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心勃勃的创新项目何以失败：纽约公共图书馆中央图书馆计划的回顾与反思

肖鹏　蔡思妍　蔡沅欣

摘   要：文章旨在梳理纽约公共图书馆中央图书馆计划，探究其对图书馆负责任创新的启示。采用网络调查法和历史研究法收集并分析纽约公共图书馆中央图书馆计划的档案、报道及其他一手材料，梳理中央图书馆计划的提出背景、主要内容以及实施过程。从中央图书馆计划的案例研究发现，在高质量发展的背景下推动图书馆创新必须注意：搭建沟通桥梁，破除信息不透明；实施综合考量，预测正反面影响；持续调整计划，汲取已有的经验；坚守机构本职，不为创新而创新。

关键词：中央图书馆计划；纽约公共图书馆；负责任创新

中图分类号：G258.2   文献标识码：Ａ   DOI：10.11968/tsyqb.1003-6938.2022090

Why Ambitious Innovation Projects Failed： A Review and Reflection of the New York Public Library's Central Library Plan

Abstract This article aims to sort out the New York Public Librarys Central Library Plan and explore its implications for responsible innovation in libraries. The paper adopts the method of network investigation and historical research to collect and analyze the archives， reports and other primary materials of the New York Public Librarys central library plan， and sort out the background， main content and implementation process of the central library plan. The author found from the case study of the central library plan that to promote library innovation in the context of high-quality development， we must pay attention to： build a communication bridge to break the opacity of information; implement comprehensive considerations to predict positive and negative impacts; continuously adjust plans and learn from existing experience; stick to the organization's own duties and do not innovate for the sake of innovation.

Key words Central Library Plan; New York Public Library; responsible innovation

我們总热衷褒奖成功，却鲜少关注失败。但事实上，成功的经验往往难以复制，失败的原因却多半雷同。随着外部挑战日益剧烈、形势越渐复杂，图书馆的创新研究需要更加重视失败的教训。本文聚焦一项野心勃勃却中途折戟的大型项目——纽约公共图书馆（New York Public Library）的“中央图书馆计划”（Central Library Plan）。该计划以空间创新与改造为中心，同时涉及技术创新、服务创新乃至于当下我国公共文化领域热议的社会化创新，从2007年到2014年间几经沉浮，在美国图书馆界乃至全社会掀起了广泛的讨论。然而，对于这样一个重要的事件，国内学界除了一些新闻报道或编译材料［1-2］，系统考察仍尚付阙如。基于此，本文试图在系统梳理中央图书馆计划的背景、内容等基本史实的情况下，以“负责任创新”（Responsible Innovation）的理论透镜剖析其失败的因由，并在此基础上讨论高质量发展背景下图书馆创新的注意事项与关键要点。

文中所用的材料主要来自拯救纽约公共图书馆委员会（The Committee to SAVE NYPL，以下简称“拯救委员会”）、公民保卫图书馆（Citizens Defending Libraries）组织、梅尔维尔出版社（Melville House）以及纽约市政府和纽约公共图书馆等官方站点。首先，纽约公共图书馆是计划的发起主体，其年度报告等相关材料有助于分析计划提出的原因及其基本立场；纽约市政府官网有大量相关文件，有助于了解计划的提出背景；其次是反对该计划的拯救委员会和公民保卫图书馆组织，它们的官网汇集了多份报告、影像资料和《国家》《纽约时报》等重要媒体关于中央图书馆计划的新闻报道；最后梅尔维尔出版社官网以及其他相关站点也存储了与计划相关的大量资料性文本。立足上述文献资料，本文梳理了中央图书馆计划的主要内容及其经验教训，以为图书馆行业开展类似的改造工程、实施大型创新项目提供参考。

1   中央图书馆计划的提出背景

一言以蔽之，纽约公共图书馆“中央图书馆计划”的主要目的是通过出售部分馆舍的房地产，并借此获得经费，对纽约公共图书馆进行改造。了解当时的历史语境，有助于我们更充分地认识整个计划。

1.1    金融危机增加图书馆的经济压力

2005年财年以前，纽约公共图书馆财政状况一直比较健康［3］，但自2006年财年起，图书馆的运营支出开始高于运营收入。金融危机期间这一压力进一步加大，由于图书馆捐赠基金的市场价值下降、纽约市削减了4%的政府支持等原因，该馆在2009年财年出现入不敷出的局面［4］。尽管在2010年之后，美国经济情况有所好转，但图书馆获得的捐赠资金和政府支持依旧持续减少，2010年财年的图书馆运营收入就比2009年财年减少了约1900万美元［5］。而该馆仍需要保持对馆藏服务、建筑设施等方面的投入，其经济压力长期存在。

从当时美国图书馆界的情况来看，预算短缺不仅仅是纽约公共图书馆一家的困难。美国图书馆协会（American Library Association，ALA）曾在2008年年会上强调“经济放缓可能会导致图书馆无法获得足够的资金”［6］。面对这样的形势，美国多所大型公共图书馆都采取了特殊措施以应对经济恶化的影响。如洛杉矶公共图书馆重新设计服务模式以控制短期成本［7］；西雅图公共图书馆通过裁员等举措削减支出，鼓励个人和组织向图书馆捐款，同时通过积极游说，说服市议会恢复原预计削减的预算［8］。纽约公共图书馆也开始采取一些举措削减经费，如整合图书馆的服务、缩减图书馆的数量等，中央图书馆计划也是在这一背景下提出的。

1.2    城市发展创造了房地产交易环境

中央图书馆计划启动之时，纽约有着较好的房地产交易环境。早在2003年，时任纽约公共图书馆馆长的保罗·勒克莱尔（Paul LeClerc，以下简称“勒克莱尔”）开始考虑通过房地产销售等举措革新纽约公共图书馆［9］。2007年，纽约市政府下定决心推行新一轮的城市总体规划。时任纽约市市长迈克尔·布隆伯格（Michael R.Bloomberg，以下简称“布隆伯格”）颁布了一项名为《更葱绿、更美好的纽约》（A Greener Greater New York）的城市规划。该规划指出纽约市建筑用地的供不应求导致房价逐步抬高［10］。根据2002-2013年纽约州所有交易房价指数折线图（见图1）可知，纽约州市房价自2002年持续上涨，并在2007年到达了波峰，规划的判断大体准确。新城市规划提供的土地买卖环境、持续走高的房价，使得纽约公共图书馆考虑售卖部分房地产以缓解财政压力、获取额外资金［11］。纽约公共图书馆以其庞大的总分馆网络闻名，其中许多分馆所在建筑物的产权为纽约市所有，“只要将其用作图书馆的用途，它们将免费提供给纽约公共图书馆长期使用”，也有一部分为租用所得［12］；可以出售的主要是纽约公共图书馆自己持有的唐奈尔图书馆（Donnell Library）、科学、工业和商业图书馆（Science，Industry and Business Library，以下简称“SIB图书馆”）和曼哈顿中部图书馆（Mid-Manhattan Library，以下简称“MM图书馆”）等分馆所在建筑物的产权［9］。

1.3    提供创新服务与空间改造的需要

由于中央图书馆计划的实施时间较长，如果说计划早期的提出是因为经济方面的压力，那么到了后期尤其是2010年美国逐步走出经济危机之后，计划的主要推动力就变成了纽约公共图书馆求变求新的需要。

一方面是日益变化的用户需求。计划提出之时，史蒂芬·A·施瓦茨曼大楼（Stephen A.Schwarzman Building，以下简称“施瓦茨曼大楼”）内的人文与社会科学图书馆（Humanities and Social Sciences Library，以下简称“HSS图书馆”）的到馆访问人数逐步减少［14］。而由于数字化技术的普及，馆方认为应该在大楼内添置计算机等信息技术设备，提高访问数字资源的机会，同时加强其社会化功能，推动纽约公共图书从图书馆传统服务提供者转向更具创新力和影响力的综合性场所［15］。其次是建筑老化带来的改造需要。施瓦茨曼大楼有近75%的空间未向用户开放，且楼内存储馆藏的历史悠久的书库不符合当时的消防法规，也缺少良好的温湿度控制条件和设备来保护珍贵的文献［16］。类似的，以流通借阅为主要职能的MM图书馆也同样年久失修且空间资源紧缺［17］。这些问题都需要通过较大规模的空间改造工程以获得解决。

2   中央图书馆计划的主要内容

2007年6月，纽约公共图书馆理事会批准了一项耗资数亿美元的创新计划——中央图书馆计划［18］。从2007年提出到2014年最终中止，中央图书馆计划经过了多次调整、修改，但其始终有两项核心内容。

第一是出售部分分馆的产权。早在2007年甚至更早之前，纽约公共图书馆就计划逐步关闭唐奈尔图书馆、SIB图书馆、MM图书馆等几家自有产权的图书馆，卖出其部分或全部的建筑物和土地［18-20］。

更重要的是第二项内容，即改造施瓦茨曼大楼。可以说，出售产权的主要目的之一也是为了支持改造，所谓的中央图书馆计划，指向的正是被视为纽约公共图书馆“中心”建筑的施瓦茨曼大楼［21］。对大楼的改造计划包括以下内容：

（1）搬迁施瓦茨曼大楼七层书库中的馆藏图书。原藏于施瓦茨曼大楼的数百万件馆藏将被转移至布莱恩特公园（Bryant Park）的地下书库［22］和新泽西州的研究馆藏和保存联盟（Research Collections and Preservation Consortium，ReCAP）［23］，后者配备有“高密度，环境可控的书架设施”［24］，是专门为纽约公共图书馆和哥伦比亚大学等高校图书馆提供存储服务的机构；（2）搬迁馆藏之后，在保存罗斯主阅览室（Rose Main Reading Room，也即著名的“玫瑰廳”）基本历史原貌的前提下，拆除馆内的铁制书库［16］，扩展楼内的公共区域；（3）拆除书库，腾出空间之后，在大楼内建造一个配置更多公用计算机的流通图书馆［19］；与此同时，还将翻修原本不对外开放的大楼二层，创建至少可以容纳400位用户的学者和作家中心［25］，以此为用户提供新的可用空间；（4）在改造后的施瓦茨曼大楼内重新安置馆藏。关闭SIB图书馆和MM图书馆后，SIB图书馆拥有的大量研究型馆藏会与施瓦茨曼大楼内的原HSS图书馆的研究型馆藏合并［19］；SIB图书馆的非研究型藏书将同MM图书馆的馆藏一起安置在大楼二层新建的流通图书馆［23］。如上所述，新的流通图书馆将取代原有的MM图书馆，同时借此机会实施技术创新，配备更多的计算机设备，大幅扩展纽约公共图书馆的在线服务功能；（5）对施瓦茨曼大楼的建筑墙面和窗户等进行改造。与内部改造不同，对大楼建筑的一些特定改建需要得到地标保护委员会（Landmarks Preservation Commission，该委员会主要负责保护和管理纽约市具有重要历史和文化意义的建筑）批准。在得到批准后，纽约公共图书馆会针对屋顶、墙面、窗户等展开改造工作，主要是增加新入口以服务更大的人流量［26］；添置新的空调装置；将窗户改造为紧急消防通道以提高安全性等［27］。

总的来说，中央图书馆计划的核心目标是通过关闭部分分馆并出售相应的产权，进而在施瓦茨曼大楼打造一座面向新时期、新需求的综合性图书馆。在纽约公共图书馆看来，中央图书馆计划不仅能够解决MM图书馆建筑老化、HSS图书馆馆藏保护失当和图书馆预算短缺等问题（每年可以为纽约公共图书馆节省1500万美元的成本［26］），还可以将施瓦茨曼大楼改造为世界上最大的集研究图书馆和流通图书馆于一体的建筑［28］，提高到访率和影响力，以此重塑纽约公共图书馆的形象和地位。

3   中央图书馆计划的实施过程

本文概述了中央图书馆计划的内容，在具体实施过程中，这一计划实际上经历了非常曲折的过程。大体来讲，根据公众对该计划细节的了解程度，可以简单划分为两个阶段：低调推进阶段和公众参与阶段。

3.1    低调推进阶段

由于担心出售图书馆资产以及改造施瓦茨曼大楼这一具有历史意义的重要建筑可能引发较大的社会争议，中央图书馆计划实施的早期虽然也对外发布了一些信息，却是以相对低调的姿态推进的。2007年6月，纽约公共图书馆理事会在两次对公众保密的会议上检署批准了中央图书馆计划［18］。实施该计划需要巨额资金的投入，最早的预估成本为2.5亿美元，其后在2012年增长到3亿，2013年又增长到3.5亿（这里主要为改造中央图书馆的成本，倘若把同一时期建设新分馆、增强在线服务等方面的规划都加入，预计总成本将达到10亿美元）［18，29］。由于政府的资金支持尚未能确定，是年，作为中央图书馆计划的一部分，纽约公共图书馆把唐奈尔图书馆的馆藏和服务转移到HSS图书馆、MM图书馆、纽约公共表演艺术图书馆（New York Public Library for the Performing Arts）和大中央图书馆（Grand Central Library）［30］。其后，纽约公共图书馆正式同意将唐奈尔图书馆的土地和建筑以5900万美元的价格出售给东方快车酒店（Orient-Express Hotels）［31］。基于协议，纽约公共图书馆在售卖康奈尔图书馆的房地产后，将与房地产商在此处合作建设一座新的、较小的图书馆，以满足当地居民的需要［30］。值得注意的是，由于经济不景气，后来东方快车酒店将这一合同转让给另外两家开发商，新的唐奈尔图书馆在中央图书馆计划夭折之后的2016年才重新开放［32］，期间缺席多年的图书馆服务一直是当地民众对计划不满的重要原因之一。

在2008年3月11日举办的一次新闻发布会上，时任纽约公共图书馆理事会主席的凯瑟琳·马龙（Catherine C. Marron，以下简称“马龙”）和館长勒克莱尔宣布了雄心勃勃的中央图书馆计划［29］，但此时并未向公众披露该计划的细节。为推动中央图书馆计划顺利落实，纽约公共图书馆理事会成立专门的委员会遴选合适的建筑师，并最终在2008年10月份敲定诺曼·福斯特（Norman Foster，以下简称“福斯特”）承担此项工作［33］。2008年秋季，纽约公共图书馆已经找到有意购买MM图书馆房地产的买家，但受到经济危机影响，此项交易最终未能达成［18］。2009年，勒克莱尔在《2008年度报告》（2008 Annual Report）中表示会重新考虑实施中央图书馆计划的时间［33］。

2010年2月10日，纽约公共图书馆举办理事会会议，马龙宣布市长布隆伯格将为中央图书馆计划提供5000万美元的支持［9］，在一定程度上保障中央图书馆计划的落地。勒克莱尔也在《2009年度报告》（2009 Annual Report）中表示在接下来的一年里，纽约公共图书馆会着手改造施瓦茨曼大楼［4］。2010年10月，勒克莱尔重新推出了一份计划时间表，其中包含聘请专业公司拆除施瓦茨曼大楼内的书架［9］。

2011年夏季，纽约公共图书馆迎来施瓦茨曼大楼百年庆典的同时，图书馆管理层也发生了变更［5］。2011年7月，纽约公共图书馆敲定了新的管理层，安东尼·马克思（Anthony Marx，以下简称“马克思”）被任命为纽约公共图书馆馆长。马克思接手时，纽约公共图书馆筹措的社会捐赠持续增长［25］，同时纽约市政府也于2011年6月最终承诺就中央图书馆计划拨款1.51亿美元［23］。然而，这些资金仍难以满足计划的全面落地，因此该馆又考虑出售康奈尔图书馆之外其他分馆的产权。

3.2    公众参与阶段

2011年11月，斯科特·谢尔曼（Scott Sherman）在《国家》刊物上发布文章，首次向公众介绍中央图书馆计划的细节［31］，引起社会各界人士对中央图书馆计划的关注。

随着社会各界对中央图书馆计划有了越来越清晰、全面的认识，对这一计划的反对声音也愈发激烈。根据相关材料，民众反对的理由主要有三个：首先也是最重要的，纽约公共图书馆在实施计划前并未充分向公众公开中央图书馆计划，包括成本效益分析、详细预算等内容［34］。这种信息不对等和沟通不充分导致公众难以理解中央图书馆计划的目的［35］。其次，计划本身存在诸多缺陷、至少有许多值得斟酌之处。如不少意见领袖认为，从历史保护的角度来讲，各项改造工程会破坏施瓦茨曼大楼这一地标建筑的完整性和历史意义。类似的，出售和关闭部分图书馆的目的是为了改造施瓦茨曼大楼、拓宽可用空间，但这种改造是以牺牲多个社区民众的图书馆分馆服务为代价的（至少在一定时间内）［36］。此外，增强中央图书馆的社会化功能（如拥有咖啡厅等设置）和数字服务能力（如新配备大量计算机）或多或少是拍脑袋的决策，并没有认识到大多数纽约民众对图书馆的真正需求点在于其核心的基本服务。第三，计划所需的成本极高且其预算随着计划的推行持续上升。上文提到，随着计划的推进，其核心的空间改造预算从刚开始的2.5亿美元增加至3.5亿美元，但纽约公共图书馆似乎并未考虑更加经济可行、破坏性更小的替代方案，如“保留书架并升级MM图书馆”等［36］。

基于上述理由，拯救委员会于2012年初成立，作为一个自发的志愿者组织，该委员会旗帜鲜明地反对售卖分馆、拆除施瓦茨曼大楼书架等行为［37］。公民保卫图书馆组织和图书馆爱好者联盟（Library Lovers League）也于2013年开始采取行动，反对中央图书馆计划。其中，前者致力于阻止纽约公共图书馆的售卖活动并倡导资助图书馆［38］，后者是一个“由图书馆爱好者组成的非正式网络，致力于将纽约公共图书馆从出售和缩减中拯救出来”［39］。

顶着多方面的压力，2012年2月，纽约公共图书馆对中央图书馆计划进行了调整并重新发布［40］。2012年5月，具有确定地方预算优先级和城市服务监督等职能的曼哈顿第一社区委员会（Manhattan Community Board 1）召开会议，评估纽约公共图书馆经费使用的优先级别［41］，在综合分析利弊后，要求纽约公共图书馆在实施中央图书馆计划之前对计划进行经济影响研究［41］。然而该年6月，出售计划还是执行了，预计价值上亿美元的六层SIB图书馆建筑出售了其中五层，但换来的仅有约6000万美元，无疑有“贱卖”之嫌［23］，舆论危机进一步发酵。同年7月，以提供特定学区教育建议为职责的青年、教育和图书馆委员会（Youth， Education & Libraries Committee）召开会议，围绕中央图书馆计划进行介绍和讨论，会议上有人提出“用售卖SIB图书馆得到的资金翻新MM图书馆”的建议，但马克思馆长对此并不认同［26］。

2013年1月，地标保护委员会通过了纽约公共图书馆提出的改动施瓦茨曼大楼建筑外部的请求［42］。2013年5月，福斯特就拆除施瓦茨曼大楼内的书架向纽约市建筑局（NYC Department of Buildings）申请许可证，并在申请资料中称书架的拆除属于非结构性问题。随后在6月，纽约市建筑局批准了该申请［23］。然而，施瓦茨曼大楼的钢铁书架和建筑外观具有重要的历史象征意义，因此拆除申请的批准引发了更激烈的批评。

2013年7月，反对中央图书馆计划的学者及作家相继提交了两份诉讼。与此同时，在2014-2021年期间担任纽约市市长的比尔·德·白思豪（Bill de Blasio，以下简称“白思豪”）也于2013年7月候选期间在施瓦茨曼大楼前公开反对中央图书馆计划［42］。2014年，已离任的纽约公共图书馆馆员马修·扎德罗兹尼（Matthew Zadrozny）在纽约公共图书馆前吃鸡肉的照片在网络疯传［43］，为中央图书馆计划赢得了更广泛的社会关注。在公众反对计划的呼声持续高涨的背景下，2014年5月，纽约公共图书馆宣布保留施瓦茨曼大楼内的书架，翻修而非出售MM图书馆的建筑［44］，由此宣告这场轰轰烈烈的中央图书馆计划的结束。

4   关于中央图书馆计划中止的若干思考和启发

负责任创新强调多元主体的参与、持续预测、响应创新后果以促进可持续发展［45］。近年来，课题组正尝试将这一理念从科技治理领域延展到社会治理、尤其是将其作为指导图书馆开展创新的治理工具［46］。负责任创新或许有望作为一把天秤，帮助我们更加系统全面地认识和评价以中央图书馆计划为代表的创新案例。尽管中央图书馆计划被打上“中道夭折”的标签，但这也是一个公众自发地以“负责任”的姿态参与和影响图书馆决策的成功案例。下文将进一步梳理中央图书馆计划这一创新项目中蕴含的经验和教训，特别关注图书馆在开展创新、预测创新、实施创新等进程中如何“负责任”地开展活动。

4.1    搭建沟通桥梁，破除信息不透明

作为公共部门，图书馆在开展中央图书馆计划此类影响深远的大型变革时，为确保相应举措更好地被利益相关者了解和认可，有必要坚持公开透明的原则。在中央图书馆的案例中，《纽约州图书馆理事会手册》（Handbook for Library Trustees of New York State）明确规定，理事会的职责范围包括“根据社区需求，定期规划和评估图书馆的服务方案”［47］，但在计划的实施过程中，图书馆并没有及时向社会公开中央图书馆计划所涉及的巨额资金［48］，拯救委员会成员苏珊·伯诺夫斯基（Susan Bernofsky）參观七层书架时被禁止拍照［49］，负责中央图书馆计划的相关理事拒绝接受采访［50］等，都传递出纽约公共图书馆因担忧引起民愤而不愿将该计划向社会层面公开的消极态度［50］，这在一定程度上引起了公众对该计划的反感。

尊重公众意愿、聆听公众需求是图书馆践行负责任创新的必要途径。图书馆在开展创新活动时应该采取公开透明的方式，综合考虑多方诉求和利益。以波士顿公共图书馆（Boston Public Library）为例，2019年波士顿公共图书馆开始改造罗斯林代尔分馆（Roslindale Branch）。2017年，在时任市长马丁·沃尔什（Martin J. Walsh）的组织下，波士顿公共图书馆围绕该改造计划举办了第一次社区会议，充分了解社区居民的想法和意见［51］。2021年，波士顿公共图书馆罗斯林代尔分馆的改造圆满完成，时任市长吴弭（Michelle Wu）在剪彩活动上评价道，“此次改造是社区的真实反映”［52］——这无疑是一个站在中央图书馆计划对立面的正向案例。

4.2    实施综合考量，预测正反面影响

中央图书馆计划失败的根本原因是计划的制定未经严谨论证，在创新规划上存在多方面的缺陷。第一，图书馆未考虑更为经济的替代性方案。在书库改造方面，巴黎国家图书馆书库比施瓦茨曼大楼七层书库还要古老得多，而该图书馆选择通过升级优化相关硬件设备的方式改造书库［53］。苏珊·伯诺夫斯基在参观七层书库后也表示，“书架仍保持良好的条件，升级温湿度控制系统比拆除书架并翻修整座建筑更实惠”［49］。在应对馆舍老化方面，比起花费上亿美元改造施瓦茨曼大楼并在其中打造新的流通图书馆，翻修MM图书馆显然更为经济可行［19］；第二，计划其实并没有真正解决图书馆面临的资金困境。“中央图书馆计划未从根本上解决图书馆面临的资金短缺问题”是工会组织、社区组织负责人等纽约重要社会人士2014年致信白思豪市长时提出的一大顾虑［54］。纽约公共图书馆起初预估完成计划需要3亿美元，到后期又宣布可能存在严重的成本超支问题［48］——从馆藏迁移后的维护成本来看，数百万册藏书迁移至馆外进行存储和管理还需要更多的资金保障。正如上文所言，到2011年前后，纽约公共图书馆面临的经济环境已经大有改善，这使得公众担心该计划可能使图书馆重新陷入资金危机中；进一步讲，倘若纽约公共图书馆完成中央图书馆计划后没有实现预期需要节省的成本，在艰难的资金短缺环境中，是否会缩减服务数量、降低服务质量尚不得而知。综上，诚如白思豪市长评价，“中央图书馆计划是个未经过充分考虑、未充分权衡结果、未充分探讨成本的仓促且不成熟的计划”［55］。

图书馆在开展创新活动的过程中应当全面分析和考量创新活动可能产生的正反面影响，做出适宜的选择。以圣查尔斯公共图书馆（St. Charles Public Library）的翻新和扩建为例，图书馆聘请的评估人员采用标准评价指标，回溯图书馆的维修历史并与图书馆员进行充分的交流与讨论，进而有效判断图书馆内部设施和外部建筑需要维修的情况以及预估维护成本［56］。与此同时，圣查尔斯图书馆积极开展社区调查，发现“大多数受访者支持图书馆的改造和扩建，以此为青少年等用户提供更大的空间”［57］。基于初始预估成本和调查结果，圣查尔斯公共图书馆制定了符合图书馆发展方向和契合用户需求的翻修和扩建计划［58］。

4.3    持续调整计划，汲取已有的教训

计划夭折的另外一个原因是没有仔细总结前期出现的问题，慎重聆听并斟酌反对的声音。纽约公共图书馆关闭唐奈尔图书馆并售卖图书馆的房地产后，免费公共空间的大幅减少、馆藏和服务搬迁造成的不便，已经使得公众对这一决策极其不满［59］。公民保卫图书馆组织的联合创始人卡罗琳·麦金太尔（Carolyn Mclntyre）更提出“唐奈尔图书馆建筑的抛售价格远低于其市场价值，且没有使现有的图书馆受益”［55］。在这样的情况下，中央图书馆计划仍决定继续出售SIB图书馆的房地产，最终导致SIB图书馆的出售价格也低于其市场价值［23］。此外，最早关闭的唐奈尔图书馆的迁移工作量远超预期，但在没有拿出解决方案的情况下，中央图书馆计劃仍决定按照类似的方式方法迁移SIB图书馆和MM图书馆［30，22］，也进一步激发了民众的抗议情绪。

在开展创新工作的过程中，图书馆显然应当汲取已有经验，防止重蹈覆辙，及时、有效地探讨和证明决策的可行性。如旧金山公共图书馆（San Francisco Public Library）在部署RFID技术前，成立了技术和隐私咨询委员会负责与RFID相关的技术和隐私工作。该委员会既参考了RFID在图书馆领域外的应用，还借鉴了其他图书馆实施RFID的经验，其中包括考察学习伯克利公共图书馆（Berkeley Public Library）和安大略省公共图书馆（Ontario Public Library）部署RFID的最佳实践经验［60］。这些经验虽然不能直接作为实施RFID的标准答案，但对于图书馆结合实际，综合考量创新可行性及其价值等具有珍贵的借鉴意义。

4.4    坚守机构本职，不为创新而创新

图书馆的创新活动不能是“为了创新而创新”，创新的最终目的是为了提供更好的服务。纽约公共图书馆设想中央图书馆计划会给公众带来更为高效便捷的图书馆服务，但计划的实施反而导致服务效能的降低，一些创新的内容并没有得到民众的支持、也经不起推敲。

最典型的就是“贮存图书馆+馆藏外迁”的计划。当时最重要的反对理由之一，就是大量馆藏搬出施瓦茨曼大楼造成了访问和获取的不便。据拯救委员会披露，“前期中央图书馆计划的执行已使得施瓦茨曼大楼内的馆藏数量至多只存留原先的三分之二。倘若图书馆完全实施该计划，将只有约40%的馆藏留在楼内”［61］。伴随着超半数的馆藏外迁，新的问题逐渐浮现：如何保证民众便利地获取馆外的馆藏资源？对此，馆长马克思曾表示会通过开发“网上书籍申请系统”、增加运输车辆和相关工作人员等方式升级服务［26］，但是公共图书馆用户的使用习惯和使用环境与采纳类似方案的大学图书馆用户有很大不同，他们更习惯使用到馆服务，需要为此变化付出更多的学习和时间成本。更重要的是，若访问、获取和管理馆外书籍的资金得不到保障，图书馆应该怎么继续提供便利的服务。类似的，分馆的关闭在实质上导致公共空间大幅减少，也带来了一系列问题。从纽约公共图书馆《2012年度报告》（2012 Annual Report）中可知，SIB图书馆、MM图书馆和HSS图书馆的访问量均位列纽约公共图书馆系统前五，且前两馆的访问人数总量约为HSS图书馆的60%［62］。虽然中央图书馆计划号称要为民众争取更多的空间，但据拯救委员会的有关文件，前两馆的公共空间面积之和约是改造后的施瓦茨曼大楼的3.75倍［61］。也就是说，改造后可用空间其实更小、分布也过于集中，安置诸多计算机也并不符合用户的真实需求。

5   结语

中央图书馆计划的失败既与计划本身存在的缺陷有关，也与纽约公共图书馆理事会在计划的制定、实施时期未充分考虑到各方利益主体需求、未充分预估计划的社会影响等密切关联。实施图书馆创新和改革的出发点固然是为了图书馆的进步和发展，但任何一项革新都需要秉持负责任的态度。中途夭折的中央图书馆计划提醒我们，图书馆既要重视发展和创新，更要对社会公众和利益相关者负责，必须充分考虑创新计划的效益和社会影响，聆听多方利益主体的声音，才能在高质量发展的背景下保持图书馆事业持续健康发展的生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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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肖鹏，男，中山大学信息管理学院副教授；蔡思妍，女，中山大学信息管理学院本科生；蔡沅欣，女，中山大学信息管理学院硕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