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泽华 林 林
巢居与穴居、庐居作为中国建筑三原色,对中国建筑的源流变迁产生了久远影响,深藏于中国西南地区大山之中的吊脚楼民居源流就深受巢居影响。藉由建筑与环境共同营造了土家族这一古老又年轻的民族,并孕育了丰硕的民族文化。建筑之于环境的关系正如生物与环境的共生关系,犹如达尔文进化论的核心自然选择学说,从“适者生存”的角度出发揭示物种的演化方向和推动力量。建筑对于无意识环境的适应,也是由多方面的推动力量促使无机的建筑发生动态的演变。文章借以达尔文进化论作为研究起点,讨论吊脚楼因各种环境发生变迁的深层动因,了解其内在,继而思考吊脚楼如何适应当今环境。
在1959年11月,英国生物学家查尔斯·罗伯特·达尔文(Charles Robert Darwin,1809—1882)的著作《物种起源》成功发表,奠定了生物进化论的基础,并且标志着以其核心学说自然选择为中心的生物进化论的建立。
进化理论的核心——自然选择学说阐释了生物演化的驱动力问题,即对于生物有利变异的保存和积累,不利的变异终将要遭受淘汰[1]。恰是受到不可避免的自然选择作用“筛选”,才构成了生物演化的基本驱动力。自然选择的原料是变异,有了变异才有生物演化的可能,否则自然选择将成为无米之炊。生存斗争是自然选择的工具,它是一个广义的、寓意下的生存斗争,不仅仅是生物之于生存的斗争,也包含了生物与环境之间的互相依存、相互排斥的深层关系。自然选择的结果即适应性,生存环境对有利变异的不断保留和积存,造成生物对生存环境的不断适应或者形成新的物种。
达尔文经过对前人研究成果的继承和精炼,再结合自身科学实践的积累,最终造就了进化学说的诞生。其诞生促进了生物学的发展,抨击了神学目的理论,推倒了物种不变的形而上学观点,结束了宗教与唯心主义哲学统治生物学的时代[2]。
生物的进化源自于生物与环境的互动关系——自然选择,自然选择是生物演变的基本驱动力。建筑的适应过程犹如生物之于环境的适应过程,环境的选择作用促使建筑发生演变,得到丰富的适应结果,形成灿烂的建筑文化。达尔文进化论的自然选择只是一种比喻,“自然”指的是生物赖以生存的各种有机和无机条件。而吊脚楼所处的“自然”,包括自然环境、社会文化环境和经济技术环境,这三类环境是吊脚楼所处时空范围中的总和[3]。
自然环境是人们赖以生存和发展的物质基础,亦是建筑从选址到完成的基础。气候、地貌、水文等构成了整个自然环境,自然环境对于同属物质的建筑有直接的影响,建筑的建造与维持必须依赖自然环境之间的物质和能量的交换,之间的整个过程就是建筑演变的基本驱动力。
经济技术环境中的经济要素是指经济运行或生产活动所必需的各种资源和条件,常见的经济要素主要包括土地、资本、劳动力、组织、技术和制度[4]。经济技术的发展在建筑上可以得到最直观的体现,包括建筑的规模、建筑材料的更新、建造方式等,其新的空间布局、功能的使用都是贴合当时人们生产生活下的生产方式和社会生活方式。
建筑是社会文化的物质载体,其构造结构、平面功能布局以及空间形态是满足社会结构需求、特定社会群体的价值观念而形成和发展的。社会文化环境要素包括家庭结构、风俗习惯、宗教信仰以及价值观念等内容,渗透于人类社会的方方面面。
环境的选择作用是吊脚楼变迁的运转动力,表现出环境对建筑的选择作用,得到建筑对环境的适应性结果。其选择过程是建筑与环境之间互相影响和调适的过程。
吊脚楼的形成与发展受各环境要素共同选择驱动,但各要素在演化过程中并非处于绝对的平衡状态,表现出一种或多种要素主导,出现短板效应[5],此时要么补齐“短板”向更高层次演化;要么借助其他优势达到极致来掩饰自己的短板。土家吊脚楼源于古老的干栏式建筑,而最早的干栏式建筑源自“巢居”[6]。穴居和巢居一样存在于原始时期土家人的生活中,也是土家族古老栖身方式之一。根据各环境要素在不同时期的凸显作用,全文将其划分为形成时期、成熟时期和无序发展时期三个阶段。
形成时期为自然环境选择主导,建筑表现出对自然的依附状态,自然环境制约着建筑发展。此时经济技术水平低下,社会文化作用薄弱。
(1)天然穴居
穴居在生产力低下的石器时代,曾是土家先民的居住形式之一,与巢居时空共存、共同发展。在考古学界曾发现许多穴居遗址,2011年,在花垣县发掘出旧、新石器时代过渡时期的药王洞遗址,位于今边城茶峒的北端山脚,正当清水江与雅江河汇合点的右岸,所在谷地气候温和,雨量充沛,水陆资源丰盛[7]。还有在鄂西南的利川发现的船头寨、鱼木寨(图1),洞内干燥、冬暖夏凉,适合居住,洞外也多为缓坡适宜耕地,且渔业资源丰富[8]。
图1 利川鱼木寨岩壁居
从各穴居遗址可得知在石器时代,先民对于环境的绝对依赖,体现出自然环境的选择作用:一必须有水源,可供生活饮用及渔猎灌溉;二需有果木耕地供生存繁衍;三需有高地山洞,背靠山洞可防飞禽走兽与水位上涨防止被淹。此时先民对大自然的能动改造能力较低,基本享用自然环境“原生态”的产物。喀斯特地貌,溶洞密集的区域成为先民日常生活的集中地区。
(2)原始巢居
土家族吊脚楼的源头——巢居,多分布于阴雨潮湿、山区坡地、林木丰富的我国西南云、贵、川诸省及湘鄂西地区。古人类首先利用树叶、树枝和植物的根茎在大型树木主枝的分叉处搭建窝巢;随后发展出在四个相邻的大树之间横向架木,搭建三角形的住所;最后舍弃利用树木的主干搭建居住,转向地面用木桩代替树木作为建筑的支撑物,并且从三角形演变出了墙壁加屋顶组合的 巢[9]。由此可见,由于自然环境恶劣,人们从地面转移到单株树上寻求生存。随后因对空间的需求及生产力的提升和人们主观能动性的提高,又转向地面演化出 巢。
(3)粗放干栏
干栏源于巢居,是一种曾广泛分布于我国长江流域及以南的原始居住形式,大约出现于新石器时代晚期,现今在我国西南方仍有干栏的存续[10]。浙江余姚河姆渡遗址是目前发现最早的干栏建筑遗址,形成于新石器时代晚期。遗址被姚江包围西面、南面,江对面是四明山麓,东面和北面则是平原地带。遗址第四文化层处于耜耕阶段,猪、狗的驯养已经出现。该层还出土了带榫卯结构的木构件和伐木、成材用的石斧工具[11]。从遗址地理位置可知,由于农耕经济的进步,居住地开始离开森林向平原转移。建筑从巢居演化出脱离树木支撑,而由梁、柱支撑的全木结构。空间上由巢居的单一居住到有空间划分的转变,形成“上以自处,下居鸡豕”的空间格局。榫卯结构的出现代替了巢居中植物根茎捆绑的固定形式。
秦汉时期巴蜀文化受主流文化影响出现三开间、带斗拱的干栏建筑,相较早期干栏呈现出不同特征[12]。除巴蜀地区以外,岭南地域出土了反映为干栏建筑的陶屋(图2),出现悬山屋顶,开间数有二间、三间、四间,直棂窗或菱形格窗的窗户;从陶屋的类型看,逐渐向地面围合式转变[13]。可以看出,秦汉时期的干栏受文化影响,相较早期干栏在开间数、结构、细部装饰发生明显变化,此时文化的影响已初现端倪。
图2 陶屋
综上所述,形成时期自然环境表现出对建筑发展的强制约作用,主导建筑演变的方向。此时社会文化环境也才初步形成,建筑表现出因环境的地域性。经济技术环境成为“短板”,当榫卯等技术出现后,建筑形制才逐渐走向成熟。
成熟时期表现为自然环境、社会文化环境、经济技术环境共同选择,自然环境的选择减弱,社会文化环境开始引导建筑演化方向,经济技术稳步增长。
(1)自然环境驱动下的变化
土家族吊脚楼是干栏系建筑的顶端,集华夏建筑与西南方少数民族建筑精髓于一身。土家吊脚楼地处武陵山区,这里山高坡陡,峡谷幽深,溶洞众多,海拔多在700~2000m;溪河纵横,有沅水、澧水、清江、乌江等大河和数以千计的小河溪流;气候温和、降水丰富,年均温度在12℃~17℃,降水量在1100~1600mm,无霜期在280天左右,相当适合动植物的繁衍生长[14]。吊脚楼随平原、河谷川道、山区等具体地形不同,呈现出半截吊、半边吊、双手推车两翼吊、吊钥匙头、曲尺吊、临水吊、跨峡过涧吊[15]等不同类型。不同类型吊脚楼是复杂多变的自然驱动及对自然的适应结果。
吊脚楼的形式、风格与所处环境材料有直接关系。武陵山区属喀斯特地貌,木林植被丰富,盛产石岩。吊脚楼民居多就地取材,充分利用自然资源,建筑材料以木材、石材、瓦料[16]等为主。承重结构以穿斗式木构架体系为主,通过榫卯及柱、枋、檩、梁的穿插组合构建出整个空间。石材作墙基垒砌,上筑土夯实形成院坝,毛石或条石搭建地基和台阶(图3)。石柱础承托柱体重量,防止潮湿的环境腐蚀柱子。
图3 台阶和院坝
综合来看,在自然环境的驱动下,无论是对材料的运用、地形地貌的适应、风水环境的选择都相较于干栏有明显的区别。
(2)社会文化环境驱动下的演变
土司制度时期,房屋上的等级制度极为严格。因为受到政策限制,民居极为古老和粗陋,没有床榻、炉灶、桌凳,因为“并不供奉祖先”,也没有堂屋;在经济技术上土家地区已经实现梁柱、板壁、砖瓦的技术环境,但是当时封建社会环境的礼制限制了平民百姓的居住环境,只能以茅草盖顶、编竹为墙[17]。封建制度的制约使吊脚楼的平面布局与结构处理上有明显限制,如堂屋没有出现,也不供奉祖先;家具简陋,以火床为生活起居中心。
随后,清雍正时期实行“改土归流”制度,裁撤土官,废除了阻碍经济发展的陋规使得经济有所发展,人们有了改善居住条件的权力和能力。规模性的移民运动实际上可以看作是文化与先进生产力的迁移运动[18]。改土归流后,受汉文化影响,出现了供奉祖先的堂屋和三开间的正屋,建筑形式也出现围合趋势。“伞把柱”解决了围合趋势出现的问题,将主屋和厢房从结构上完美结合[19]。青瓦木房的吊脚楼逐渐成熟起来。除此之外,土司制度时期的以火床为中心的居住文化也在改土归流后发生了变迁,形成以火塘为生活中心的空间变化。
吊脚楼作为土家历史文化的主要物质载体,其变迁历程同时记载着土家民族文化与建筑文化的演变过程。“改土归流”后,吊脚楼民居中“火床”到火塘的变化、堂屋从无到有的过程和“伞把柱”的出现,都体现汉文化在土家族建筑文化中的影响。
(3)经济技术环境驱动下的影响
经济发展水平对民居形式与风格的影响主要体现在建材质量的优劣与细部装饰的华丽程度上[20]。吊脚楼的建筑材料以木材和石材为主,直接从大自然中获取然后加工,集材料廉价、施工快捷于一身。相较于做法考究的官式建筑屋顶,吊脚楼民居做法则相对简易,仅覆盖小青瓦,下施椽板、檩条。屋顶部分在屋脊和屋檐上用青瓦叠加稍加装饰。在栏杆上雕刻各种格字,吊脚柱将其雕刻成八棱、六棱、四方形或“绣球”、“金瓜”等形状。窗格装饰上也种类繁多,例如:分格类、连锁类、波纹类[21]。
吊脚楼平面形式主要受经济技术影响,并没有在文化和建筑意识中占主导的平面形式,在经济允许的前提下,民居可以随时自由扩展成其他不同形式[22]。土家民居平面最基本的是三开间“一字屋”,堂屋(即“正屋”)落地而建,厢房(即“横屋”)吊脚;生活条件允许的情况下,做成一正一横,称作“钥匙头”,这种形制居多;较为富裕的人家则做成一正二横,成为“三合水”、“撮箕口”;经济阔绰则建成“四合水”,形成围合井院[23]。可见,平面围合趋势在汉文化的影响下早已形成,但最终落于实地还是受经济条件制约。在经济允许下多自由扩展。
帝国主义入侵刺激商品经济的增长、自然经济解体,促进土家族聚集区从传统社会向现代社会转型。建国后,“赶英超美”发展工业化,随后经过土地改革和集体化,走向改革开放下的社会主义市场经济,经济开始稳步发展[24]。在经济环境的牵引下,民居的建筑空间和特殊的生活方式发生潜移默化的变化。火塘在改土归流后,作为土家族的生活中心,成为祭祀、待客、家庭聚会、议事的重要场所,具有相应的功能性、文化性和社会性。随着经济发展、文化交流和家庭结构的变化,火塘在面积、数量、属性上都发生较大变迁。数量上由两个变成一个或者无火塘;厨炊功能被厨房灶台替代,社会属性也逐渐由堂屋替代,祭祀文化已逐渐消逝;火塘间的面积逐渐变小,生活需求下的卧室和堂屋的面积逐渐增大[25]。
当代社会的宏大背景下,传统材料的选择也在发生变迁。土砖、青砖的使用因对环境的污染只持续了一段时期,随后混凝土空心砖、水泥、玻璃等材料开始普及使用(图4)。新材料的引入导致民居脱离原生长逻辑,出现无序嫁接的情况,建造不再遵循木构形制的规律。例如引进现代卫生设备和厨房设施,在民居旁用现代材料修筑独立卫浴、厨房等。
图4 新材料的运用
进入现代社会后,生产力的猛增弱化自然环境制约,形成期的某些自然环境决定因素已不在凸显。由于蓄水筑堤、引水灌溉,村村通水泥路,使水利、交通条件得到改善,民居与水源的邻近关系不再成为必要条件,道路交通的形成使生活物资需求得到保障,从自然获取资源的依赖性降低。
因此,无序发展时期经济水平的迅速提升使得吊脚楼的发展明显受经济技术的牵引。技术的发展也提高了人类征服自然的能力,使吊脚楼在营建过程中不再对自然环境产生绝对的依赖。
土家族吊脚楼经历了从形成到成熟再到无序发展的过程,经过几千年的岁月磨炼,蕴含着丰富的民族文化和生存智慧。全文以进化论贯穿始终,分析出土家吊脚楼是在自然环境、社会文化环境和经济技术环境共同选择下得到的适应性结果。“自然选择”是其变迁动力,在不同的历史时期呈现出一种或多种影响因素,进而主导了建筑的演化方向,再经过长时段的互相调适,形成现在的吊脚楼。在全球化、城镇化的语境下,吊脚楼的生存面临巨大挑战,对土家族吊脚楼源流、变迁过程的梳理及深层动因的分析,有助于土家族吊脚楼对当今环境适应的思考。
资料来源:
图1:李晓峰,等.两湖民居[M].北京:中国建筑工业出版社,2009;
图2:整理自广州市文物管理委员会等.广州汉墓[M].文物出版社. 1981;
图3~4:为作者自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