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买女帝守护“卡马提普拉”

索那瑜

电影《孟买女帝》（又译为《甘古拜·卡蒂娅瓦迪》）是关于一位勇敢又率性的娼妓甘古拜在红灯区中成为大姐头、争取性工作合法化的宝莱坞电影。

电影的原著，是退休的知名调查记者侯赛因·札地所撰之《孟买的黑手党女皇们》。其中记载了13名孟买黑道世界大姐头的故事。孟买女帝甘古拜的故事，是书中第二章。

孟买红灯区卡马提普拉的来历，跟甘古拜的人生一样精彩。其命运紧紧联系着前后达400年的世界航海史、殖民史、印度独立运动史与传染病管制史。

孟买成为历史上有名的海港，是在1668年。

1661年时，孟买岛被葡萄牙当作公主凯瑟琳嫁给英国国王查理二世的嫁妆;赠与的正式文件在1668年签署。自此，孟买成为英国的领土，在英国东印度公司的管辖下，逐渐发展成连结英国、中国、波斯与东非的重要港埠。

18世纪时，孟买造船业的技术局部领先欧洲。据英国官员记载，孟买当时所造的排水码头比欧洲的码头还要大还要好，而孟买所造的木船“比欧洲任何一个国家所造的船只优上50%”。

电影《孟买女帝》剧照

到了18世紀中叶，东印度公司扩大港埠，兴建连通孟买主岛与旁边六座小岛的堤道。建筑工人大多是从印度东南部迁移到孟买的卡马提人。这些建筑工人的聚居地被称为“卡马提普拉”。建筑工人离去后，卡马提普拉逐渐发展成红灯区。

1860年代，美国南北战争阻断了美利坚合众国的棉花生产，印度成为最重要的棉花输出方之一，孟买也因而跃升为世界最重要的港口之一。

卡马提普拉是个非常“国际化”的红灯区，有全亚洲最多的欧洲妓女。这一部分归因于1869年联通地中海与红海的苏伊士运河的开通。这条新的航线大大缩短了欧洲到亚洲的航程，卡马提普拉甚至有远从波兰漂洋过海来的性工作者。

到了1920年代，卡马提普拉有900多间妓院。当时欧洲其他的比孟买大得多的城市，如德国的首都柏林，也只有四十几间。

电影演出了甘古拜争取性工作“合法化”的大胆作风。然而，我们得先谈谈印度性工作“非法化”的过程。

在古代的印度，娼妓是都市生活的重要一环。公元前5世纪的《印度爱经》记载了从逃家妇女到传统舞者的八种高级妓女;公元2世纪由重要政治思想家考提利耶撰写的《政事论》，亦记载了与军队随行的提供娱乐与性服务的女人的重要性。

总体来说，历史上有好几个时期，如笈多王朝（公元320—公元510年）、突厥—阿富汗统治期间（公元1206—公元1526年）与莫卧儿帝国前期（公元1526—公元1707年），娼妓都有颇高的社会地位，甚至比结婚的妇女更有机会享受阅读、写作、舞蹈、绘画等生活趣味。她们也缴税。

18世纪时，英国殖民统治下的马哈拉施特拉邦的帕什瓦州政府，甚至投入经费为传统舞者（她们也提供性服务）提供艺术教育。在当时，性工作是正常的职业，若性工作者像甘古拜那样被嫖客殴打，可直接将该嫖客告上法院。

1885年，英国正式禁止国内的娼馆营运，然而对殖民地，如印度、新加坡，却采取宽容的态度。

这是出自务实考量：妓女给离乡的军队与水手提供情感与肉体的慰藉。对于在印度的放任政策，官方说法是“尊重当地文化”。他们认为，性工作是印度传统文化的一部分。这一点成为印度精英心中最大的痛之一。

宽容政策下的英国警察也是相当忙碌的。他们在卡马提普拉做的所有管制，都是出自种族主义与国家尊严的考量。

扫娼、禁酒与禁止童婚成为净化国家的重要任务。

一开始，卡马提普拉的客户大多来自英国军队与水手。在印度因为嫖妓染梅毒而死去的英国军人，比战死的人多上好几倍。传染病防治法是19世纪管理卡马提普拉红灯区最主要的法律依据。

孟买警察首先要极力确保，英国人不会与其他种族的妓女进行杂交与“跨种族”的性行为。

1860年代起，有大批的欧洲白人娼妓在卡马提普拉的特定街道，为英国军人与水手提供性服务。在当时，印度妓女被说成有传染病，官方宣传“当传染病从一个种族传到另一个种族时会变得更加严重”。1885年起，甚至有孟买健康局所规划的从港口到妓院的健康嫖妓指引。

警察还有另一项任务—避免在印的英国女人从娼，因有损国家尊严。当时，许多英国女人前往殖民地寻找新生活，她们若选择从娼，将会受到警察严格的取缔与惩罚。当时，被逮捕的英国妓女会被驱逐出境，然而来自其他国家如法国、德国、意大利、波兰、奥地利、罗马尼亚与俄罗斯的娼妓，则被允许继续住在卡马提普拉。

1946年，甘地盘腿坐地上看书，身旁是一架手纺车

他说这群女人“比窃贼还危险，因为她们偷的是人们的品德”。

有趣的是，卡马提普拉还有一群来自日本的妓女，她们自成一区为日本人提供性服务，受日本领事馆庇护。在这一套殖民政府旨在防止杂交与传染病的管制政策下，印度当地的娼妓并不是他们关注的重点。

诉求性工作“非法化”的废娼运动，起始于19世纪末，由孟买的中产阶级市民团体推动。当时船运、贸易与纺织业的发展，使孟买成为极为拥挤的大城市，一般住宅区渗透进卡马提普拉。就像电影中所演的那样，娼馆与一般居民的住宅、学校相邻，查禁娼馆的呼声越来越高。

随着印度民族主义独立运动的兴起，妇女团体更是将娼妓、酒与童婚视为“印度社会三大恶”，扫娼、禁酒与禁止童婚成为净化国家的重要任务。

1902年颁布的《孟买市警察条例》，第一次将经营娼馆与沿街拉客视为非法活动，但警察在执法上却相当意兴阑珊，导致市民的不满。1921年，市民团体要求将与娼馆经营相关的所有行为皆视为犯罪，官方与警方代表却大都不同意这样的诉求。他们认为：“在印度废除娼妓是愚蠢且不明智的，因为印度社会对娼妓有世代相传的内在的包容。”

独立运动与娼妓之间的对立，更明显地表现在独立运动领袖甘地对于娼妓的看法上。

当独立运动在印度各地如火如荼地进行时，甘地不满印度国大党的精英文化，而推动党的改革，鼓励一般大众入党。当时只需要缴交14安那（当时的货币）会费，人人皆可入党成为党员。

1921年，有350名妓女登记成为国大党的党员，她们积极为甘地创立的“提拉克自治基金”募款。当她们进一步要求进入委员会时，甘地冷酷地拒绝。他在党的会议中说道：“不具备洁净的手与洁净的心之人，是不被允许进入追求独立自治的圣坛的。”他建议这些女人放弃性工作，改以手工纺纱为业。

她们之中只有11人听从圣雄甘地的建议，其余则说：“要想一想，因为不想欺骗圣雄。”接下来的几年，她们积极地以党员身份活动，当选地方代表，并成立协会，发布宣言，宣誓她们将在妓女中帮助穷者、照顾病者、宣导纺纱织布与崇尚非暴力。

1925年甘地再度与这群妓女相遇，当他发现她们不仅没有放弃本行，甚至提供音乐教育（他认为是性工作的一部分），他震怒了。他说这群女人“比窃贼还危险，因为她们偷的是人们的品德”，并禁止她們参加他所发起的不合作运动。

然而，这些女人就像甘古拜一样，并不屈服于甘地的羞辱，而坚守她们公共参与的权利与价值。

在电影中，甘古拜那场震撼人心的公开演讲，历史中确有其事。那发生在1960年，是由重要政党中的妇女代表、NGOs所举办的为了女孩教育与女性赋权所举办的集会。

甘古拜的发言，呼应着那群参与独立运动的妓女们的精神。依照原著记载，她在演讲中提到了她们对孟买的贡献：

“透过将我们自己献身给男人的肉欲，我们帮了全社会的女人一个大忙，我们保护你们不受攻击。因此，当我知道我们的社会是如此看不起他的保护者时，我为你们感到羞愧。我们就像士兵们为了保卫家园在战场上不歇地战斗一样，每天为了众人的安全而战斗着。为什么我们要遭受天壤之别的待遇？为什么士兵获得国人的尊敬，而我们却像贱民般被蔑视。你们回答我！”

“没有人能回答我，因为问题从一开始就是你们制造的。而唯一的解答就是将我们性工作者视为与你们平等之人。我相信，等到你们做得到这一点的那一天，也就是社会达到‘女人赋权’的一日。”

在作者侯赛因的书中，甘古拜的演说赢得全场起立鼓掌，掌声如雷。

特约编辑姜雯 jw@nfcmag.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