极具作家本人的个性特色。沈从文在他的小说中便用“爱”去构建世界,去反映边城的人性美和自然美,给读者展现出化外之境的优美和谐,与城市世界呈现出对抗性。此外,《边城》通过象征、隐喻的手法,注重散文化的笔调,让读者在阅读时如同在看散文诗一般。
沈从文在《边城》一书中淡化情节、时间和人物,将自然景物情感化,环境是人物的外化,进而抒情。一方面透过自然景物来塑造人,景即人。“翠翠在风日里长养着,故把皮肤晒得黑黑的,触目为青山绿水,对眸子清明入水晶。自然既长养她且教育她,为人天真活泼,处处俨然如一只小兽物。”翠翠是由大自然孕育的精灵,故而简单天真,极具神性。另一方面,环境作为抒情主人公的出场背景,能渲染氛围。在小说的第二章作者不急于交代人物和情节,而是通过一大段文字对边城的风光进行了描绘:茶峒地方凭水依山筑城,近山一面,城墙俨然如一条长龙,缘山爬去。临水一面则在城外河边留出余地设码头、湾泊小小篷船……沈从文向读者介绍了吊脚楼、白河,通过诗情画意的自然环境描写,展示了茶峒淳朴的民风民俗,将读者带入一种慢节奏的生活中,进入湘西世界。
“作者、叙述者和主人公三者合一,作者直接参与到故事中去感受、去抒情。”沈从文将自己置身于故事之中,他以乡下人的眼光去审视现代文明,通过描绘世外桃源——茶峒,歌颂这个小村庄里人性的至真、至善、至美,将茶峒与现实世界区别开来,反衬出现代文明的弊病。此外,沈从文身为乡下人,对茶峒这个小村庄,是基于自身生活的感悟和对乡村独特的情感,因此,以“我”为主体的抒情,流露出的情意真挚自然。
沈从文用“爱”构建了这个湘西世界,甚至当人物之间发生冲突、矛盾之时,都用“爱”来一一化解,“爱”成为这个小说的主旋律。爷爷怕自己走后,无人照顾翠翠,便想早早替翠翠找到好的归宿,这是爷爷对翠翠的爱。傩送和天保都爱上了同一个姑娘,但是两人公平竞争,天保意外死去,傩送得知后,顾及兄弟之情,毅然出走。沈从文在《致布德》的信中这样写:唯一特别处,即一生受社会或个人任何种糟蹋挫折,都经历一种挣扎苦痛过程,反报之以爱。……因这个印象而发展,影响到我一生用笔,对人生的悲悯,强者欺弱者的悲悯,因之笔下充满了对人的爱和对自然的爱。
《边城》饱含着深厚的悲剧意蕴,是一首优美哀婉的抒情歌谣,用湘西人构建湘西世界,借由美人美景来抒发哀婉之情。人物的发展受命运的牵制,最终导致悲剧,但是他们在面对强大的命运时,却表现出人性的真与美。作者希望读者在作品之外有所启发,感受到另一种人生,收获“向善”的力量。
京派小说主张人物的个性鲜明、情感克制,呈现出理性的色彩,在新旧的变革中追寻逝去的美。这与西方古典主义的基本特征有相似之处,中国现代古典主义文学是在西方古典主义的基础上,结合了中国特殊的时代背景、文学语境和文学生态,其在理论和创作上表现为推崇理性、崇尚古典、追求自然人性。此外,沈从文立足于传统文化,有选择地吸纳外来文化,因此其创作适应时代的发展。
《边城》中的语言是克制的。从语言结构的角度说,沈从文注重长短句的间隔使用,以保持其内在节奏感,使文章的语言像散文诗一般。此外,小说里人物的情感也是理性克制的,例如主人公翠翠,对于二佬的出走,她并没有产生过于强烈的情感起伏,只是平静地等待二佬的归来。
再例如小说的结尾:“这个人也许永远不回来了,也许‘明天’回来。”这样的结局带着一种挽歌式的悲伤,起到了言有尽而意无穷的留白作用。京派作家笔下的作品,就是这样的一种“优美”的古典审美,构成了悲剧美学特质。“美的悲剧性存在或者毁灭有时不是由于人性的弱点,而是由于被称之为命运的力量,或偶然的因素所支配。”同时,对于这样的伤感情绪,作者在描写的时候又是隐忍克制的,“也许‘明天’回来”虽然让读者看到了希望,但是,这样的希望是否真实存在,又引人陷入深思。如此诗化的语言,带给读者一种平和冲淡的美感。
生活在茶峒的百姓生性淳朴善良,他们的生活不受外界干扰,呈现在读者面前的就是自然本真的人物形象。顺顺为人大方,性情洒脱,喜交朋友;大佬豪放豁达,不拘小节;二佬聪明灵秀,重情重义;爷爷恪守本分,为人敦厚。此外,翠翠对于男女感情的羞涩表现也是自然流露,她因爱萌动而去摘虎耳草,爱看嫁新娘;对生活有了烦恼,和爷爷也有不能言说的心事;当爷爷提及让傩送唱歌提亲时,翠翠恳请爷爷不要说笑话。而傩送的出走,也是遵循了自然人性,他若不走,对于哥哥退让后的意外遇险,他心里会过意不去,同时,他对于老船夫的行为也是有些厌恶和怨气的,在这样矛盾的心境里,他无法面对翠翠,他的出走也是必然的。
在茶峒,人和人之间的关系是和睦友爱的,无论是邻里、兄弟、朋友,还是和一面之交的陌生人。比如爷爷不收过渡人的钱,反倒还慷慨地送人一把烟草。遭世俗厌弃的妓女在这里得到尊重,并且和水手有着真挚的情感。除此之外,人与自然也是和谐共处的。翠翠取名于自然,同时,也是自然孕育了她的生命,使她成为一个坚韧成熟的女性,更加扎实地生活在这片土地上。“不许哭,做一个大人,不管有什么事情都不许哭。要硬扎一点儿,结实一点儿,方配活到这块土地上。”“怕什么?一切要来的都得来,不必怕!”这是爷爷死前对翠翠说过的话,也展现了这一方土地上生命的坚韧。
由于现代文明对传统文明的冲击,京派作家感慨传统文化的即将逝去,在无法挽留的情况下,他们在思想上的矛盾愈加激烈。因而,他们的作品呈现出一边歌颂美好的人性,一边感慨命运的无常的复杂状态。
沈从文在题记里写道:“我将把这个民族为历史所带走向一个不可知的命运中前进时,一些小人物在变动中的忧患,与由于营养不足所产生的‘活下去’以及‘怎样活下去’的观念和欲望,来作朴素的叙述。”他认为作家应当有社会责任感,有义务为这个社会的进步做出贡献,抑或是能唤醒读者们对现实的关注。他期望读者可以记住这些为民族复兴大业而努力的人们,给予他们力量与勇气去努力活下去。
综上所述,以沈从文的《边城》为例透视京派小说的流派特征,我们看到了京派小说逆潮流而上的魄力与秉持传统的毅力,京派作家力求展现出人性纯净的光辉和崇高的人道主义精神,追求人与自然的和谐。但同时,我们也不得不承认其局限性,京派小说所描绘的生活过于理想化,与现代工业社会前进的方向相背离。总的来说,京派小说的文学风韵和语言魅力都给后人留下了一笔宝贵的财富,值得我们细细品味和深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