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咳嗽声

刘心武

一位从大西北来北京上大学的小伙子，有一回来我家度周末，饭后我们坐在沙发上一起听音乐，我放送的是一盘西洋古典大提琴曲集。音箱中传出缕缕婉转柔美的乐音，茶几上小玻璃缸中的水蜡烛荧然闪动，我发现他眼睛里渐渐透出了泪光。在乐声中，我们开始了一场令双方难忘的交谈。

我问他，这音乐为什么让你感动？他说，不懂音乐，尤其不懂这种古典音乐，听大提琴专辑更是头一回。但是，不知为什么，听到这样的旋律，忽然想起了一些以往并不曾有意存放在心里的东西……

我问那是什么东西？

他说，比如说，父亲的咳嗽声……

我心里一动。问：在乐音里，怎么无端地想到了咳嗽声？咳嗽，应属于非乐音的一种噪声啊！

他说，是的，咳嗽不仅是噪音，而且是病态的音响。

然而，他就是忽然想到了咳嗽声，父亲的咳嗽声。他对我说，他父亲是个老矿工，四十五岁前一直在井下作业，四十五岁后成了偶尔下下井的统计员，现在也还不到法定的退休年龄，却被动员提前退休了。他从小就听惯了父亲的咳嗽声。在高考复习期间，父亲并帮不上他的忙，一切生活上的照应，也都出自母亲，父亲往往只是坐在一旁，手里用捆扎包装箱的废带子，编扎着造型拙朴的手提篮，眼睛时不时地朝温习功课的他望上一眼，偶尔父子目光相遇，双方便都赶紧移开，而这时父亲必然会咳嗽几声。

我说，你父亲一定有职业病吧？那是不是叫“矽肺”？

他说，矿上很注意防治“矽肺”，但像他父亲这样的老矿工，即便还不足以戴上“矽肺患者”的帽子，但那肺叶里气管里，总还是比常人多些个除不掉的粉尘。不过，他说，在他复习期间，父亲在他旁边的那些咳嗽声，却不一定都是呼吸道里的粉尘作怪。常常是，忙进忙出的母亲会过来嗔怪父亲：“你怎么回事儿？咳咳咳地在这儿闹人！你不知道人家现在不能分心？去去去！钓鱼去！找你的老哥儿们杀棋去！”父亲有时只好放下没编完的篮子，怏怏地踱出去了。然而往往是，他在解题的过程中，忽又瞥见父亲一旁的身影，父亲注视他的目光便倏地闪开，同时是一串咳嗽的声音。

他说，整个报考大学的过程里，母亲说过许多暖他心窝也令他焦虑的鼓励与期盼交织的话语，父亲却几乎从未正面接触过这一话题。他确曾在私下腹诽过父亲的木讷与低智，他一度对父亲的咳嗽声心生厌烦。

音箱里的大提琴聲韵浑厚而又幽婉。他沉默了好一阵，才接着说，他终于如愿以偿地接到了来自北京的录取通知书。上火车的那天，父母在火车开动前，一直守在车窗前，母亲有道不完的叮嘱。忽然，父亲挤到母亲前面，从胸兜中掏出一个纸包来，递到他的手中。他听见母亲说“该给的我都给了！这是你攒了好久的买鱼竿的钱，你就留下谁能怨你？你这人真是！倒好像是当妈的小气了似的！……”说时火车已经开动，他打开纸包，父亲那浓厚的体味袭入他的鼻腔，他鼻子一酸，抬头要看父亲，却已难见面影，不过，他分明听见了父亲极其畅快的一阵咳嗽声！

听到这里，我仿佛也听到了他父亲那深情的咳嗽声。这沁人魂魄的咳嗽声，竟赛过了乐手超凡的演奏，或者说，那大提琴的优美旋律，与一位最最平凡的老矿工的心灵悸动，融为了一曲人世间最可贵的天籁。

是的，我们往往会忽视人世间那些最不起眼、最不动听，却其实是至为宝贵的亲情显示，而一旦我们在人生的跋涉中念及那些已不在眼前也不在耳畔的至亲至爱的细微而纯朴的存在，心弦为之瑟瑟颤动时，我们才痛楚地意识到，不管我们有多么坚强，有多少庄严而神圣、沉重而严肃的东西做了生命的支柱，可是我们依然还是需要一些温柔的东西、拙朴的东西，特别是来自亲人、朋友的往往是最琐屑的，甚至是默然的一份关爱！

他想到了父亲的咳嗽声，你也许想到了爷爷那任你小手抓扯的胡须，而我忽然想到了当年同宿舍学伴在夏日为我晾晒过的枕头，那天我在外狂欢尽兴归寝时，枕头发散出了阳光那清新甜美的气息。

（选自《人间·名家经典散文书系》，山东文艺出版社2013年版，有删改）

赏析

本文的题目是“父亲的咳嗽声”，贯穿全文的也是“父亲的咳嗽声。文中一共写到了三次咳嗽声。第一次是孩子在家复习的时候，父亲坐在一旁劳动，但是他会时不时朝温习功课的孩子望上一眼，可见父亲是羞涩内向之人，表达关爱都是相当内敛，以至于当“偶尔父子目光相遇，双方便都赶紧移开”，而这个时候，父亲的咳嗽声也会响起。第二次依然是孩子学习之时，不过这次母亲出场了，并且开始驱逐父亲，认为他的咳嗽声会影响孩子学习。父亲常常悄然出门，而孩子“忽又瞥见父亲一旁的身影，父亲注视他的目光便倏地闪开”，与此同时，父亲的咳嗽声再次响起。最后一次则是孩子去北京读书，父亲将节省的买鱼竿的钱全部给了孩子，当火车开动之时，父亲的咳嗽声再次响起，此时孩子“鼻子一酸”，作为故事倾听者也是故事叙述者的“我”也颇为感动。

文中三次咳嗽，有目光相遇，也有悄然出家门，还有火车外送别，父亲其实都是沉默的，没有更多的语言，但他的咳嗽声却胜似千言万语，深刻表达了自己内敛深沉的父爱。

在写人的记叙文里，细节描写是非常重要的。一个令人过目不忘的精彩细节，会给文章增色不少。朱自清先生的《背影》一直被誉为名家经典，和文中写父亲买橘子这一细节息息相关。当然，这篇散文只有一次关于父亲背影的细节描写，而本期推荐的两篇散文，则是多次同一细节的不同描写，尤其是《目送》一文，将成长中的包含各种情感性质的背影描写出来，呈现出一个体量巨大的细节描写空间，并赋予了层次丰富的情感世界。因此，在写人记叙文里，抓住一个动人细节写出来之后，或许要留意一下，这个细节是否还在其他的时间或者地点出现过，将这些在不同时空出现的同一细节写出来，同时把同一细节的细小差异写出来，人物形象会更丰满，文章也会有更大的感染力。F8ADB774-D3B1-44F6-A354-00E4734206F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