叛逆

2022-06-19 14:25王鹏
雨露风 2022年5期

王鹏

又是一个闷热的南方梅雨季。雷雨前的天,更是阴沉无风,整日都仿佛置身在令人窒息的烦闷里。要下雨了,一大片积雨云团伏在半空里纹丝不动。张望四周山脉,恍若水墨点染层层叠峦,浮荡出青灰的暗光。远空中一道闪电像撕裂的天空中急窜出的惊天亮鞭,短促而耀眼。不多时,轰隆隆的雷声在空中鼓荡。云幕越压越低,逼出雷雨前可怖景象。窗外的风由弱变强,呼啸突进,刮过百叶窗。俯视大街,路灯放出一片明光。或许是天色欲雨,原本熙熙攘攘的大街忽然變得沉寂下来。稀散的行人,披戴着苍白的灯光,一律行色冷漠,星散着地自顾自低着头赶路。交通带来的嘈杂声也小多了。只听得归巢的麻雀在行道树上跳来蹿去,一声声地叫鸣。原本安静的树叶被风吹得狂舞,沙沙作响。倒是官河路与艇湖路交叉口,孤独杵立的交通信号灯,照例刻板且耐心地以读秒记时。

今夜头绪繁杂加上身感慵懒,提不起精神动笔,索性抽起烟来——火柴“咝”的一声,擦出一股灼手的磷火,蓝蓝的火苗舔着火柴棍,火焰快速蹿升,忽闪忽闪地跳跃着,至慢慢燃尽。临灭的火焰挣扎着扑腾几下,冒出一股呛鼻青烟,和着嘴里喷出的烟雾,在眼前缭绕。烟雾袅袅升腾,思绪也随着漫散的烟雾,被带回到少年时光。

记得那天,梅雨淅淅沥沥,打在撑开的伞上。刚长齐羽毛的麻雀,扑棱着翅膀,跌跌撞撞地向着我冲来,从伞檐掠过。走过湿漉漉的石砌的弄堂,墙角里横风乍起,忍不住一阵寒噤。直直的雨丝偏偏也似箭样袭来,成了专打我裤脚的斜脚雨。

我懊恼地折回家,推门进自己屋里,匆匆地收伞,往墙角一搭,双手交替在淋湿的肩膀轻拍雨珠,撩了撩眉上散落的头发,一回身,便左手支颐,右手臂支在矮桌子上,整个身体扑前俯伏,低着眉默然向隅而坐。一段时间来,我对读书的劲头日趋消极,心生厌倦。我无聊地翻起一本唐诗,心不在焉地看。“出门搔白首,若负平生志。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似乎生起了感触,重复地看了几遍。心情失落,吁叹着抬头望望窗外。一片昏暗中只听得风还在一个劲地吹,胀鼓鼓地挤着面前的玻璃窗和湿透的树叶,沙沙地横扫着斑驳湿软的泥墙。恍惚间,聆听着看不清的雨点纷乱地落在杏树叶片上,响个不停,腾起的雨雾密密地斜织起南方梅雨季终日笼罩的朦胧。门前恍若挂起一道密密的雾帘,村庄和树影全被浓浓的雨雾一层层地包裹着、漂洗着。蹦跳不止的麻雀被打湿了翅膀,扑棱棱地从杏枝窜起,一个劲地抖动着身上被濡湿的羽毛,然后飞到树叶深处或屋檐下的老巢。平时喜欢穿梭飞行的燕子,和麻雀一样,都栖在巢穴里,颤抖着缩成一团。从檐头落下的雨水滴滴答答,杂乱的心思像面前的雨点东冲西撞,却惊扰不起我心里的一丝涟漪。

家门口的杏树,枝繁叶茂。雨似乎不知疲倦地下着,树梢沉沉地垂下,随风揺摆。雨从绿叶边溢出,如珠帘般滴落。墙脚外的水渠堆积着雨水带来的枝梢和残叶汇集进浑浊湍急的渠水,算是找到了归宿。雨声和流水声交杂在一起,我的心情在这个阴暗的雨天更加难以平静。

这雨下得时断时续,堂前流淌的雨水还没有退去,漾起明汪汪一片积水,微风吹过,好像一潭起褶的春水。

我久坐窗前,窗外的杏树枝条斜陈面前,叶片盈盈结满雨珠。忽明忽暗透过树荫渗进窗户明明灭灭的光线,使得房间内更加暗淡。连日的阴雨使得房间比以前更加黑暗和潮湿,周围是一片难耐的寂静。我关上窗,泡好一杯前不久自家炒制的龙井茶,打开红灯牌收音机索性听起书来。我坐在书桌前,一边听书,一边喝茶,无聊地将浮在表面的茶叶一次次吸进嘴里,再一次次吐回杯中;书里面的故事让我渐渐进入角色,听着字正腔圆、铿锵有力的演义说词,思绪仿佛已在不觉中穿越了一千多年,融进作古英雄的豪迈气概中。听着《温酒斩华雄》《三英战吕布》《草船借箭》,悠然自得,情融其中。

正当凝神听书、情融其中,忽然听得:“考不上大学,做什么书虫!课外书能给你成绩吗?”而后紧跟着“呯”的一声响,是父亲的拳头砸在桌上,斜放的杯盖被震得一声脆响。茶水被激荡成水珠率性跳跃,急晃晃地跌碎在桌面。父亲那段时间无不充斥在对我“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复杂情绪里。是啊!考不上大学,在这个世界里,仿佛是一个最无能的人。我心里一直翻滚着一股混浊而又不能挥去的苦涩。尽管如此,我还是需要保留自己最后一点面子。我气愤地鼓起腮,冲动骤然爆发,忽地站立起来,倔强地转过身迎着父亲。我无法接受父亲的态度和极端的说辞,梗着脖子怒视父亲,脸上写满不屑,但内心却早已酸泪成河。不成想,我的愤怒举动可把父亲愣住了,睁大了眼睛,错愕地面对和自己一般高大的儿子。父亲身材瘦高,当他修长的手指本能地抠进掌心,为扇一记耳光蕴集更大能量时,却惊见我从不曾表露过的愤怒。他身体不经意地颤抖了一下,似乎在努力克制情绪,脸色可是铁板般阴沉,同样怒目与我相峙。从小看着父亲的情绪变化,什么眼色反映出来的是什么情绪,在我心里都有详细注解。我明显感觉到父亲的目光还是狠狠地凶了我一下,仍然愤怒地盯在我的脸上、身上,只不过刚才的脸上仿佛稍微露出那种疑惑神色。最后,他嘴里“唉、唉”了两声,抡起的手颓然垂下,一屁股跌坐到椅子上。“管不了啦,看来真的是管不了你啦!”父亲喘着粗气,稀疏的胡须还在不停地簌簌抖动着。“谁要你管!”我心里气愤愤地嘟囔着。

看着父亲瘫坐在椅子上,我没有说话,恨恨地转身踅进自己的房间,顺手重重地把房门甩在身后,门连带着板墙震动起来。我和衣仰躺床上,随手拉过被子的一角,努力眨巴着被泪水撑得肿胀的眼睛,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内心却莫名地掠过一丝窃喜:终于第一次赢得对抗的胜利!屋内一片寂静,外面的风雨声逐渐增大,窗户不时被闪电照亮,闪电过后紧接着的是一阵阵轰隆雷声。我侧过身,脸朝着黑洞洞的窗户,人虽置于至暗时刻,心里却感觉到释放出一种放松惬意,听雨点敲响战鼓似的打在窗棂。

父爱从没有使我“恣意”过,也从没有对我“放纵”过,有时竟怀疑我是不是他亲生的。人常说父与子之间天生就有一道揭不去的隔膜,父爱甚至从未给予过我应有的滋养。我与父亲,近些年没有单独谈过话,平常见面顶多只是勉强称呼一声。一种似乎不应当有,但又免不了对我不是一时不满的怒喊,是日积月累的结果,实在令我难以适从,甚至颇感怅惘。母亲不得已,时常对我说些宽慰的话:“你与你父亲总是为些小事纠葛不清,似乎应了那句老话——生肖相冲,简直就是一对天敌,前世的冤家!”随后伸手轻抚着我的肩,无奈说:“其实,你爹对你也没有你想的那么戳眼,所做的一切还不是为你好!他就是固执呆板,要不是为你,何苦白操这一番心!你可不能跟他一样地置气,更不能存心去做气你爹的事。”“看书、听书怎么了?为我好?”我委屈地仰起头,不以为然地顾自怨怒嘀咕,一脸委屈的表情挡住了母亲本想一连叠声的劝勉话头。说实在,心里哪能不介意呢?哪得不怀恨呢?我甚至不愿去多想这一幕幕缺少亲情的过往。7331D6D2-D3A7-4637-AC70-6A1BBC5EEB71

忽然想起小时候邻居奶奶说的话:“你不是你爹妈生的,你是后山石头缝里捡来的。”尽管知道她们说的是一句玩笑话。可在行坐之间,恍惚中以为自己就是山上的一块石头。甚至认为,倘若出生可以选择,真不如石头生呢!至少石头是沉默的,不会有父子间的争吵,不会在至亲之间反闹得形同陌路。这样想着想着,居然隐隐觉着后山的石头,果真莫名地亲切起来。

这个时节的雨水充沛,杏树叶子绿得透出凉意。我沉闷地用拖沓的脚步踟蹰,父亲那句轻蔑我为“书虫”的话始终在我耳边恶毒地回荡,以致不快的心情犹如天空中郁结的乌云一般难以舒展。连日来心里抑郁地翻动着那本忧烦的账目,同时天马行空思考着对未知事物的好奇和敏感,却遭来一只落单、来路不明的大头鸟的窥伺。它悄声地停歇枝头,眼睛滴溜溜环顾,高翘的尾巴毛一抖一抖恣意招展。并且,每隔几秒“喳喳——啾”“喳喳——啾”地啼啭两声,像嘲笑我似的重复着同样一句我听不懂的鸟语。瑟瑟的风,催动着满树的叶片跳动着,簌簌作响,却不知要把它们赶到哪里,只留下大头鸟飞走时凄清悠远的余音。

当残酷现实与想象发生错位时,独木桥头终究徘徊不出前途,无病呻吟只会自怨自艾,更趋消沉。唯有扳转错位的方向,另寻出路。农村青年上不了大學,当兵到部队去,或许会走出一片新的天地。我暗暗打定主意,决然远离心已开始远走的家庭。临行时父亲嘱咐:“好自为之吧!”

“你管得着吗?!”我心里恨恨地回击着,心情却舒畅了许多。总的说来,就像养在鱼缸里的小鱼,忽然又要自由地回到湍急的溪水里任凭跳跃似的。因而,应征入伍恰好是一个现行条件,远离家庭的愿望逐渐获得满足。我仿佛成了离弦之箭、飞奔之马,饱含着义无反顾的兴奋劲儿,精神上带来极大振奋,做起海阔天空的自由之梦。

四年的军旅生活,从没有收到父亲的信,也没有听到电话那头一句安慰的话。我远在千里之外的军营,内心常常想起家乡,想念亲人。然而,想归想,却一直懒得写家信。以往心里放不下的牵挂和执念,不再时时萦绕,家乡只是以梦中相见的方式和它默默亲近,并且这样的概念正在日趋淡薄。

某一天忽然接到妈妈的电话,问:“儿子,9号强台风,你们岛上影响大吗?”

“妈,你怎么晓得?”

“是你爹每天看电视,一直关注海岛那边天气,催我问一下。”我心里“咯噔”一下,先是愕然无语,随后在心里慢慢升起一股莫名的暖流。

时光荏苒、岁月如梭,服役期在不觉间结束。中秋过后,经过几场秋雨的洗涤,残暑远去。

一个晴朗的日子里,太阳已不再炙热,清朗的风儿轻轻地吹动着金秋的树叶。我背着四年的行囊,回到了家乡。在离家约三百米的客车停靠站,我远远看见父亲站在人群中,左顾右盼地张望。

“回来了。”

“嗯。”

“回家好。”父亲没有多余的话。我也一样,心里隔膜犹在,就像哽在喉咙里的刺一直没有拔掉,加上另外掺杂的意气还未消尽,也就不再言语。看来真是创伤难愈,余悸犹存。不过,也许沉默更是让人反思的最好时候,可以把过往的事统统过滤一遍,把头脑里储存的许多零星的印象串联起来,清晰地去图解,很多事的确是自己常怀偏颇偏激所致。父亲抢过我手中的行李,并用固执的眼神示意我放下行囊。只见父亲弯下腰,一手扶着扁担,一手支撑在膝盖上,再慢慢直起始终还是弯着的腰,似乎此刻只和装满书的两大件行李较着劲,而忘却了内心一直还在与他较着劲的儿子。

望着父亲笨拙的举止、佝偻的背影、蹒跚的步履,脸上烙满了风吹日晒带来的古铜色。隐约觉得父亲的发际线明显爬高,黑黝黝的额头新添了不少皱纹,脑后明显多了一道赘肉,蓄起的花白胡须显得他满脸沧桑。五十岁刚出头的人俨然一个“灰老头”模样,与储存在记忆中他高大英俊、肤色白净、干脆利落的印象,竟然有着如此大的变化。我猛然恍悟到当年的任性与顽劣,每每父亲越数落越生气,他越生气我越与他顶嘴,是如何不体谅父亲的心,是如何不懂得父亲的艰辛。这皆在于我少不更事,无穷期地对着父亲任性执拗、闹别扭,为鸡毛蒜皮的事缠夹不清,为种种妄举找多可笑理由的荒唐行径。我和父亲之间久而久之的对峙,甚至有时还恶语相讥,专捡难听的话泄愤,便成了久旱的泥土板结成块,越结越厚、越结越硬,结成了我的刻薄冷漠和自私自利。我知道,其实父亲一直对我心存希望,甚至可以说是他失望之后产生的悲悯反应,是我的任性和散漫把他仅剩的最后一点希望给挥霍掉了。

仰望天空,仿佛觉得那一块久久压在心头的乌云,被一阵和煦的轻风吹散了。面对父亲蹒跚的背影,我缓慢而郑重地走在身后,鼻腔忍不住泛起一阵酸涩,泪水溢出眼眶。曾经是军人的我,望着父亲背影,眼泪簌簌地流下。7331D6D2-D3A7-4637-AC70-6A1BBC5EEB7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