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穗芳编辑学研究的理论品格

2022-06-17 16:18李频
出版科学 2022年3期

[摘 要] 林穗芳是编辑学家,也是编辑学导师。他独有的编辑学理论品格是,以语言学为理论基础和方法规范,以一生的编辑出版实践为经验材料,以编辑学为目标,反复锤炼、锻造编辑学、出版学核心概念,再试图以概念体系垒造可能的理论体系。

[关键词] 编辑学家 概念结构 编辑学方法论 理论品格

[中图分类号] G239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1009-5853 (2022) 03-0005-08

Lin Suifangs theoretical quality of Editing Research

Li Pin

(Communication University of China, Beijing, 100024)

[Abstract] Lin Suifang is an editor, editorial scientist, and editorial tutor. His unique theoretical quality of editorial science is that he takes linguistics as the theoretical basis and method specification, takes the editing and publishing practice of his life as the experience material, and takes editorial science as the goal, repeatedly polish the core concepts of editing and publishing, and then tries to build possible theoretical systems with conceptual systems.

[Key words] Editorial scientist Conceptual structure Editorial methodology Theoretical quality

1 編辑学家林穗芳

定性林穗芳先生为编辑学家有悖论的意味但不是在沙滩上作画,而是在他坚实的学术成果岩石上略作旁注。编辑学没有建立起来,何来编辑学家?没有编辑学家,何来编辑学?作为编辑学研究的前沿开拓者,林穗芳自然不会想到有关他的言说还会面临如许囚徒困境,因此,后人也不必纠缠在到底鸡生蛋还是蛋孵鸡的因果链环里。林先生也因阙道隆先生撰著《编辑学理论纲要》而称他为编辑学家[1]

林穗芳的编辑学出版学研究始于1979年。遵循先生自述理解这一历史事实有极为重要的改革开放出版史认识价值。

在林先生的遗稿中,有一封未曾发出的信。全文如下:

宋应离和刘小敏先生:

承约写有关回忆新中国出版60年的文章,我拟写一篇在1979年6-7月中国出版代表团(国家出版局代局长陈翰伯为团长、商务印书馆总编辑陈原为副团长、国家出版局办公室主任宋木文为秘书长)访问英国记闻和观感。这是改革开放初期由国家出版局领导人第一次率团到西方国家进行正式访问和考察,也是新中国成立60年来第一次由国家出版局领导人率团访问英国。这次出访意义重大,影响深远。我国新时期出版工作主管部门对如何从事出版改革有了新的思路,1979年12月中国出版工作者协会的成立、版权立法准备工作加速进行等等都与此有关。今年是出版改革开放30周年,不少编辑出版专业刊物陆续发表纪念文章,或出版专刊,可是几乎无人提及中国出版代表团在1979年赴英国访问考察的事,好像已逐渐被淡忘。我认为这是我国出版史上的一件大事,应载入史册。我自50年代参加出版工作以来没有一件对我影响这样深,可以说这是毕生从事编辑出版工作的一个新的转折点。从此以后,我开始关注世界出版业发达国家的新媒体、新出版技术的发展,开阔了眼界,我的所有与出版改革、电子编辑有关的文章都是在这以后写的。可惜,这两个多月来,不是老伴生病,就是我自己生病,无法正常工作,到年终事情越来越多,稿约都无法按预定日期完成。我只好把两位先生约我写纪念文章推迟到一月份或稍晚些时候寄上,看是否适用。如觉得不适用或已错过了发稿日期,不要紧,我还可以考虑用于别处。未能如期交稿,谨向两位先生表示歉意。

身体健康,新年好!

见到这封信后,我于2022年2月9日打电话请教宋应离先生,他说没有收到过这封信。2008年5月,宋应离、刘小敏为编辑《亲历新中国出版六十年》到林先生家约稿,那时先生已卧病在床。后来等不到林先生新写稿,就将林的旧稿《回忆与感想》编入书中。林先生却念念不忘宋先生的约稿,写了这信。从林先生2009年12月29日在中日友好医院去世和信中新年颂语推断,此信写于2008年底或2009年初。如为林先生最后文稿,则悲壮情怀与学术意涵更为凝重。

这里先明确三个时间节点:1978年12月,中共召开十一届三中全会,启动全中国的改革开放。1979年6月,中国出版代表团访问英国。1979年12月,“长沙会议”召开,被认同为中国改革开放出版史的起点。十余年来,我思考、写作改革开放出版史,一直有个假定,但不敢定论:1979年6月的中国出版代表团访英与1979年12月,陈翰伯在“长沙会议”总结报告中的一个表态到底有无关系,如果有关系,到底是关联关系还是因果关系?那个表态是,1979年12月11日下午,陈翰伯在全国出版工作座谈会全体会议上讲话。“关于地方出版社,翰伯同志说,地方出版社的同志要求立足本省,面向全国或兼顾全国。可以试行。地方出版社出书,不受‘三化限制。”[2]陈翰伯时任国家出版局代局长,在此之前,全国地方出版社实行的是“地方化、通俗化、群众化”的出版方针。就是陈翰伯这一句未必庄严但是果敢、郑重的表态,开启了中国出版业的改革开放,进而改写了1978年以后中国的思想文化生态。林穗芳在信中说:“这次出访意义重大,影响深远。我国新时期出版工作主管部门对如何从事出版改革有了新的思路,1979年12月中国出版工作者协会的成立、版权立法准备工作加速进行等等都与此有关。”中国出版工作者协会成立就是“长沙会议”后期的会中会。林穗芳是历史的见证者,他的书写就是历史定论。在标志着一个时代过去和另一个时代来临的1979年随中国出版代表团访问英国,是林穗芳作为编辑家的荣光,结合自己的经历,钩沉中国出版代表团访英与中国出版业改革开放的关系,是他作为编辑学家的独到贡献。林先生致宋先生信的重要历史文献价值在于以历史的亲历者揭示了1979年中国出版业领导人访问英国对中国出版业改革开放的起始意义。BC97749E-30DB-45F1-AF64-AF3E3D0F47CF

“林穗芳是出版学和编辑学的主要奠基人,其著作特征或可概括为务实、创新、严谨。”[3]务实、创新、严谨是普适语汇,用于林穗芳所言不虚,但略感内在的穿透力不足。王华良先生称林穗芳著《中外编辑出版研究》有“凝重的学术含量”,“他的编辑出版研究充满了科学理性,讲逻辑,重分析,决不放松科学研究立论和推理的严肃性”[4]。这分析有一定的内在性。还有一个鲜明事实要注意到,林先生在《中外编辑出版研究》以后未结集的论文更炉火纯青。那么,如何认识林先生编辑学、出版学理论研究的结果意义以及达致这一结果的过程意义?王华良先生提示读者注意《中外编辑出版研究》中“随处可见的研究问题的科学态度和科学方法”[5],林穗芳追求编辑学、出版学的研究问题主要是什么,为研究问题而采用的科学方法又是什么?对这样具体问题的追问有助于认识林穗芳的编辑学理论品格,也有助于青年学人认识他编辑学研究的理论价值。科学态度可以学习养成,科学方法非经严格训练、刻苦砥砺难以掌握。后来的编辑学、出版学硕博士们如果能认同林穗芳的科学理性,基于科学态度去追求科学方法,在科学方法的强化训练中进一步培养科学态度,那该多好。

在确认了林穗芳对编辑学、出版学有切实贡献和理论个性后,要探讨其理论个性与切实贡献之间的关联关系或因果关系需要确定另外一个理论前提:林穗芳属于刘杲所率领的编辑学创始团队,是其中的骨干与核心成员;既在这个团队中互相激励,又在这个团队的发展中互派角色交映个性。推动林前进的力量不是出版政策的阐释或所亲历出版史的兴趣,也不是整理深化已经积累起来的编辑经验的愿望,而主要是刘杲率领的编辑学理论核心团队建设编辑学的雄心和群体激励。这种向往和群体激励日积月累近20年又进一步引导林穗芳初步完善了他对编辑学、出版学知识原理的探索,基本完善了他对分析、统驭内在的编辑出版经验的理论工具的探索,建构编辑学、出版学的理论路径探索。林穗芳和戴文葆同在人民出版社工作,同样在编辑学中卓有建树,戴文葆的博学在文史,思想理论工具多用史学,政治学或者说国际政治学;林穗芳的博学在中外语言,思想理论工具多用语言学。同为职业生涯后期致力于开创编辑学的编辑学家,林穗芳和阙道隆都自觉于编辑学、出版学知识原理的求索。相比阙道隆,林穗芳更自觉、更效力于理论工具、学科路径的追问,而道隆老更效力于编辑学理论体系的建构。细读精审这三位编辑学家的理论文本,不难发觉他们各自的细微差别和理论个性。就林穗芳而言,他完整的本科学历所代表的语言学训练,既是他知识原理探索、理论路径探索的前提和基础,又反过来决定了他在刘杲编辑学核心团队中磨合而成的角色定位、学科成果的理论品质。如果系统、深入地研究林穗芳,势必拓展、关联到林所在的刘杲所率领的编辑学创始团队,而一旦这样深入,就是以林穗芳为中心展开了编辑学概念史、编辑学学术史、编辑学学科史的研究,这当然是殊为重要的关键问题,而要有效开展这一学科史的研究,又需要导入另外维度的知识社会学作为理论工具(至少我近年来时常这样认为),忽视了这几位编辑学创始元老的知识生产语境和互动关系,林穗芳的编辑学理论品格还是认识不清楚,自然也就难以解释清楚。

如果承认理论就是一种解释,如果承认理论就是遵循普通的形式逻辑和特定的专业逻辑对特定的理论对象自洽或相对自洽的话语解释,理论品格是一个理论家在特定的研究领域内选择理论对象、提出并明确研究问题,选择并组合理论工具,再提出研究策略和分析路径等,以确保理论信度、效度而表现出来的思想个性。理论品格是一种思想格调和思想质量,它区别于文学艺术等其他意识形态的种差就在于形式逻辑与专业逻辑结合的思想程序,正如理论权威建立在专业逻辑的基础上,而不是建立在专业权力或专业权利的基础上。

2 编辑学导师林穗芳

林先生被追认为编辑学家是因为撰写了多篇高水平的编辑学论文和一篇至今无人能及的中国编辑史论文《“编辑”词义从古到今的演变》。在他的诸多高水平论文中,关联深广,重读时让我思绪翻涌的当推《撰写和完善〈编辑学理论纲要〉需要探讨的一些问题》(发表在《出版科学》1999年第1期,以下简称《问题》)。我的阅读面有限,其他学科给我如此专业冲击力的论文不少,而编辑学、出版学学科中给我如此冲击力的论文不多。

说《问题》关联深广主要指中国编辑学理论史上的《编辑学理论纲要》事件。当时不显山露水,现在我更倾向于认同它为事件。联系事件,《问题》一文的关联类型及内容至少有三。

团队关联。《编辑学理论纲要》由阙道隆先生个人署名发表在《出版科学》2001年第    3、4期并收入他的专著《编辑学研究文集》,相关的编辑学理论体系讨论及研究是那几年中国编辑学会的组织行为,或者说刘杲率领的编辑学理论核心团队的行为。小型会议多次研讨、由中国编辑学会打印并散发《编辑学理论纲要》征求意见稿就是其团队行为的见证。

理论媒介关联。学俭老作为《出版科学》的主编,是这一事件仅次于刘杲的第二有力推动者和组织者,为《编辑学理论纲要》事前的讨论启动、事中的成果发布、事后的成果评介及讨论深化提供了大量版面。现在想来,真是中国编辑学理论史和学科史的一段佳话。没有刘杲和蔡学俭两人的志同道合,很难有这样的理论景观。

理论对话关联。在浅愚的我看来,《编辑学理论纲要》这一长文在中国编辑学理论史上的创新突破意义仅戴文葆为《中国大百科全书·新闻出版》卷所撰写的“编辑学”词条、林穗芳的《问题》等极少量篇章可以相提并论。林穗芳的《问题》恰是《编辑学理论纲要》的先声,这有两文的标题和刊发日期为证。《编辑学理论纲要》发表后,林穗芳在《出版科学》2001年第4期发表了《对我国编辑学理论研究深化的重大贡献—喜读阙道隆著〈编辑学理论纲要〉》。以这一评论为对照,细嚼慢咽《问题》,不难发现,林穗芳虽然给予了《编辑学理论纲要》以极高的评价,但这一极高评价是基于当时实际的理论水平,而不是基于他向往假定的編辑学理想图式的,所以他在评论的内文中颇讲究评论角度和评论时运用的材料。我当时就听说,林先生对《编辑学理论纲要》有些不同意见,但我当时思想和工作的重心在于北京印刷学院出版系系务及相关的出版人才培养,期刊史论研究也开始起步,对编辑学理论研究无力上心用心,因而对这一重大讨论的参与度极低。现在才多少醒悟:老一代编辑学家举团队之力为后学矗立了一块丰碑,为人为学、立世处事治学都在我亲历的范围内叹为观止。如果说,阙的“纲要”,戴的编辑学词条,告知学人后人的是他们各自就其理论对象的思想结论,林以《问题》告知学人后人的是启动编辑学思想之前、之中、之后都要时时警醒、质疑的基本假定,因而更有理论张力和方法论的基本价值。BC97749E-30DB-45F1-AF64-AF3E3D0F47CF

重读《问题》时思绪翻涌是它所提出的问题,而不是问题的答案。林的其他论文都有明確答案或清晰的逻辑推演后的个人结论,唯独此文不是这样。《问题》全文十节,仅有三节是厚积薄发的理论主张,如“编辑学和编辑史中的‘编辑概念应当保持一致”、编辑工作的中心环节是审稿( 见“编辑工作的中心环节是什么” 节),“提高对图书重版(重印与再版)的意义的认识”,其余七节,“编辑学的性质与学科定位”“编辑科学知识结构的基本模式”“编辑学的方法论”“书籍编辑和出版的关系”“关于编辑学的基本范畴”“关于编辑模式的研究”“现代信息技术引起编辑思维与编辑方式的新变化”都是导向鲜明而至今没有答案的开放式问题,恰是这种有提问无答案显示其理论价值。

《问题》发表二十多年后,我总算认识到其中深厚凝重的“元理论”内核:规范性假设。“假设是将真理性观念根植在我们思想观念中的向导,它们是左右我们如何做决定采取何种行动的日常准则。”[6]学人称颂、教授极力规训学生的所谓批判性思维,“就是揭示和查验左右我们的思维和决定我们行动的假设,以便从多个角度审视我们的观念和决定,采取明智的行动”[7]。规范性假设属于三种基本假设之一,另两种基本假设是因果型假设和范式型假设。“规范型假设是我们就如何思考和行动的方式、方法或途径所持有的假设,它们通常包括‘应该这个词。”[8]林先生论文标题中的“需要探讨”,节题“编辑学和编辑史中的‘编辑概念应当保持一致”中的“应当”仅是标示规范性假设的符号。其卓越的思想力,对编辑学理论时空的穿越力在于其中规范性假设的具体内涵。

林穗芳的名字将永远和确立编辑学、出版学理论的一个基本原则联系在一起:这就是编辑学、出版学的概念体系。具体说是,编辑和编辑学、出版和出版学这两组核心概念界定,以及由此展开的概念关系钩沉解释、基本概念关联建构。在他生命的最后三十年里,他相对从容地探索着,不懈地求解着。有少数几位知音理解他,较多的同代同行、更多的后代同行并不理解他,他依然故我,践行这一原则,并通过自己的论文以及与《编辑学刊》主编王华良、《出版科学》主编蔡学俭等的交流,演绎、铺陈为理论分析工具和建设路径。他没有明言,但内心清楚自信,他坚守的原则是中外人文社会科学的通则,他可以贡献也确实贡献了在编辑出版理论领域贯彻通则的范例。后人蓦然回首,必然在基本原则和坚持原则后的理论发现(解释)意义上双重承认。理论原则和以原则作为理论工具的解释发现本是理论的两个截面,正如普遍性与特殊性在一定的视角下总结合在一起。

“任何一门学科都是由一定的范畴和概念体系构成的,对基本范畴和概念的研究都有学科奠基的性质”,“可列入编辑学的基本范畴的有:传播媒介、编辑主体和客体、作者(传者)、读者(受众)、编辑劳动、编辑过程、编辑模式、编辑方针、编辑构思、编辑风格等。”这是林先生在《问题》中断言的,他还设了“关于编辑学的基本范畴”专节,提出了一般理论的共同主张和编辑理论的特殊主张:“编辑学论著写述范围和篇章结构不能代替范畴的划分和系统化。基本范畴不同于一般概念,应当是可以尽数的。一个学科的基本范畴和概念划分得越科学越清楚,这个学科的理论体系就越成熟。”林先生的这三个主张为后来的编辑学理论研究留下三点启示:(一)把编辑理论研究者和编辑理论建树者区别开来。以编辑和编辑学为思考、写述对象的都是编辑理论研究者,就当下以及今后一定时长的编辑理论发展水平而言,只有就编辑领域的基本范畴和概念体系有所推进的人和著作才是编辑理论建树者。评判一部编辑(学)理论著作的专业含量,不要迷障于某些外在形式,而是从审视其基本概念、专业术语入手,辨识其写述、论证背后的基本假设,查验假设的准确性和可靠程度。(二)以某种方式或途径“尽数”编辑学基本范畴。(三)厘清这些基本范畴之间的范畴关系,这些基本范畴之下的概念关系,这样的知识图谱就是编辑学理论体系的主干。

《辞源》给编辑的释义是“收集材料,整理成书”,与《辞海》对编辑的释义完全不同。由此形成了两种编辑观,难以认定编辑学的研究对象,编辑史论界为此困扰多年。林穗芳不惧繁琐,辨析为“作为著作方式之一的编辑”“作为出版工作一部分的编辑”,并主张只有后者才是编辑学的研究对象。经他辨识、呼吁,学界达成共识。刘光裕誉为“这样的表述是思维逻辑和语言逻辑的完美契合”[9]

“一个理论就其本身来说是否可以被看作具有决定意义,或它是否需要许多用来支持它的附带论证,乃是检验它是否有力量的严格标准。”[10]这种“附带论证”的简要解释是,确定一个概念以确定另一个相关概念为理论前提,论证一个命题以论证另一个或几个相关命题为理论前提。《问题》就是林穗芳为编辑学理论体系开列的“附带论证”清单。王华良以他的专业敏感,仅在《中外编辑出版研究》出版后就认识到林穗芳“把编辑出版真正作为科学来研究”,殊为难得。在我看来,林穗芳“把编辑出版真正作为科学来研究”的典型特征远不是《中外编辑出版研究》中的科学态度和科学方法,仅就态度和方法而言,众多编辑出版理论著作都有或深或浅的科学态度和科学方法。而《问题》中提示编辑学、出版学同行和后来者要“附带论证”的“元理论”“元问题”,到目前为止,只有林穗芳提了出来。不是说林穗芳提出得多么全面、彻底,而是说他内外关联、结构化地提了出来。而诸多后来者则以应用学科的名义,高举理论联系实际的旗帜,避重就轻、或知难而退,这才是近二十年编辑学、出版学理论研究停滞、落后的方法论根源。

如果有研究者以《问题》为中心,以林穗芳此前此后发表的论文以及学界部分关联论文为样本,不以论文“篇”为单位,而以概念、理论主张、命题等为理论单位编年体式地清理林穗芳编辑学“元理论”思想的脉络,那应该是很有意义的。在《问题》之前,林发表了一系列论文,才有提出“元理论”的学术积累。在此之后,林也发表了多篇论文,以身示范,贡献智慧。《“编辑”词义从古到今的演变》堪称力作。“‘编辑概念是怎样形成和发展变化的,‘编著合一是不是古代编辑的特征,编辑出版史要不要划分编辑活动和著作活动的界限,‘编辑一词怎样进入近现代新闻出版词汇”,这都是编辑史论的重要问题,林先生基于全文检索二十五史的数据提出翔实的分析,在二十多年前,何其难得。细想真让我辈汗颜。在林先生看来,《辞源》对“编辑”有释义,“可惜缺少书证,不知道使用的具体时代和语境,其含义至今仍然是个争论不休的问题”,林先生终于找到《宋史》中使用“编辑”的第二个用例,“可以作为《辞源》的‘编辑释义‘收集材料,整理成书的典型书证”。举重若轻,林先生就如此在史论难题中闲庭信步。BC97749E-30DB-45F1-AF64-AF3E3D0F47CF

戴文葆、阙道隆、林穗芳都是编辑出版经验丰富且有学养的编辑学家,戴文葆的编辑学理论重研究主體直觉,在自身经验的基础上归纳推理,不能说毫无演绎推理,“附带论证”于他的编辑学研究而言属于异域它类,何况他在个人通信中明言,他对编辑学并无志趣。如果说,戴文葆的编辑学理论稍偏经验化,林穗芳的编辑理论相比而言更明确于概念化。编辑学理论是阙道隆的志趣所系,他武汉大学政法专业出身,当然崇尚逻辑,他对用以支持编辑学理论体系的“附带论证”有所感但心力不足。林、阙同有概念化共识,相比阙,林又偏“元理论”。“一个分析家的学术成就不在于表明基本原理的说明的内容,而在于知道如何使这一说明更丰富,如何从这一说明推论出来和这门科学有关的一切问题。”[11]林穗芳当然向往也有所言及出版规律的说明,但他更自觉更执著于概念以及由概念生发的问题。概念是理论的基石,问题(以问答形式呈现的或先问后答或先答后问)是理论操作的导向,而内在的实践经验、思想经验及学识则内隐其间,既坚实支撑又保驾护航。

细读林著不难看到,在他的编辑学理论中,语言文字规范与理论概念是鲜明突出并彼此渗透的。在宗旨、取向上,或者说在编辑工作与编辑学互相促进上,两者又是统一的。在编辑工作中贯彻语言文字规范、出版规范是着眼于出版质量,以提高出版物的传播效率;在编辑学出版学研究中紧盯核心概念是着眼于夯实编辑学出版学理论基础,经由概念体系建构编辑学出版学理论体系,使编辑学出版学理论体系成为核心概念的逻辑推演,或者说从核心概念到主干概念体系的合逻辑展开。恰好在后一点上,显示出林穗芳不同于其他诸多研究者的理论取径,因而显示他独有的编辑学理论品格:以语言学为理论基础和方法规范,以一生的编辑出版实践为经验材料,以编辑学为目标,反复锤炼、锻造编辑学、出版学核心概念,再试图以概念体系垒造可能的理论体系。刘光裕先生认识到这一点[12],这里再道破其理论机制:先有中山大学语言学系高材生,后有人民出版社资深编辑,再有颇具理论个性的编辑学家。如此承续的身份说明验证或者说论证了林穗芳理论个性的可靠性程度。

在《问题》一文中,林说:“编辑学无疑是社会科学领域相对独立的自成体系学科,现在要弄清楚的是,在社会科学之下,编辑学之上,还有没有中间一级学科,即编辑学直接从属的学科。如果有,是什么?解决这个问题的方法是研究分析编辑学与出版学、传播学、文化学等学科的关系,因为编辑学同这些学科的关系最密切。”[13]这是编辑学、出版学的重大理论问题。因涉及文化、传播这样的范畴而显博大,因这些问题的分析求解涉及相关相应的概念体系、概念结构而可视如精深。编辑学创始团队提出了,也多少直面了这个问题,但至今没有自洽、周详可以服众的论证。一两年前有专家团队论证出版学应认定为一级学科,出发点和论证逻辑与林穗芳所说有所不同。

林先生在《问题》中指出:“编辑学就整体说来不从属于出版学,但图书编辑学是从属于出版学的。”“如果承认书籍编辑学是出版学的一个分支学科,就必须探讨书籍编辑和出版的关系。”图书作为集合概念是书籍和图片的合称,林、阙、徐合著的《书籍编辑学概论》所以独称书籍编辑学而不合称图书编辑学主要就是基于这一概念辨析。值得进一步追问的是,“书籍编辑学是出版学的分支学科”的理论基础或者说前提假设。在刘杲率领的编辑学理论创始团队的学科认知谱系中,编辑学和出版学是两个学科。1998年,教育部将文学门类下的编辑学专业和历史学门类下的图书馆学之下的图书出版发行学专业,合并为一个编辑出版学本科专业之后,诸多人士才误认为编辑出版学是一个学科名称。编辑出版学其实仅是一个高校本科教育专业名称,将编辑出版学不加辨析地认定为学科名称,混淆了编辑学、出版学的概念谱系和理论结构,徒增理论建设的困难[14]。在数字传播时代,书籍作为媒介以其知识表述立体化而焕发出顽强的生命力,因此,书籍编辑学既有其媒介产业需要,也有其相当的理论空间。但为何书籍编辑学不从属于编辑学反倒从属于出版学呢,在书籍编辑学从属于出版学的假设里,编辑、出版、媒介(书籍)这三个基本范畴之间之内的概念关系到底如何呢?如此等等,只能有待方家进一步解析。

林穗芳对编辑学、出版学及与其他学科的关系,颇多精湛的片言只语,值得深思慎取。本文拘于篇幅,不再展开。

应该认定,是林穗芳在《问题》中拟展开待展开提示他人该展开的论证,而不是他已经完成的论证巩固了其编辑学导师的地位。他已完成的论证证明了他是编辑学家,《问题》中未完成的论证证明了他是编辑学导师。后来的编辑学理论成果如果追求优良优秀都无可回避地直接或间接地要回应他的编辑学思想,即使貌似永远前沿先进的数字出版及其相关理论,在根本上还是要回应林在《问题》中提出的命题:“现代信息技术引起编辑思维和编辑方式的新变化”。要知道这一命题中的“编辑思维”“编辑方式”可是编辑学术语而不是一般语词或他自定义的临时概念。

注 释

[1]林穗芳.对我国编辑学理论研究深化的重大贡献:喜读阙道隆《编辑学理论纲要》[J].出版科学,2001(4):24-27

[2]陈翰伯同志在全国出版工作座谈会上讲话(摘要)[J].出版工作,1980(1):5-8

[3][9]刘光裕.“文章千古事  得失寸心知”:纪念林穗芳逝世四周年[J].济南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3(6):20-23

[4][5]王华良.把编辑出版真正作为科学来研究:读林穗芳著《中外编辑出版研究》[J].编辑之友,1999(1):57-58

[6][7][8]谷振诣.《批判性思维教与学》推荐序[M]//[美]斯蒂芬· D.布鲁克菲尔德著;钮跃增译.批判性思维教与学.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7:2,1,5

[10][11][美]约瑟夫·熊彼得著;宁嘉风译.从马克思到凯恩斯 十大经济学家[[M].北京:商务印书馆,2013:91

[12]刘光裕在《文章千古事  得失寸心知—纪念林穗芳逝世四周年》中指出:“20世纪80年代编辑学开始兴起的时候,记得许多人热心于构筑自己的理论体系,而林穗芳特立独行,埋头研究基本概念,他将‘出版‘书籍‘杂志‘期刊‘编辑‘著作等概念予以科学界定。如今时过境迁,诸多理论体系在喧闹之后大都纷纷谢世,如过眼云烟,然而他界定的基本概念,或被法规采用,或被教科书吸纳。其中原因盖在,科研首先需要遵循自身规律,而不是鲁莽与轻率。当编辑学尚处在学科建设的起步阶段,心急者企图在学科的基本概念,特别是核心概念获得科学界定以前就构建理论体系,好比在沙滩上建大楼,难以成功在意料中。林穗芳研究基本概念,除了因为崇尚务实,另一原因是心里懂得如何建设新学科,说明他是科研的行家里手。”见:刘光裕.文章千古事  得失寸心知:纪念林穗芳逝世四周年[J].济南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3(6):20-23

[13]林穗芳.撰写和完善《编辑学理论纲要》需要探讨的一些问题[J].出版科学,1999(1):17-19

[14]李频.编辑出版学科的发展与变革管窥:以编辑出版的专业逻辑为讨论中心[J].现代出版,2018(3):73-75

(收稿日期:2022-02-24)

[作者简介] 李频,中国传媒大学传播研究院教授,博士生导师。

出版科学,2022,30(3):5-12BC97749E-30DB-45F1-AF64-AF3E3D0F47CF