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秀松
(江苏师范大学 文学院,江苏 徐州 221116)
语料调查表明,在江苏境内洪巢片江淮官话(江苏南京话、扬州话、盐城话、淮阴话和连云港话)以及受江淮官话影响的吴语镇江丹阳话中,“倒头”是个常用詈词,出现频率很高。其主要用法是表示“该死的,令人讨厌的,糟糕的”等意义(为论述方便,下文把这种意义简称为“‘该死的’义”),凸显说话人对某事物饱含厌恶、愤恨或埋怨的主观情态。这时,它在语法上是个区别词,常用在“倒头N”结构中。“倒头”凸显言者对名词N的指称对象的不满情绪(下文把这种用法的“倒头”记作“倒头1”)。例如:
(1)那只倒头黄狗又在瞎叫。(江苏南京)
(2)倒头狗子怎么还在吵叫!(江苏扬州)
(3)倒头猫子又来吃鱼了!(江苏扬州)
(4)倒头饭煮底硬底不得了。(江苏扬州)
(5)倒头猪一天到晚弄嘴惹事。(江苏盐城阜宁)
(6)倒头伢子孩子把让人烦死的了。(江苏淮阴)
(7)他个的倒头话多呢!(江苏淮阴)
(8)这个倒头路多难走啊,一眦一滑的。(江苏淮阴金湖)
(9)倒头桌子坏的了。(江苏连云港)
(10)倒头电扇,刚修好又坏的了。(江苏连云港)
(11)格个这个倒头人,真弗是东西。(江苏镇江丹阳)
上几例中的“倒头”犹普通话“该死的”、天津话“倒霉”和中原官话(江苏徐州话)“死”。那么,“倒头1”是如何形成的呢?在洪巢片江淮官话中,“倒头”还有哪些其它用法?这些其它用法的“倒头”跟“倒头1”之间是什么关系?本文将运用历史语言学中的语法化理论和主观化理论对上述问题作出回答。
关于“倒头”的用法,学界有一些零星的个案研究。比如刘旭(2013)描写了连云港话中“倒头”的语法分布和语义特性,但只是在连云港话内部进行纯共时的静态考察[1]。关于“倒头1”的历史形成,学界也有一些研究,但值得商榷。比如张爱玲(2008)考察了江淮官话江苏盐城话、淮阴话中詈词“倒头”(张文依据其语法分布和表义特点分别写作“捣他、捣它、捣特”)的语法、语义和语音演变。作者认为,“倒头1”(张文写作“捣它”)源于“攻击”义动宾短语“捣他”[2]。其间的引申理据就是言者攻击人或动物的前提是对其不满①,认为其该死。而江淮官话区相对于中原官话区等方言区来说,是南方。在人的肢体中,南方人优选手/掌/拳作攻击工具,北方人优选腿/脚作攻击工具。所以,张文认为盐城话、淮阴话中短语“捣他”演变成了“该死的”义主观詈词“捣它”,从身体攻击演变成言语攻击(即诅咒),继而进一步演变为特殊否定词“捣特”。我们认为,张文犯了听音为字、望字生训的错误。“倒头1”在盐城话和淮阴话中读作[tɔ214t‘ə0],跟“捣他/它”([tɔ214t‘A0])音近②,但“捣他/它”并不是这个词的本字。张文所述“在肢体中,南方人优选手/掌/拳作攻击工具,北方人优选腿/脚作攻击工具”也只是个倾向性规律。所以,该解释无法说明为什么江淮官话中是“捣他”而不是“(掌)扇掴他”等其它短语演变成了“该死的”义詈词。因此,本文认为,张文所探讨的江淮官话中的那个詈词其本字是“倒头”而非“捣他/它”。本文将对詈词“倒头”的历史形成和后续演变问题作出新的回答。
本文所用语料中,方言语料主要来自田野调查以及李荣主编《现代汉语方言大词典》、许宝华和宫田一郎主编《汉语方言大词典》等辞书。历史语料主要源自台湾“中央”研究院的“汉籍全文检索系统”。
正如引言所述,在洪巢片江淮官话(南京话、扬州话、盐城话、淮阴话和连云港话)甚至受江淮官话影响的吴语(镇江丹阳话)中,“倒头1”用作表示詈骂或诅咒语气的詈词,在语法上是个区别词,只能作定语,且作定语时不带“的”。在语义上,它表示“该死的”义,但在语义指向上有两种情况。试对比以下举例(12)—(17)和例(18)—(21):
(12)吃个香烟,倒头火柴又找不到。(江苏南京)
(13)前一向时前些时东南亚那块倒头雨下死了,不少地方淹掉了。(江苏扬州)
(14)一天到晚倒头事情不晓得怎么这么多的。(江苏扬州,王世华、黄继林1996)
(15)这个倒头东子东西哪块好啊?(江苏扬州,吴继光、李健1991)
(16)倒头衣裳穿不到两天就脏了。(江苏盐城)
(17)格张这张倒头床哪里好困睡人唦?(江苏镇江丹阳)
(18)不要玩倒头手机,外面下雨了,收衣裳去!(江苏扬州)
(19)倒头电视一天看到晚还不够啊?(江苏扬州)
(20)吃个倒头饭也不安生。(江苏盐城)
(21)听个倒头课也不专心。(江苏淮阴)在例(12)—(17)中,詈词“倒头”在语义上指向它修饰的名词N,詈骂或诅咒N指称的事物(即火柴、雨、事情等);而在例(20)(21)中,詈词“倒头”在语义上指向潜隐的主语,詈骂或诅咒的是发出吃饭等动作的施事,意即说话人认为该死或令人讨厌的不是饭、课,而是吃饭不安生的人、听课不专心的人。例(18)(19)中“倒头”的语义指向可能是多向的,既指向潜隐的施事主语,又指向它所修饰的名词N。指向施事主语时,它用来咒骂人,即总是玩手机或总是看电视的人。指向所饰名词N时,“倒头”用来咒骂物,即手机、电视。我们认为,这两例中说话人要咒骂的首要对象是人,其次才可能是物。物是受人的连累而成为被咒骂对象。正所谓“憎恶和尚,恨及袈裟”,说话人讨厌听话人总是玩手机或看电视,这或许会使他对手机或电视也没有好感。
在有些洪巢片江淮官话中,“倒头”还可能会出现在复合词中。比如在连云港话中,詈词“倒头样”“倒头色”都指令人讨厌的样子,犹普通话“死样”、盐城阜宁话“死色”或其它方言中的“倒霉样”。
在江苏南京话、扬州话、盐城话、淮阴话和连云港话等方言中,“倒头”还常用在“V什么____N”框架中,对疑问代词“什么”实施的语用否定进行强化(即执行强调性否定/empathic denial)③,可以替换为普通话中的“屁”或方言中的“鸟”“屌”“毬”“屎”等禁忌词。为论述方便,下文把作为语用否定强化词的“倒头”记作“倒头2”。“V什么倒头N”结构通常用在阻止某人做某事的话语中,表示言者认为听话人不该VN。例如:
(22)可老太爷不准讲,说女伢子念什么倒头书啊?(《艺海苦航录·扬州评话“王派水浒”回忆》,《江苏文史资料》第55辑)
(23)我就问啦:“你哼什么东西唦?”他说:“念书哩!”我说:“不要转军(意即‘空忙’)喽!念什么倒头书唦,跟我到店里烧烧火,还混个汤食吃哩。”(扬州弹词,张慧侬《珍珠塔》)
(24)就进门说几句话,还填什么倒头会客单。(江苏扬州)
(25)这么冷的天,还洗什么倒头澡呀?(江苏盐城)
(26)大热天吃什么倒头火锅啊?(江苏淮阴)
(27)明天待就要考试哩了,今天还看什么倒头电视汗?(江苏连云港,刘旭2013)
(28)他偏要去爱什么国,请什么倒头愿!(袁俊《万世师表》)上几例大多具有明显的现场性,“倒头”多用在言者的话语或言者所转引的他人的话语中。其中,例(24)—(26)是问答语境中的回应语,对对方的提议作出完全否定。句中“什么”通过反问手段来实施语用否定(即否定VN这种行为的合适性)。而“倒头”跟“V什么N”进行非线性组合,对这种语用否定进行强化,是语用否定强化词。“V什么N”表示“不该VN”义,而“V什么倒头N”表示“根本不该 VN”义(或“V 个屁 N”义)。例(25)中“洗什么倒头澡呀?”的字面意义就是“洗个什么该死的澡呀?”或“洗个什么屁澡呀?”,言外之意就是“根本不该洗澡”。例(26)中“吃什么倒头火锅啊?”的字面意义就是“吃个什么该死的火锅啊?”或“吃个什么屁火锅啊?”,言外之意就是“根本不该吃火锅”。余例中“倒头”也都是语用否定强化词,协助“什么”对相关活动相对于当前主体或在当前情境中的合适性(如女孩子念书、要考试时看电视、高压态势下向政府请愿等)进行主观否定。上文的分析表明,“倒头2”句经常用在现场性强的语境中,对对方的当前提议或当前行为的合适性作出否定性评价,所以执行的是语用否定。“倒头2”起强化作用,协助“什么”来形成对VN的完全否定。
在江苏扬州话和盐城阜宁话中,“倒头”还可以语用否定词身份出现在由感叹句充当的回应语中,如例(29)—(30)所示。这时,“倒头”可替换为普通话中的“屁”“鬼”或其它方言中的“鸟”“屌”“毬”④,表示语用上的完全否定,可释为“根本没有”或“根本不”(为论述方便,下文把作为语用否定词的“倒头”记作“倒头3”)。例如:
(29)甲:他家昨个昨天来客人了不?
乙:倒头客人呐! (江苏盐城阜宁)
(30)甲:你每年给他送礼。那点小事他肯定给你办了吧?
乙:办个倒头!/倒头的!(江苏盐城阜宁)
(31)甲:他成绩很好吧?
乙:好个倒头!⑤(江苏盐城东台/射阳/阜宁)
(32)甲:你帮他那么大忙,他肯定请你吃饭了吧?
乙:倒头鬼的! (江苏淮阴)
(33)甲:听说隔壁小区老张被撞,(人家)赔了60万啊!
乙:什么倒头鬼的!倒贴了呢。(江苏扬州邗江)例(29)—(31)中“倒头客人”“办个倒头”和“好个倒头”分别犹普通话“屁客人”“办个屁”“好个屁”,意即“根本没客人”“根本没办”“一点不好”。例(32)中“倒头鬼的”是用“倒头”和“见鬼”这两个詈词一起来实施语用否定的,犹言“屁的/鬼的!”,但比后两者否定意味更强,是“倒头的”和“见鬼的”的叠加⑥。例(33)中“什么倒头鬼的”则可以理解为在“倒头鬼的”前添加意在通过反问来起否定作用的疑问代词“什么”的结果。在文学作品中也可见到“倒头鬼”表示语用否定的用例。例如:
(34)媳妇们一起笑着打量起大祥子来。“乖乖,真要不认识了。”“我的天,标标致致的一个新郎官嘛!”大祥子喜不颠颠地看着自己的新裤子……有一个媳妇眼尖,指着大祥子的脚说:“倒头鬼,怎么还拖双球鞋?”大家这才看到,这位新郎官没有按照惯例穿千层底的黑布鞋。(徐乃建《骑士大祥子》)
(35)这时,小兰和另一女青年敲打起铁锨唱起了快板:贫下中农志气高,小盐窝里种水稻,天寒地冻何所惧,定要山河换新貌……王育尧猛地一镐,土还没斫起,却灌得一脖子冰渣,气得把铁锹一掼……心里说:“倒头鬼,一镐只斫出个白窝窝,这怎么个弄法。”(灌县文艺创作组编《前程似锦》)
例(34)中,说话人通过“倒头鬼”对他人(即其他媳妇)的观点“(大祥子)是标标致致的一个新郎官”作出了完全否定。该例写的是作者在苏北农村插队时碰到的事。我们推测该例反映的也是洪巢片江淮官话的情况。例(35)中“倒头鬼”也是对他人观点作出语用否定的。观察例(29)—(35)可知,“倒头3”经常出现在“___N”“V/A个___”“___的”这三种句法框架中。这三种句法框架构成的话语往往是话语回应语。
“倒头3”在淮阴话、连云港话和盐城阜宁话中的语法化程度一个比一个高,即:淮阴话<连云港话<盐城阜宁话。这是因为,第一,在淮阴话和连云港话中,实施语用否定时,“倒头”要跟“鬼”结合成“倒头鬼”才行。而在阜宁话中“倒头”可以单独后续语气词“的”来实施语用否定;第二,在淮阴话、连云港话中,“倒头鬼”只用在“___的”“V个”格式中,不能用在“A个___”格式中,而阜宁话中则可以,详见上文例(31)。第三,在连云港话和盐城阜宁话中,“(V个)倒头(鬼)的”都表示完全否定,即“没V”,而在淮阴话中则还可以表示“V是V了,但很差”。比如上文例(32)中的答语,在淮阴话中可以有两种不同的后续话语,请看:
(36)甲:你帮他那么大忙,他肯定请你吃饭了吧?
乙:倒头鬼的!白帮!一口水都没喝到。(江苏淮阴)
(37)甲:你帮他那么大忙,他肯定请你吃饭了吧?
乙:倒头鬼的,饭是请了,但吃得太差了!(江苏淮阴)例(37)中“倒头鬼”还滞留有语用化之前的詈骂意义,可以补全为“什么倒头鬼饭”,意即吃的饭很差,因而说话人要詈骂。而例(36)中“倒头鬼”的语用化程度更高,吸收了原本跟它共现的“什么”在反问句中获得的否定义,故语用否定意义凸显,而詈骂意义淡化。例(37)这种用例在连云港话和盐城阜宁话中是不能说的。在这两种方言里,在例(32)这样的语境中,“倒头鬼的”只能表示他根本没有请吃饭。
综上所述,洪巢片江淮官话中“倒头”是个多功能詈词,具有很强的主观性。“倒头1”是区别词,用在“倒头N”短语中,只表示对相关事物的诅咒或不满语气(不兼有对动作的否定),意即“该死的”。“倒头2”是语用否定强化词,跟詈词“屁”“屌/鸟”“毬”等有些相似,常用在“V个什么倒头N”结构中,强化“什么”对VN的合适性的语用否定,整个“V个什么倒头N”结构意即“根本不该VN”。简言之,“倒头2”兼有对及物性动作VN的合适性的否定。“倒头3”是语用否定词,用在“倒头N”“V/A个倒头”“倒头的”等结构中表示完全否定(即:其宿主既可是 N、Vt,又可是 Vi、A),意即“根本没N”“根本没V,一点不A”。洪巢片江淮官话中詈词“倒头”的多功能性的跨地区差异详见表1,其中,(+)表示有条件限制,比如要跟它词共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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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节所述洪巢片江淮官话中“倒头”的共时差异其实是汉语史上“倒头”发生历时演变的共时积淀,是历时演变在扬州、盐城、连云港、淮阴等地不等速的结果。考察可知,“倒头”在古代汉语中起初是表示“躺下”义的动宾短语,最晚始见于宋代。例如:
(38)空肠易碎忽酩酊,倒头梦到上帝前。(宋·梅尧臣《李审言遗酒》)
在古籍中,“倒头”的高频共现项是“睡/眠”类动词。具体地说,“倒头”经常用在“(放/丢)倒头……睡”“倒头而/便/就睡”等固定短语中。比如,在我们检索的“汉籍全文检索系统”元明语料中有79例“倒头”⑦。其中,仅跟“睡”共现于谓语部分的“倒头”就有48例,占“倒头”总用例的60.8%。例如:
(39)瞿天民竟不知东西南北,也不脱衣服巾帻,放倒头径自睡了。(明·方汝浩《禅真后史》第6回)
(40)道人、行童等……闭上庄门,各自放倒头寻睡去了。(明·清溪道人《禅真逸史》第21回)
(41)杜伏威吃了一肚酒,放倒头只是呼呼打鼾睡着。(明·清溪道人《禅真逸史》第23回)
(42)(你哥哥)吃了三杯下肚,放倒头齁齁觅睡。(明·方汝浩《禅真后史》第33回)
(43)那西门庆丢倒头在枕头上,鼾睡如雷,再摇也摇不醒。(明·兰陵笑笑生《金瓶梅》第79回)
(44)那春娇……即忙寻着原睡处,丢倒头只情呼呼的睡起。(明·吴承恩《西游记》第71回)
(45)那小尼是年纪小的,倒头便睡,任人擂破了门,也不会醒。(明·凌濛初《初刻拍案惊奇》第6卷)
(46)五个人多是醉的,看着被卧,倒头便睡,鼾声如雷……(明·凌濛初《二刻拍案惊奇》第4卷)
(47)遂把身子一跳,以一只脚挂在梁上,倒头而睡。(明·周清源《西湖二集》第30卷)
正是因为“倒头”经常跟“睡/眠”类词语共现,且倒头(意即“躺下”)是睡觉的前提,所以,“倒头”借助概念转喻发展出了“睡觉”义。例如:
(48)饮食不美。忧闷之气。忽患咳嗽有痰。倒头不得。(明·朱橚主编《普济方》第162卷)
(49)这贴心疼药,太医叫你半夜里吃。吃了,倒头把一两床被发些汗。明日便起得来。(明·施耐庵《水浒传》第25回)
(50)用布袋盛米一石,枕其腰膝,颠倒于床已。可倒头矣。(明·江瓘《名医类案》第10卷)
这跟“歪”在历史文献(如《金瓶梅》)和现代汉语方言(如盐城阜宁话)中发展出“睡觉”义有些类似⑧。
“倒头”获得“睡”义后进一步演变。至迟在明代,它借助概念隐喻 [死亡是睡眠](DIE AS SLEEP,死亡可理解为长眠〈于地下〉)演变为表示死亡的婉辞(“死”是禁忌语词,常要用婉辞替代之)。例如:
(51)只要父亲一倒头,便思量摆布这庶母、幼弟,占他家业。(明·凌濛初《二刻拍案惊奇》第4卷)
(52)子虚一倒了头,李瓶儿就使冯妈妈请了西门庆过去,与他商议买棺入殓,念经发送,到坟上安葬。(明·兰陵笑笑生《金瓶梅》第14回)
(53)原来西门庆一倒头,棺材尚未曾预备。(明·兰陵笑笑生《金瓶梅》第79回)
“死亡”义“倒头”在今客家话、北京话、天津话、江淮官话扬州话和淮阴话、冀鲁官话济南话、中原官话陕西商洛话中仍然可见⑨。例如:
(54)老奶奶倒头,全家都大声哭起来。(徐世荣编《北京土语辞典》)
(55)在他所知的风俗中,只有给刚刚倒头的逝者或在逝者的忌日才会包饺子上供的。(李良森《义和庄》)
(56)那秘书……要倒头了,可怜王婆婆后半世无依无靠,就给了她这个吃饭的秘方。(贾平凹《废都》第15章)
“死亡”义“倒头”在今江淮官话南京话中只滞留在有些复合词中。比如,在南京话中,“倒头饭”指供在死者灵床前(或丧事过程中奔丧人吃)的饭,“倒头灯”指死者头脚旁边点的灯。此外,在其它方言中也有“倒头”用在复合词中表示“死亡”义的现象。例如,东北话“倒头瘟”表示因瘟疫而死;四川话“倒头纸”表示给刚死的人烧的纸⑩。吃倒头饭、焚倒头香、烧倒头纸、点倒头灯俨然成了北方方言区的丧葬习俗[11]。
刚引申出“死亡”义时,“倒头”在语法上仍是个动宾短语。“倒”和“头”之间可以插入体态助词或趋向动词。例如:
(57)王婆道:“你哥哥一倒了头,家中一文钱也没有,大娘子又是没脚蟹,哪里去寻坟地?”(明·兰陵笑笑生《金瓶梅》第9回)
(58)咱家的闺女知道奔他公公的丧,他就不知道与婆婆奔丧么?见婆婆倒下头,倒跑的家去了!(明末清初·西周生《醒世姻缘传》第60回)
后来,“倒头”才发生从动宾短语向支配式复合词的词汇化,从而演变为“死亡”义动词。但起初动词“倒头”多作谓语(尤其是作连谓句的连谓前项),而后才扩展到补语位置。例如:
(59)船贼也有死于水的,也有死于火的。岸贼也有落荒跑的,也有受刀伤的,也有砍倒头的,也有践踏死的,真杀得满江皆尸,满湖是血。(清·魏秀仁《花月痕》第46回)
上例中“砍倒头的”表示“砍死的”义,跟“践踏死的”对举使用。其中的“倒头”作补语。
再后来,动词“倒头”经历了是从表示客观真值义(即“死亡”义)到表示主观评价义(即“该死”义)的语义主观化(subjectivization)过程。这种演变也见于中原官话徐州丰县话中的“死”。在徐州丰县话中,“死孩子”“死桌子”分别表示“该死的孩子”“该死的桌子”义。这种语义主观化使动词“倒头”在定语位置演变为“该死”义区别词[12]。当然,因历史材料缺失,我们尚未发现“该死”义区别词“倒头”在历史上的用例。但在现代汉语方言中尚可见到。在江淮地区作家(如淮阴人陈登科、南京人叶兆言、张天翼[13]等)的作品中不乏其例。例如:
(60)大团子不做这个倒头的民兵什么长不长的,话还好说。(陈登科《活人塘》第4章)
(61)如果不是你在这,这什么倒头的节,我是不想过的。(叶兆言《枣树的故事》)
(62)温嫂子吓得几乎昏过去……不住地摸胸口:“啊喂,我的妈!怕死我了!……哎唷,哎唷!这个倒头的,这个——这个——啊唷喂!……一个人下流到这个样子!……刚才他不规矩——往我身上动手动脚……”(张天翼《在城市里》)
“该死”义“倒头”,正如其前身“死亡”义“倒头”一样,在洪巢片以外的其它江淮官话甚至江淮官话以外的其它方言中也可见到。例如:
(63)大嫂一听心有气,“今天不是公公八十岁,又不是小伢满周岁,唱个什么倒头的戏。我也不出油,我也不出米。你给老娘怎么的?”(王长安《中国黄梅戏》)
(64)你个倒头的,这么大块的馒头,你就给扔了。(胶东话)例(63)是黄梅戏用例。黄梅戏是起源于湖北黄梅,发展壮大于安徽安庆的一种戏曲。而湖北黄梅话、安徽安庆话都属于江淮官话黄孝片。例(64)是胶辽官话胶东话示例,其中的“倒头”跟例(62)中的一样用于指人“的”字结构,表示“该死”义。
至迟在清代,区别词“倒头”修饰中心语名词时就变成了以不带“的”为常。例如:
(65)这碗倒头堂子饭真吃够了。(晚清·张春帆《九尾龟》第37回)
(66)现在每日打印子钱吃早茶,带花胭脂粉零用,又有几口倒头烟,家里每日闹着要钱。(清·邗上蒙人《扬州风月记》第7回)
根据何自胜、李建(2006),在成书于1848年的《扬州风月记》中“该死的”义“倒头”不少于4例[3]。“倒头”的“该死(的)”义区别词用法后世一直沿用。例如:
(67)徐小妹看看那样的纱,她头上的火星直冒,越看越生气。忍不住地骂道:“这倒头纱……”(周而复《上海的早晨》,第一部第26章)
所以,为了兼顾“倒头”作定语时带“的”和不带“的”这两种情况,本文将其释作“该死(的)”。将“倒头”的语法—语义演变路径刻画为:“躺下”义动词短语→“死亡”义动词短语→“死亡”义支配式复合动词→“该死(的)”义区别词。
上文论述了区别词“倒头”(即“倒头1”)的历史形成。那么,语用否定强化词“倒头”(即“倒头2”)和回应性语用否定词“倒头”(即“倒头3”)又是如何形成的呢?我们推测,这有两种可能。一种可能是:由于“该死(的)”义区别词“倒头”表示对事物的否定评价(即咒骂)语气,所以“倒头”有可能发展出语用否定强化词的用法。作为语用否定强化词,“倒头”一方面可以用在“动作动词(Vd)+个+倒头N”结构中,强化对VN这种行为的语用否定。例如:
(68)纱帽都没了,还升什么倒头堂。(锡剧《打面缸》)
(69)两个呆子听见,马上就喊起来了:“没得玩头,没得玩头,吃酒就吃酒,行什么倒头令呀!”(《“二百五”行酒令》,刘永龙、苏从林编《幽默酒笑话》)
(70)村里只有当民办老师的那家,孩子叫父母爸爸妈妈。村里小鬼都觉得好笑,就拿他家寻开心:“什么倒头爸爸,还不如叫巴巴(指婴儿大便)。”(陆令寿《换一种说法·爸妈的称呼》)
例(68)中“升什么堂”是“升堂”和“什么”进行非线性组合,由疑问词“什么”对升堂行为执行语用否定,表示言者对在没乌纱帽的情况下还要升堂的行为作出了否定评价,而“倒头”的插入则强化了这种否定评价。“升什么倒头堂”的言外之意是根本不该升堂。余例可作类似分析。例(70)中的“什么倒头爸爸”可视为“叫什么倒头爸爸”的省略。另一方面,语用否定强化词“倒头”还用在“非动作动词(Vf)+个+倒头+N”结构中,强化对他人观点的语用否定。例如:
(71)银号老板接过来一望,对着王老板喊起来了:“你这个老家伙,是哪块来的?这是什么倒头银子,铁屎哎,滚啊!”王老板一惊:“什么?铁屎啊,不是银子?”(余又春口述《扬州评话·皮五辣子》)
(72)你把个商店开勒个背夹岛里开在这个偏僻的地方,还有个什呢什么倒头生意啊?(盐城话)
(73)王兆刚:光叫干工,不给工钱,家里连吃的都没有了,他奶奶的,这叫干的什么倒头活。(刘国华《跋涉》)
例(71)中的“这是什么倒头银子”是对对方观点(在本例中表现为对方的话语)“这是银子”的否定性回应,意即“这根本不是银子”。其中,“倒头”本表示“该死的”义,后来通过溯因推理(abduction)引申出“根本”义,对“什么”执行的语用否定进行强化。推理前提是:如果言者根本不赞同对方的观点,那么他往往会对对方的观点进行质疑甚至诅咒;理据是:现在言者通过在对方话语中嵌入疑问词“什么”和詈词“倒头”来对对方的观点进行质疑和诅咒;结论是:言者是想通过“什么倒头……”的使用来对对方观点表示毫不赞同(即完全否定)。同理,例(72)(73)中的“倒头”也都是强化语用否定的。例(72)中,“还有个什呢倒头生意啊?”是对对方观点(在本例中表现为对方的心理预期)“这里会有很多生意”的否定性评价,意即根本没什么生意。例(73)中“这叫干的什么倒头活”是对已存观点“我们这是在干活”的主观否定。
随着“V什么倒头N”结构中“什么”的退隐,原来只对语用否定进行强化的“倒头”还兼起了表示否定评价的职责。这样,“倒头”就可能从语用否定强化词演变为强调性语用否定词,跟法语中的“pas”在“ne…pas”(一步也没 V,一个 N 也没V)结构中随着“ne”的退隐而从否定强化词演变成否定词有些相似(区别只在于演变结果是语用否定词还是语义否定词,有无强调作用)。V和N在会话中的承前省则加速了这种演变。例如:
(74)甲:小三家昨天来客人了不?
乙:倒头(的)! (盐城阜宁话)上例中,“倒头的!”意即根本没有来客人,犹普通话“屁的”。它是经过如下演变而形成的:“来个什么倒头客人?”(意即根本没来客人)→“来个倒头客人呐!”→“倒头客人呐!”→“倒头的”。总之,“倒头”从表示对语用否定的强化演变为表示语用否定,是通过“V个什么倒头N”结构中“什么”的退隐和VN在会话中的承前省来实现的。该过程也是“倒头”把整个结构的语境意义(语用否定义)吸收为自身的词义的过程。
“倒头”发展出语用否定词用法的第二种可能是近音替代和同义替代接连发挥作用的结果。下面详细论述。众所周知,“死”“屎”音近(在平翘舌不分的方言中甚至音同),而“屎”“屁”等禁忌名词可用作语用否定强化词(如:吃个屎/屁、请个屎/屁、去个屎/屁),那么受近音词“屎”的类推,“死”义“倒头”也可能会发展出语用否定词用法,如例(30)所示。这样看来,表示语用否定的“V个屎”经历了如下演变:。用“V个倒头”表示语用否定是谐音趣难和隐实示虚的编码策略驱动的。言者为了把自己要表达的本义(即语用否定义)曲折含蓄地表达出来,就把它换成近音词“死”,并进一步用“死”的同义词“倒头”来代替“死”,从而形成“V个倒头”结构。听话人在解读“V个倒头”结构的意义的过程中享受到了语言的游戏功能带来的快感。
在上文提出的两种可能性解释中,我们更赞同第一种解释。因为第二种解释无法说明为什么在洪巢片江淮官话中不用谐“屎N”的“死N”来表示“根本没有N”义,也无法解释“倒头”的语用否定强化词用法的出现。由于“倒头3”具有否定性的元语回应功能,故而它具有较强的交互主观性。而“倒头2”主要是强化对VN这种行为的合适性或“(X)VN”这种观点的可信性的否定评价,因而只具有主观性。但其主观性显然比“倒头1”强,因为“倒头1”所在结构只是对相关事物进行诅咒,而“倒头2”所在结构还涉及到对动作行为或相关观点的主观否定。这样,“倒头”的语义演变就是一个主观性不断增强的主观化和交互主观化的过程,可以表示如下:倒头,婉辞,表示死亡区别词,表示“该死(的)”义语用否定强化词,意即“根本(不该VN)”语用否定词,意即“根本没,根本不”。
伴随着语义上的主观化和交互主观化,“倒头”的语音也发生了弱化。在江淮官话盐城话和淮阴话中,第二音节的韵母从复韵母变成了单韵母,且主元音发生了央化,即经历了如下演变:[ou]>[ə]。这才使得张爱玲(2006)误把这个詈词写作“捣他”“捣它”“捣特”,并把该词的语义演变描写为攻击义的淡化和生命度的降低过程。在扬州话中,“倒头”用作“该死的”义区别词时,读作[tɔ42·‘tɯ],其中,“头”读轻声[14]。表示强调或加重语气时“头”字读[‘tɯ35],不读轻声。可见,扬州话“倒头”在演变过程中第二音节发生了弱化([‘tɯ35]>[·‘tɯ])。另外,在扬州话中,表示“该死的”义还可用“倒的(读作[tɔ42‘tiəɁ])”[15]。这个“倒的”可能是“倒头”主观化后的音变形式。果如是,则“倒头”中的“头”在扬州话中还经历了如下音变:[‘tɯ]>[‘tiəɁ]。这是一种语音弱化。可资比较的是,在扬州话中表示“死亡”这种客观意义时只能用“倒头”,而不能用带有主观强调意义的“倒的”。比如“倒头饭”中的“倒头”不能替换为“倒的”。“倒头”的语音弱化现象还见于其它方言。在镇江话中,“倒头”也可用作“该死的”义区别词和否定强化词,但已音变为“倒底”(音近于扬州话“倒的”)。当然,“倒的”也可能是“倒头的”(其中,“倒头”意即“该死”)的缩合形式。在盐城阜宁话中,“倒头”中第二音节读轻声且主元音央化,读作[·tə]。在南京话中,“倒头”中第二音节干脆脱落,直接变成“倒”。根据语音脱落通常是在语音弱化之后发生这个一般原理,“倒头”在南京话中的音变程度当比在镇江话、扬州话、盐城阜宁话、淮阴话中略高。
Ljung(2011)一书第四、五章对詈词参与构成的诅咒语或咒骂语向表示愤怒、感叹等语气的语用标记的演变进行了跨语言考察。虽然没有涉及到汉语中的情况,但对英语、德语、挪威语、瑞典语、丹麦语、芬兰语、匈牙利语、法语、意大利语、葡萄牙语、俄语等印欧语有广泛涉猎。根据他的考察,上述语言中,很多詈词,如英语四字詈词“fuck/操、deck/屌、shit/(狗)屎、arse/屁股、devil/鬼”等,都有向语用标记演变的倾向。语法化程度较低的一种就是演变为否定强化词[4]104-113。例如:
(75)(波兰语)Nochuja!(No dick,犹汉语“没什么屌(N)”或“没什么倒头(N)”)
(76)(葡萄牙语)Nemfodendo(<nem+fodendo,not fuck,犹汉语“V什么屌N”或“V 倒头 N”)
(77)I don't carea damnwhat he does.(我他妈不在乎他干什么。≈我根本不在乎他干什么。)
(78)Fred didn't say adamnthing.(弗雷德连鬼话都没说一句。≈弗雷德压根就没发言。)
上几例中已有否定词来表示(语义)否定了,使用划线的詈词只是为了对否定作用进行加强,故划线詈词是否定强化词,与上文所说“倒头2”有些相似。“倒头2”所在句法环境中已有疑问代词“什么”来实施(语用)否定,用“倒头2”也只起加强否定作用,故“倒头2”是否定强化词。詈词向语用标记语法化达到高级阶段,詈词本身就会演变为表示极性否定(即完全否定)的否定词。上文称之为“语用否定词”,它们实施强调性语用否定[16]。例如:
(79)(英语)Theheckshe did.(她做个屌,意即‘她根本没做’)
(80)(英语)My arseit is![17](是我屁股,犹汉语“是个屁呀!”,意即‘根本不是’)
(81)(英语)Shitit is!(是个(狗)屎啊,意即‘根本不是’)
(82)(英语)The Devil he has!(他有个(大头)鬼呀,意即‘根本没有’)
[试比较:(德语)Einen Scheiss hat er!
oneshit has he
‘Shit he has!’
(他有个屎呀,意即‘根本没有’)
(挪威语)Ikke faen!
no devil
‘No the Devil’
(鬼都没有,意即‘没门,根本不可能’)]
(83)fuck-all(有个屌啊,意即‘根本没有’[18])以上举例都用作会话回应语,对他人观点作出否定性回应。这种语用否定主要靠划线詈词来实现。所以,上几例中詈词的用法与上文提到的汉语詈词“屌(>鸟)”“狗屁”“倒头3”“鬼”用法相同,都是语用否定词。说“倒头”是詈词,是因为它后来获得了“死亡”义。Ljung(2011)指出,有时为了避讳,英语会采用委婉词来代替禁忌词实施语用否定[4]105。比如用“my foot”来代替例(80)中的“my arse”。这时例(80)的字面意思就变成了“是个脚啊!”,意译是“是个头呀!”(即根本不是)。那么,汉语中的“头”为什么会有强调性语用否定词用法呢?这还是个迷。邵敬敏(2012)在否定蒙古语影响说的基础上提出是原型结构“敲/打你个头”的攻击义隐含对听话人不满义,从而导致含义(即不满义)固化的结果[5]。我们认为,不能排除另外一种可能,即“头”是“倒头”语法化程度加深后的截略形式。英语中的上述詈词,跟汉语方言中的“倒头”相似,不仅在特定句法结构(如汉语方言中的“V/A个+詈词”、英语中的“詈词+主语+助动词”)中可以实施强调性语用否定,而且可以独立成句来实施强调性语用否定。例如:
(84)Bill:I am saying,you need not buy any cake.We all do not like cake.(我说,你不需要买什么蛋糕,我们都不喜欢吃蛋糕。)
John:But I like cake.([谁说的?]我喜欢吃蛋糕。)
Bill:Heck,you once said you do not like cake at all.(屁的,你说过你根本不喜欢蛋糕。)
上例中的“heck”和例(74)中的“倒头”的用法如出一辙,都是语用否定词,独立成句。Ljung(2011)研究发现,英语中詈词实施强调性语用否定,构成独词句如例(84),这种情况比较少见,而其它语言中这种现象较为常见[4]104-108,比如,芬兰语:Perkeleesti!'the devil(…)'(魔鬼,犹汉语方言“倒头鬼的/活见鬼呢”),Hevon vittu!'horse cunt'(马阴,犹汉语“(狗)屁的”);匈牙利语:Loszart'horseshit'(马屎,犹汉语“(狗)屁的”);挪威语:I helvete(heller)'In hell'(在地狱里,犹汉语“倒头鬼的/活见鬼呢”),Raeva!'Arse'(屁股,犹汉语方言“屁的”);瑞典语:I helvete'in hell'(在地狱里,犹汉语“倒头鬼的/活见鬼呢”),I mitt arsle'in my arse'(在我屁股里,犹汉语方言“屁的”);丹麦语:Sa fanden!'the devil'(魔鬼,犹汉语方言“倒头鬼的”);荷兰语:Aan mijn reet!'on my arse('在我屁股上,犹汉语方言“屁的”);法语:Mes fesses'my arse/buttocks('我的屁股,犹汉语方言“屁的”)。
综上所述,“倒头”是洪巢片江淮官话中的一个常用詈词,有三种意义:“该死(的)”义、“根本”义、“根本没/根本不”义。表示这三种意义时,它分别是区别词、语用否定强化词和语用否定词。在用作语用否定强化词和语用否定词时,它在语法上很可能是个名词。“倒头”的共时多功能性是它发生历时演变的结果。在历史上,“倒头”经历了如下语义和语法演变:语义演变:躺下>死亡>该死(的)>根本>根本没/根本不;语法演变:动宾短语→动词→区别词→语用否定强化词→语用否定词。
伴随上述语法和语义演变的是“倒头”的形态简化(倒头>头)和语音弱化。这也是为什么普通话中“V/A个头”表示对V/A的极性否定,犹“根本没V/一点不A”的原因。诱发上述历时演变的是“倒头”的语境扩展(contextual expansion),从修饰名词到修饰反问句中作宾语的名词(即用在“V什么倒头N”中),再到作不及物动词或形容词充当的谓语中心的补语(即用在“V/A个倒头”中),最后到独立使用(即“倒头的”独立成句)。“倒头”从詈词经语用否定强化词到语用否定词,这种演变在英语、德语、波兰语、匈牙利语、法语等语言中也可见到。
注 释:
①邵敬敏(2012)认为引述回应构式“X你个头”之所以有表示饱含不满的语用否定功能是因为其原型是“敲/打你个头”,而敲打对方多出于对对方的不满。邵文的观点跟张文的观点有相通性。我们认为,攻击动作义和语用否定之间的联系尚需更多语言事实的支撑。
②“捣”和“倒”在中古同音,读作[ctau],《广韵》都晧切,端晧开一上效。“它”和“头”在中古音近。“它”读作[ct‘a],《广韵》託何切,透歌开一平果。“头”读作[cdəu],《广韵》度侯切,定侯开一平流。所以,“捣它”即使在中古也与“倒头”音近。在江淮官话中,它表示的核心意义(“该死的”义)也与“倒头”相通(详见下文第三节)。
③本文赞同何春燕(2002)所说的广义“语用否定”观,认为语用否定指“其理解只能依赖语境(尤其是言外语境),否则便只有字面意义的一类否定”。当然,语用否定中最典型的是元语否定,即对他人言语表达的合适性进行的否定。在汉语中,常用
“不是”(偶尔也可用“不”)来执行元语否定,现举例如下。例一:宋丹丹:我不是很有钱,是相当有钱。|我不“喜欢”她,我“酷爱”她。例二:不是“我长得像我儿子”,而是“我儿子长得像我”。
④雷冬平、胡丽珍(2011)指出,“屁”“鬼”“鸟”“屌”“毬”等詈语名词常出现在“V+个+詈语名词”构式中,表示对V的完全否定。根据具体语境的不同,该构式可以表示“根本没V”“根本不用V”等多种意义。但雷、胡文的考察局限在“V+个+詈语名词”构式上,且对该构式中的詈词的考察也局限在表示生殖器、排泄物和鬼神的名词上。其实,本文所考察的“倒头”也是詈词,只不过它是动词,表示死亡(详见下文第三节)。“倒头”也可用于
“V+个+詈词”构式中,表示对V的完全否定。死亡、鬼神、生殖、排泄,或恐怖,或污秽,都是人们在日常生活中极力回避、疏远或对其作出否定评价的禁忌事物。所以,表示这些意义的词语很容易发展出语用否定词用法。
⑤同样的语境下,吴语苏州吴江话说成“好个死(特)”,其中“特”是语气词,可用可不用。把吴江话中的“好个死”和盐城东台/射阳/阜宁话中的“好个倒头”对比起来看,或许也可看出“倒头”本表示死亡(详见下文第三节),且用表示死亡的詈词来表示语用否定似乎有一定的普遍性。
⑥“见鬼的”既表示对人物的詈骂,又可表示对人物观点或言语行为的语用否定,因为这两者之间存在因果联系,对人物的詈骂多出于对其观点或言语行为的否定。这两种示例在历史文献中都可见到。例一:秋菊道:“不知甚么人偷了娘的这只鞋去了……敢是你昨日开花园门放了那个,拾了娘的这只鞋去了。”被春梅一口稠唾沫哕了去,骂道:“贼见鬼的奴才,又搅缠起我来了!六娘叫门,我不替他开?可可儿的就放进人来了?……”(明·兰陵笑笑生《金瓶梅》第28回)例二:琴童道:“崔大哥来了,请厅上坐。爹在对门房子里,等我请去。”一面走到对门,不见西门庆,因问平安儿,平安儿道:“爹敢进后边去了。”这琴童走到上房问月娘,月娘道:“见鬼的,你爹从早辰出去,再几时进来?”(明·兰陵笑笑生《金瓶梅》第77回)
另外,需要指出的是,在淮阴(清浦)话中也有“倒头鬼”,但淮阴(清浦)话中的“倒头鬼”已经语用化为叹词型话语标记,重在表示对负面事件的感叹语气,犹言“糟了!”或“真倒霉!”。例如:倒头鬼的,车子掉得了。(真倒霉/糟了,车子丢掉了。)该例中“倒头鬼的”犹盐城(阜宁话)中的“要打了/要死了”或普通话中的“糟了”。“倒头鬼”能发展出这种用法,大概是因为人们在倒霉(遇到不顺心的事)时会咒骂造成相关事态的责任方。所以,表示詈骂语气的“倒头鬼”会发展出表示“真倒霉”的用法。这跟天津话中“倒霉”发展出表示(假性)詈骂语气的“该死的”义正好相反。
⑦在元明时期,“倒头”的用例明显比宋代及其前增多,所以,这里仅以元明时期的“倒头”为例。
⑧在江淮官话盐城阜宁话中,“歪一会”表示“睡一会”义。
⑨参见房学嘉著《客家民俗》第190页,华南理工大学出版社2006年版;吴继光、李健著《扬州方言词语选释(二)》,载《徐州师范学院学报》1991年第3期,第299-309页;张本忠著《〈金瓶梅词话〉与淮上方言》载《枣庄师专学报》,2001年第1期,第16-26页。
⑩参见王文虎等著《四川方言词典》第73页,四川人民出版社2014年版。
[11]在南方,则多说吃豆腐饭。豆腐为素食,是前来为死者超度的僧徒主食的菜肴,且豆腐清淡象征死者一生清白。故江浙沪一带丧事宴席上必备的一道菜是豆腐。去事主家帮忙办丧事常婉言为“去吃豆腐饭”。
[12]将表示“该死”义的“倒头”界定为区别词,而不是界定为形容词,是因为它只能作定语。区别词与形容词的本质不同在于它只能作定语,而不是其作定语时通常不带“的”。
[13]张天翼虽然祖籍是湖南湘乡,且小学和初中是在杭州读的,但生于南京,南京话对他的影响当不容否认。故这里把他看作广义的南京人。
[14]参见王世华、黄继林编《扬州方言词典》第149页,江苏教育出版社1996年版。
[15]参见吴继光、李健著《扬州方言词语选释(二)》,载《徐州师范学院学报》1991年第3期,第299-309页。
[16]Ljung(2011:105)没有明确提出“语用否定强化词”概念,他只是说英语等语言中的这些表示性行为、私密器官、排泄物的禁忌词有时有加强话语否定(expressing emphatic discourse denial)的作用。
[17]现代汉语山东话中“好个腚”中“腚”的作用与该例中的“arse”有些相似,都表示极性语用否定。
[18]参见Fortson IV,Benjamins W.An approach to semantic change.In Joseph,B.D.&Janda,R.D. (Eds.),The Handbook of Historical Linguistics.Oxford:Blackwell Publishinig Ltd.2003:648-66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