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可文
(福州外语外贸学院闽海文化研究中心, 福建福州 350202)
林侗、林佶兄弟是清初文人,林侗的金石学和林佶的书法、藏书均著称于世。《清史列传·文苑传》收录福建文人六名,林氏兄弟居其二;《清史稿·文苑传》收录福建文人五名,林氏兄弟仍居其二。这些都说明林氏兄弟是清代重要文人。《清史列传》卷七十收录林氏兄弟的传记,总计180余字。为便于论述,兹据北京大学图书馆藏本将《清史列传》传文标点后移录如下:
林侗字同人,福建闽县人。岁贡生。尝随宦关中,搜讨金石。著《来斋金石考》《昭陵石迹考略》《李忠定年谱》《井野识途》《荔水庄诗草》。年八十八卒。弟佶。佶字吉人,康熙五十一年特赐进士,授内阁中书。佶工于楷法,亦善篆隶。文师汪琬,诗师陈廷敬、王士禛。琬之《尧峰文钞》、廷敬之《午亭文编》、士禛之《精华录》皆其手书付雕。廷敬、士禛之集皆刻于名位烜耀之时,而琬集则缮写于身后,故世以是称之。佶家多藏书,徐乾学锓《通志堂经解》、朱彝尊选《明诗综》,皆就传钞。著有《朴学斋集》。(1)周骏富:《清代传记丛刊》第104册,台北:明文书局,1986年,第730页。
《清史稿》卷四百八十四也有林氏兄弟的传记(2)赵尔巽:《清史稿》第4册,北京:中华书局,1997年,第3420页。,乃是《清史列传》的缩写版,仅剩90余字。这两篇传记过于简略,传主生平的重要信息和行实难免遗漏,而且存在一些舛误和含混。王聖楠对林侗生平进行过研究,拙文《林佶年表》曾考证出林氏兄弟的生卒年(3)王聖楠:《清人林侗〈来斋金石刻考略〉整理与研究》,硕士学位论文,陕西师范大学,2017年。该文在林侗生卒年问题上采用了笔者的观点,并补充了佐证文献,编撰了《林侗简谱》。笔者关于林氏兄弟生卒年的考证结论见下文。参见吴可文:《林佶年表》,《闽台文化研究》2019年第2期。。本文将围绕《清史列传》的误漏之处,在此前研究的基础上展开进一步辨证与考论。此外,通过对林佶晚年及身后事的钩沉发微,借以窥见康熙、雍正改朝之际及雍正朝的政治高压对无辜士人群体命运和心态的深刻影响。
林侗的传记需要辨证的大致有别号、身世、籍贯、生卒、仕履、随宦之行实、著述之题名等。
林侗《来斋金石刻考略自序》落款为“己未秋九月于野林侗序”。(4)林侗:《来斋金石刻考略三卷》卷首,见《丛书集成三编》第30册,台北:新文丰出版公司,1997年,第551页。朱书《来斋金石刻考略序》:“《来斋金石刻考略》若干卷,吾友闽中林于野侗所集录也。”(5)林侗:《来斋金石刻考略三卷》卷首,《钦定四库全书》本。林佶《寿颖云侄》:“先寄诗稿呈来斋大兄,情见乎辞,盖欲归而未能也。”(6)林佶:《朴学斋诗稿十卷朴学斋文稿不分卷》,见《清代诗文集汇编》第205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第493页。沈廷芳《来斋叟林侗像赞》:“林叟讳侗,字同人,号来斋,侯官人也。幼遭丧乱。国初补诸生,以博雅闻。耿藩既叛,檄召之,则遁于野,因自称‘于野’。”(7)钱仪吉:《碑传集》卷一百二十六,见《清代传记丛刊》第113册,台北:明文书局,1986年,第163页。则来斋、于野皆林侗别号。
林氏兄弟的父亲林逊官至知州,且官声甚佳。据陈廷敬为林逊所撰《奉直大夫达州知州立轩林公墓志铭》,林氏兄弟的身世及林逊生平的大致情况如下:林氏家族本来定居莆田,自元朝进士林重器始迁居福州,凡十二传至林逊。逊(1619—1701)字敏子,别字立轩,顺治甲午(1654)副举人,历任三原县令、开州知州、达州知州。居官清节自励,不名一钱,以不能媚事上官而归隐。逊“平生未尝一日废学,复不妄学,明体达用,根据经史,有大醇而无小疵也。教子弟务循谨,守礼法,不汲汲荣名,朗陵、万石之风也”(8)陈廷敬:《午亭文编五十卷》卷四十六,见《清代诗文集汇编》第153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第477页。。林逊的言传身教是林氏兄弟能够成才的重要原因。
林氏兄弟的籍贯不是闽县,而是侯官。陈廷敬所撰林逊墓志铭:“余获交海内贤士大夫垂五十年,最笃契者惟长洲汪编修钝翁、新城王尚书阮亭二公而已。二公有入室弟子,曰侯官林佶者。”康熙四十五年(1707)九月林佶以所作《日月合璧五星联珠赋》一册并手书康熙帝《御制诗集》二函驰献行在,得到康熙帝召见:“上随遣内侍出,问臣佶:‘你是福建那处人?’臣佶对云:‘是福州府侯官县人。’”(9)林佶:《献赋始末》,见《清代诗文集汇编》第205册,第604页。《(乾隆)福州府志》林侗本传:“林侗字同人,侯官人。”(10)徐景熹:乾隆十九年刊本《福州府志》卷六十,见《中国方志丛书》第七十二号,台北:成文出版社,1967年,第1154页。清代福州府城地跨闽县、侯官两县,此两县士民籍贯张冠李戴的现象时有发生。但从这篇传记的史料来源分析,这个错误不太应该出现。林佶的传文,除了介绍其藏书那部分外,其他几乎完全抄录自《钦定四库全书总目》中《朴学斋诗集十卷》和《汉甘泉宫瓦记一卷》的提要。后者与林侗《来斋金石考三卷》的提要均明确记载林氏兄弟是侯官人。
关于林侗的生卒年,存在着非常“奇特”的现象:绝大多数林侗的传记不载其生卒年,而只载其享年八十八岁;但是,所有年谱、年表、疑年录、人名辞典等谱表辞书类文献都确定其生于明天启七年丁卯(1627),卒于清康熙五十三年甲午(1714)。拙文《清初金石学家林侗生卒年正误》(11)吴可文:《清初金石学家林侗生卒年正误》,《湖南科技学院学报》2013年第11期。指出林侗生于天启朝、卒于康熙朝的观点皆是吴荣光《历代名人年谱》的衍生品。由于该书不注出处,后来者未加深究,便陈陈相因,导致以讹传讹近二百年。拙文考证出林侗生于明崇祯十年(1637),卒于清雍正二年(1724)。这个结论已经被一些研究者采用。
传记不及林侗之仕履,其实林侗虽然宦情淡薄,但曾任尤溪教谕。沈廷芳《来斋叟林侗像赞》:“贞惠贝子入闽,欲以遗逸征,固辞。乃授尤溪司铎,多士胥矜式焉。寻以失明归。”(12)钱仪吉:《碑传集》卷一百二十六,第163页。《(乾隆)福州府志》林侗本传:“康熙丙辰,沿牒署尤溪教谕。以二亲垂老,绝意功名,居城西荔水庄,老屋荒池,以著述自娱。”(13)徐景熹:乾隆十九年刊本《福州府志》卷六十,见《中国方志丛书》第七十二号,台北:成文出版社,1967年,第1154页。《民国福建通志》林侗本传:“康熙丙辰,乃授尤溪教谕,寻以失明归。”(14)李厚基、沈瑜庆、陈衍:《民国福建通志·文苑传·清一》,见《中国地方志集成·省志辑·福建》第15册,南京:凤凰出版社、上海:上海书店、成都:巴蜀书社,2011年,第68页。看来林侗任职时间不长,“来斋”之号应该是典出陶渊明弃官归田,作《归去来兮辞》。到了康熙三十五年(1696),故人陈汝器担任安徽巡抚,林侗应邀入幕。(15)陈汝器:《唐昭陵石迹考略序》,见《丛书集成新编》第51册,台北:新文丰出版公司,1981年,第661页。林侗拒受耿精忠的伪职,事关大节,传记中本应记载。
传记中载林侗“尝随宦关中,搜讨金石”,其平生成就最著者,便是金石。其实林侗“随宦”过程中,不仅在关中搜讨金石,足迹还远及鲁中。林侗毕生对金石的研究及相关著作,均源于青年时期那几年的随宦生活。存世文献中,记载随宦行实最清晰者,首推林侗《来斋金石考略自序》:“侗庚子岁侍家大人令三原,居秦五载,摹拓唐宋名迹二百余种,惟以不得一汉石为恨。后获甘泉宫瓦于淳化山中,篆文曰‘长生未央’。嗣秦友复以郃阳令曹君碑见遗。斯时箧中方有二汉迹。乙巳秋,家大人擢守开州,为卫东境,去鲁不远。丁未初夏,同行子叔至阙里,仰瞻圣居,逡巡游庙廷。因摹得古碑几三十种,为汉者五:五凤石刻、乙瑛、史晨、韩敕、孔宙是也;为魏者一:黄初封孔祀者是也。此日谒孔林,又得治书御史、博陵太守二汉碑于丛棘中。归过济州,游学宫,则北海相、郎中、司隶、执金吾、尉氏五碑在焉,复摹之而归。是行也,凡得汉碑十二、魏碑一,举平昔所愿望而不得,一旦尽入行箧中。”(16)沈粹芬:《清文汇》甲集卷四十四,北京:北京出版社,1996年,第1110页。据此,林侗随宦搜讨金石,自庚子至丁未,头尾八年,历经关中、曲阜、济州等地,得汉碑十四种、魏碑一种,唐宋名迹二百余种,为此后撰写金石著作打下了坚实基础。
1. 传记所载“《来斋金石考》”题名不准确。此书最早刻于康熙朝,题名《来斋金石刻考略》,厘为三卷。此后或刻或抄,《中国古籍总目》共收录了九个版本,全是三卷本。既然此书只有一个版本系统,书名就应该依照原刻本。《丛书集成三编》收录的春晖堂丛书本虽然封面题名为《来斋金石考略》,但目录和版心的题名依然是《来斋金石刻考略》。因此,规范的题名应以《中国古籍总目》为准,即《来斋金石刻考略三卷》。2. 传记所载“《昭陵石迹考略》”题名不准确。首先,此书也只有一个五卷本的版本系统,书名不应出现异称。其次,历次刊刻都将林侗《谒唐昭陵记》附在书末,故不应将其省略。最后,北周明帝、唐太宗、南汉中宗、明穆宗、清太宗的陵墓都称作“昭陵”,将“唐”字省略,题名所指便存在歧义。因此,规范的题名也应以《中国古籍总目》为准,即《唐昭陵石迹考略五卷附谒唐昭陵记一卷》。3. 传记所载“《李忠定年谱》”题名不准确。林佶《宋李忠定公年谱序》中记载该年谱为二卷(17)林佶:《朴学斋诗稿十卷朴学斋文稿不分卷》,见《清代诗文集汇编》第205册,第607页。,此书规范题名应为《宋李忠定公年谱二卷》。至于《井野识途》和《荔水庄诗草》未见存世书目著录,疑已散佚。
林佶的传记需要辨证的大致有别号、生卒、师承、仕履、写本、书友、著述等。
《国朝诗人征略》卷十一:“林佶,字吉人,号鹿原。”(18)周骏富:《清代传记丛刊》第21册,台北:明文书局,1986年,第715页。《民国福建通志》林佶本传:“林佶,字吉人,号鹿原。侗弟也。”(19)李厚基、沈瑜庆、陈衍:《民国福建通志·文苑传·清一》,见《中国地方志集成·省志辑·福建》第15册,第68页。邓之诚《清诗纪事初编》:“林佶,字吉人,号鹿原。侯官人。”(20)邓之诚:《清诗纪事初编》卷八,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年,第976页。林佶出生时,其父林逊担任陕西三原县令,林佶就生于官舍。三原县得名于境内的孟候原、丰原、白鹿原。林佶以鹿原为别号,不忘自己出生之地。李放《皇清书史》卷二十二:“林佶字吉人,号鹿原,别号紫微内史。”(21)周骏富:《清代传记丛刊》第84册,台北:明文书局,1986年,第147页。“紫微内史”应作“紫薇内史”,大致是林佶担任中书舍人后的别号。林佶自己所作《砚铭》就落款为“紫薇内史臣佶恭纪”。(22)林佶:《朴学斋小记不分卷》,福建省图书馆藏抄本。《乾隆福州府志》卷二十一“瓣香堂”,林佶自记云:“他日堂成,携公文与遵岩子之作,从容讽诵于泉石间,自署其名曰道山亭长。”(23)徐景熹:乾隆十九年刊本《福州府志》卷六十,见《中国方志丛书》第七十二号,第483页。则“道山亭长”也是林佶别号。
拙文《明末清初闽中文人生卒年丛考》(24)吴可文:《明末清初闽中文人生卒年丛考》,《三明学院学报》2017年第5期。,考证出林佶卒年为雍正元年癸卯(1723)。拙文也已考出其生年,但有几条重要佐证文献遗漏,借此机会重新予以梳理。佶生于顺治十七年庚子(1660),从其诗文中可推断其生于本年的文献有以下七处:第一,《以先状寄温岸先并述鄙怀》:“庚子吾以降,官舍悬弧矢。”(25)林佶:《朴学斋诗稿十卷朴学斋文稿不分卷》,见《清代诗文集汇编》第205册,第488页。第二,《献赋始末》载,康熙四十五年九月二十日佶以所作《日月合璧五星联珠赋》一册并手书康熙帝《御制诗集》二函驰献行在,九月二十四日得到康熙帝召见:“上随遣内侍出,问臣佶:‘你是福建那处人?’臣佶对云:‘是福州府侯官县人。’又问:‘多少年纪了?’臣佶对云:‘四十七岁了。’”(26)林佶:《献赋始末》,见《清代诗文集汇编》第205册,第604页。康熙四十五年(1706)四十七岁,逆推林佶生于本年。第三,《朴学斋诗集》卷一有长题诗,标点后的诗题为《乙酉生日客莘城,翻坡公集,得所为〈东坡〉诗八首,按其年谱,正公四十六时作也。予何人,敢与公同年而语,特向服膺公诗,因是以写其侘傺无聊之概,故为之次韵云》(27)林佶:《朴学斋诗稿十卷朴学斋文稿不分卷》,见《清代诗文集汇编》第205册,第486页。。乙酉年(1705)四十六岁,逆推林佶生于本年。第四,《朴学斋诗集》卷三有《丙戌生日和昌黎公韵》,该诗小序有“丙戌客京师,欲得韩文公四十七年所为诗”(28)林佶:《朴学斋诗稿十卷朴学斋文稿不分卷》,见《清代诗文集汇编》第205册,第511页。云云,则丙戌年(1706)四十七岁,逆推林佶生于本年。第五,《藤涧泉石记》落款作于庚寅年(1710):“吾年今已五十有一。”(29)林佶:《朴学斋小记不分卷》,福建省图书馆藏抄本。逆推林佶生于本年。第六,《刘仲修集跋》:“兴公先生得此书时为万历庚子,后六十年而予始生。”(30)林佶:《朴学斋小记不分卷》,福建省图书馆藏抄本。万历庚子为1600年,顺推林佶生于本年。第七,《汉甘泉宫瓦记》:“辛丑,予兄同人与祝丈光远自三原往游其地,见道旁耕夫锄田,积瓦砾如丘阜,皆隐隐有文,多刊缺不可识。因憩树下,见有小物坟起者,剔之,获此瓦。……予庚子生于三原。家兄获此瓦时,予始二岁。”(31)《续修四库全书》第1111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140页。亦为明证。
林佶生年还有他人记载为证。陈汝器《唐昭陵石迹考略序》:“岁甲寅三月,逆藩变起福州,远近风靡。先大人忠毅分守漳南,内外援孤,事无可为,慷慨致命,阖门廿一口殉焉。予时十八,及三幼弟,父命无死。越两月,播迁会城,僦屋与同兄居比邻,同兄年倍于予,得以兄事之。其弟吉人,少予三岁。”(32)陈汝器:《唐昭陵石迹考略序》,见《丛书集成新编》第51册,台北:新文丰出版公司,1981年,第661页。据此,甲寅年(1674)林佶十五岁,逆推其生于本年。
传记中提及林佶“文师汪琬,诗师陈廷敬、王士禛”,其实这三位都是林佶成年以后之业师,林佶29岁以前主要师从黄晋良。林佶为黄晋良的《和敬堂全集》作跋,开篇为“《和敬堂集》者,吾师处安先生所著之诗若文也”,落款为“庚寅九月之望门人林佶谨跋”。(33)《清代诗文集汇编》第54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第444页。黄晋良(1615—1689)字朗伯,号处安,一作处庵,福建闽县人。明诸生,南明唐王授中书舍人,擢工部主事。擅诗文,工书画。有《唐诗剩义》《和敬堂全集》。林佶的跋文中提到“获事先生二十年,而先生已仙去”(34)《清代诗文集汇编》第54册,第444页。,则其大约11岁开始师从黄晋良。
黄晋良去世的前一年,29岁的林佶“自感生偏远,深惭学尚芜。驱车因适越,负笈遂从吴”(35)林佶:《朴学斋诗稿十卷朴学斋文稿不分卷》,见《清代诗文集汇编》第205册,第518页。,开始师从汪琬。林佶《尧峰文钞跋》简要回顾了从汪琬问学的经过:“佶戊辰春自闽游吴,及先生之门,授前后类稿归。明年秋,先生有书来招,佶复至吴,相从丘南四阅月,弥得闻著述大指。”(36)汪琬:《尧峰文钞五十卷》卷末,见四部丛刊初编缩本,上海:商务印书馆,1936年,第316页。汪琬《送林吉人归闽》:“老夫耄矣抛残禄,惟抱遗经守空谷。区区朴学待君传,还乡勿厌专耕读。”(37)汪琬:《尧峰文钞别录》卷一,见李圣华《汪琬全集笺校》第四册,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0年,第2037页。林佶因此将书斋命名为“朴学斋”。佶总结在汪琬门下问学的收获与感悟:“始知词赋真无益,方信渊源近可求”,“湛深朴学真风味,未许粗豪得问津”。(38)林佶:《朴学斋诗稿十卷朴学斋文稿不分卷》,见《清代诗文集汇编》第205册,第526页。足见这对师生均认为所传习的首先是朴学,其次才是文词。汪琬是林佶一生中最重要的“贵人”,师从汪琬使得林佶由知名乡里到知名全国成为可能。陈廷敬、王士禛这样的名公巨卿能顺利接纳林佶,除了林佶自身的才华和素养,汪琬无疑是一个重要的媒介。
林佶而立之年接连遭遇丧师之痛:30岁时黄晋良去世,31岁时汪琬去世。到了39岁那年,林佶以贡生入北京国子监,始得师从陈廷敬、王士禛。陈廷敬与王士禛诗歌风格迥异,陈廷敬自称:“年二十释褐登朝,优游词馆,与二三同学独多为诗。新城王阮亭方有高名,吾诗不与之合。王奇吾诗,益因以自负,然卒亦不求与之合。非苟求异,其才质使然也。”(39)陈廷敬:《〈午亭文编〉自叙》,见《清代诗文集汇编》第153册,第1页。据林佶《〈渔洋精华录〉后序》,林佶26岁初学诗,便服膺王士禛的诗学观点,但直到拜入王门下后才得以见到其诗集。(40)王士禛:《渔洋精华录集释》,李毓芙、牟通、李茂肃整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年,第1981页。林佶的诗歌创作虽然受到陈、王的影响,但由于“才质使然”,并不乏自己的风格与特色。袁行云《清人诗集叙录》认为林佶诗“丰腴考丽”,就有别于陈廷敬的“格调朴厚”和王士禛的“风流秀绝”(41)袁行云:《清人诗集叙录》,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6年,第591、398、347页。。
传记只提及林佶任中书舍人,佶还担任过武英殿供奉和顺天府乡试考官。康熙四十五年九月林佶以所作《日月合璧五星联珠赋》一册并手书康熙《御制诗集》二函驰献行在,康熙帝安排诸翰林试林佶才学,诸翰林认为林佶诗文书法兼擅。十月,康熙任命林佶为武英殿供奉。林佶作为区区一介举人,能有“驰献行在”的机会,很可能是皇帝身边的重臣斡旋举荐的结果,这应该与时任文渊阁大学士的陈廷敬不无关系。邓之诚《清诗纪事初编》:“(佶)以举人献《日月合璧五星联珠赋》及手写《御制诗集》。召试,入值武英殿,写《御制文集》。后修书三馆。五十一年特赐进士,补官内阁中书。”(42)邓之诚:《清诗纪事初编》卷八,第976页。林佶于康熙五十一年(1712)特赐进士,次年任内阁中书舍人,其诗《癸巳九月初授中书纪事》“惭愧七年留内直,备员今始厕微躬”(43)林佶:《朴学斋诗稿十卷朴学斋文稿不分卷》,见《清代诗文集汇编》第205册,第605页。可证。康熙五十九年(1720)佶任顺天府乡试考官。林佶有《庚子京闱棘院作》:“簪囊八载直西清,敢望乘轺作远行。随牒与名尘御览,分闱留点试神京。亲藩躬莅监临重,侍从群沾锡燕荣。承乏也随麟凤侣,濯磨共订矢心盟。锁院风高秋气清,聚奎堂上众星明。未忘昔日挥毫地,又听诸生食叶声。龙鼎扛文真有喜,凤毛锻羽亦关情。低徊旧事不成梦,窗外参差月色盈。”(44)林佶:《朴学斋诗稿十卷朴学斋文稿不分卷》,见《清代诗文集汇编》第205册,第550页。还有一句自注:“三儿皆以予故,不得入闱。”(45)林佶:《朴学斋诗稿十卷朴学斋文稿不分卷》,见《清代诗文集汇编》第205册,第559页。则林佶应是顺天府乡试考官。
林佶是康熙朝知名书法家,《(乾隆)福州府志》评价:“工篆、隶、行、楷,上自王公,下至流球、高丽,无不购求藏弆焉。”(46)徐景熹:乾隆十九年刊本《福州府志》卷六十,见《中国方志丛书》第七十二号,第1154页。传记中列举了林佶的三种写本,其实林佶为汪、陈、王三位业师编录的写本共有四种,并留下了一个专有名词“林氏四写”。第一种是汪琬《尧峰文钞四十卷》,康熙三十一年(1692)写毕。林佶《尧峰文钞跋》:“先生因叹曰:‘当吾世谁定吾文者乎?吾将仿欧阳公居士集例,删订吾文,且授子编录矣。’佶逡巡拜诺,既告归。冬十月,先生乃邮入闽。未几,先生病遂殁。距书来时未四十日也。呜呼!痛哉!闻先生属纩之前,惓惓以兹集未成为憾。佶追悼遗言,晨夕誊写。起己巳季冬,讫壬申孟秋,中间溯建水、逾仙霞、渡钱塘、留木川,以及奠主丘南、哭墓尧峰,皆挟笔墨自从,未辍校录,幸告成书,而先生已不及见矣!”(47)汪琬:《尧峰文钞五十卷》卷末,见四部丛刊初编缩本,上海:商务印书馆,1936年,第316页。可见此事乃汪琬的迫切愿望。林佶倾力完成业师之遗愿,受到世人褒扬。
第二种是王士禛《渔洋精华录十卷》,康熙三十九年(1700)写毕;第三种是王士禛《古夫于亭稿二卷》,康熙四十六年(1707)写毕。据林佶《〈渔洋精华录〉后序》记载,王士禛曾对其从弟王士骊说:“林子朴诚士,其事尧峰,特有始终,未知异日与我何如?”(48)王士禛:《渔洋精华录集释》,李毓芙、牟通、李茂肃整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年,第1981页。起初,林佶发现元代黄溍、柳贯、吴莱的诗文集,都是三人共同的弟子宋濂编定并作序。林佶便想模仿宋濂的做法,为业师编录诗文集。汪琬将诗文集邮寄给林佶后,很快便去世,林佶未能在汪琬生前完成编录工作。林佶自然不想再留下这样的遗憾,其余三种均在业师在世时完成编录和刊刻。
传文中提及的两位书友和三位业师一样,都是名满天下的人物。笔者所见史料中不仅发现林佶朱彝尊互相借抄藏书,还发现朱氏向林侗借抄。徐乾学与林佶之间的媒介应该是陈梦雷,徐营救过陈,而林陈二人关系非常密切(详见下文)。其实林佶与徐乾学素未谋面,徐向林借书是通过其子徐树谷和外甥申函吉。康熙三十一年(1692),“吴门申函吉游闽,传其舅氏东海公之命,求书之有关于经解者”。(52)林佶:《朴学斋小记不分卷》,福建省图书馆藏抄本。徐乾学去世后,林佶作了挽诗《挽司寇徐东海公》,诗中有句云“残编屡博公来借”。诗前小序曰:“甲戌季春,昆山徐艺初侍御赍东海公书,命予访遗书。予搜家藏,得数十种,附《传是楼书目》内。侍御谓此行不虚,可报命于公矣。阅月,公凶问至,侍御遽归。呜呼,予荷公知己,既不得谒公于生前,又不得哭公于身后。”(53)林佶:《朴学斋诗稿十卷朴学斋文稿不分卷》,见《清代诗文集汇编》第205册,第527页。康熙三十四年(1695),林佶托陆棻向朱彝尊借阅朱氏本人的《腾笑集》。(54)林佶:《朴学斋诗稿十卷朴学斋文稿不分卷》,见《清代诗文集汇编》第205册,第526页。朱彝尊载:“徐兴公家有老儒手录明初诗,今归林孝廉佶。予借观录之。”(55)朱彝尊:《静志居诗话》卷六,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0年,第171页。康熙三十七年(1698),朱彝尊向林侗借抄张时《自怡集》,朱氏是这样记载的:“张时,字敏中,钱塘人。洪武中训导。有《自怡集》。……康熙戊寅,客福州,从林秀才侗借观抄本,录其二首归。询之武林耆旧,未有知其姓氏者矣。”(56)朱彝尊:《静志居诗话》卷五,第120页。
传文中提及林佶有《朴学斋集》,但其诗文集从无此题名。林佶结集最早的是康熙四十四年(1705)的《朴学斋诗稿八卷》,这也是其生前唯一的别集刻本。在其身后,长子林正青于乾隆九年(1744)刊刻《朴学斋诗稿十卷朴学斋文稿不分卷》。道光五年(1825)林氏后人刻《朴学斋文稿二卷诗稿十卷》,另有年代不明的抄本《朴学斋小记不分卷》。除诗文集外,林佶著作还有康熙三十九年(1700)刻昭代丛书乙集本《汉甘泉宫瓦记一卷》和辽海丛书本《全辽备考二卷》(此书著作权待考,见丛书集成续编本金毓黻叙)。
林佶的一生大致与康熙帝在位的时间重合,可分为三个阶段:39岁以前以家居求学为主,已颇有声名;39岁后融入京城主流文坛,成为足以入选《清史列传》和《清史稿》的文人;63岁康雍改朝后命运急转直下,并很快去世,享年64岁。经过前文的辨证,林佶生平前两个阶段的重要信息已经在《清史列传》的基础上大体梳理清楚。第三个阶段不仅《清史列传》没有涉及,而且在清代所有的林佶传记或小传中均讳莫如深,这是导致其卒年问题长期悬而未决的一大原因。即使在近人的著作中,也只有邓之诚《清诗纪事初编》、袁行云《清人诗集叙录》、柯愈春《清人诗文集总目提要》等极少数林佶小传涉及此阶段,且后二者皆参考邓著,但依然语焉不详。
《清诗纪事初编》对第三个阶段记载如下:“(佶)与修《图书集成》。雍正元年,以陈梦雷得罪,牵连下狱,放归。”“得罪下狱”的字眼对于林佶这样敦厚朴诚、从无劣迹的士人来说,实在是过于触目惊心了。欲厘清其中缘由,就不得不论及陈梦雷了。陈梦雷(1651—约1741)(57)陈梦雷生卒年参考石海英:《陈梦雷研究》,硕士学位论文,福建师范大学,2007年。字则震,号省斋,晚号松鹤老人,侯官人。少有才名,康熙九年(1670)进士,选庶吉士,授编修。耿精忠乱起,陈梦雷和同年李光地(福建安溪人)恰好均回籍在福州。两人合谋,陈梦雷留耿处为内应,李光地则北上向清廷进蜡丸密疏,递送情报。不料事情的发展偏离了原先的约定,内中的是非曲直至今仍然聚讼纷纭。结果是李光地青云直上,陈梦雷以叛逆论斩,幸得徐乾学等密为开脱,减死谪戍沈阳。康熙二十一年(1682)赴戍所,康熙三十七年(1698)康熙东巡沈阳,陈梦雷献赋称旨,得以召还京师,被派到皇三子胤祉处侍读,主编《古今图书集成》,并于康熙四十五年(1706)大体成书。当时陈梦雷颇受眷宠,康熙曾亲至其斋中,书“松高枝叶茂,鹤老羽毛新”一联。陈梦雷即自号松鹤老人,命名书斋为松鹤山房,别集为《松鹤山房诗文集》。雍正即位后,陈梦雷获罪,被谪戍黑龙江,最终卒于戍所。陈梦雷与林佶不仅是同乡,还是累世姻亲。康熙五十二年(1713),陈梦雷作《凤池林氏族谱序》:“林氏与吾家世有姻谊,吾姻翁鹿原先生天性孝友敦厚,其笃于水源木本之思,固与余同志也。”(58)陈梦雷:《松鹤山房文集二十卷》卷十,见《清代诗文集汇编》第179册,第359页。陈梦雷召还京师与林佶入国子监又恰好都在康熙三十七年(1698)。既有如此众多的交集,陈梦雷受命编撰《古今图书集成》后邀请林佶参与,自然是顺理成章。两人之间的密切关系,给康雍之际林佶“得罪下狱”埋下了伏笔。
众所周知,康熙晚年子嗣众多,诸皇子为争夺皇位继承权,各结党羽,无所不用其极。尘埃落定之后,继位的雍正对当初的竞争者及其心腹展开无情的清洗。陈梦雷作为皇三子胤祉的老师,是最早被清算的人之一。康熙六十一年(1722)十二月二十日,康熙的梓宫还安放在寿皇殿,雍正每日到殿行礼。当日在国之大丧的氛围中,雍正便迫不及待地谕内阁九卿等:“陈梦雷原系叛附耿精忠之人,皇考宽仁免戮,发往关东。后东巡时,以其平日稍知学问,带回京师,交诚亲王处行走。累年以来,招摇无忌,不法甚多,京师断不可留!着将陈梦雷父子发遣边外,或有陈梦雷之门生,平日在外生事者,亦即指名陈奏。……陈梦雷处所存《古今图书集成》一书,皆皇考指示训诲,钦定条例,费数十年圣心,故能贯穿今古,汇合经史,天文地理,皆有图记。下至山川草木,百工制造,海西秘法,靡不备具,洵为典籍之大观。此书工犹未竣,着九卿公举一二学问渊通之人,令其编辑竣事。原稿内有讹错未当者,即加润色增删,仰副皇考稽古博览至意。”(59)《清世宗实录》,见《清实录》第7册,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第55页。雍正不仅否定了陈梦雷的个人品节,还否定了《古今图书集成》的著作权,并鼓励群臣揭发梦雷身边的关系人。既然雍正帝的态度如此严厉,并不惜扩大打击面,林佶得罪下狱就不令人意外了。
目前所见的史料中,直接反映林佶被逮的少之又少。萧奭《永宪录》:“上(雍正)以梦雷系从逆之人,不便留诚亲王处,与家口仍遣发黑龙江船厂。诏逮时徇庇疏纵之刑部尚书陶赖、张廷枢、福建司郎中汪天与、员外郎樊贞、主事金锥保、不收禁之中书舍人林佶、门生举人金门诏、监生汪汉倬等。降调革杖禁锢有差。……汪天与字苍孚,江南仪征人。汉倬其子,字大章。门诏字秩东,江南江都人,与汉倬皆入纂修馆。佶字吉人,福建侯官人,康熙壬辰王世琛榜进士。当储位未定,诸人妄臆诚亲王依次当立,欲趋其门,故交结梦雷。”(60)萧奭:《永宪录》卷二,北京:中华书局,1959年,第83页。这段记载与其他史料基本没有抵牾,只是汪氏父子的籍贯不准确,汪氏只是移居仪征而已。汪天与《沐青楼集》每一卷的卷端都自署“歙县汪天与苍孚”。汪氏父子和金门诏是否将结交陈梦雷作为政治投资,姑且不论。林佶与陈梦雷是累世姻亲,自然不是诸皇子争夺储君之位时才结识的,这一点可以作为萧奭所记的补充。《清实录》“雍正元年二月”的记载虽未及林佶,却可以与《永宪录》相印证:“如陈梦雷罪大恶极,朕询问九卿大臣,佥云‘陈梦雷断不可留,应行正法。’朕犹将伊免死发遣。陶赖、张廷枢竟将奉旨发遣之犯陈梦雷二子擅自释放,朕犹欲保全大臣,免治其罪,止以降级结案。”(61)《清世宗实录》,见《清实录》第7册,第99页。《清实录》中还记载了雍正的另一段话:“雍正元年仍令将伊(陈梦雷)发遣,不使留住内地煽惑人心。似此重罪之犯,而刑部尚书陶赖、张廷枢于朕初登极之际,徇情枉法,故意宽纵。”(62)《清世宗实录》,见《清实录》第7册,第1081页。林佶等应该在朝廷掌握的陈梦雷关系人“黑名单”之中,即使刑部官员心存恻隐,也注定无法回护。《永宪录》的上述记载系年为雍正元年正月,这应该就是林佶被逮下狱的时间。
汪天与和林佶都是王士禛门人,都擅长楷书,汪又是佶的“同案犯”,其《沐青楼集》清晰地反映了汪氏父子和《古今图书集成》纂修馆及陈梦雷之间的关系,也描述了自己得罪、下狱、放归抵家的过程,完全可以视为间接反映林佶改朝之际经历的史料。《沐青楼集》卷四《庚子上元倬儿纂修馆未归用坡公过赴儋守召韵》:“离家喜汝来相聚,适馆因公住未归。”(63)汪天与:《沐青楼集七卷》,乾隆六年(1741)刊本,卷四叶五。说明康熙五十九年(1720)正月之时,汪汉倬已经入馆。康熙六十年(1721),汪天与作《秋日访陈省斋》,其中“万卷图书垂事业,一生心迹鉴神明”(64)汪天与:《沐青楼集七卷》,乾隆六年(1741)刊本,卷五叶五。两句几乎可以作为陈梦雷的盖棺定论,足见相知之深。康熙六十一年(1722)十月,汪天与参与康熙帝祭祀太庙的仪式,并作《太庙陪祀》(65)汪天与:《沐青楼集七卷》,乾隆六年(1741)刊本,卷六叶五。记其事,其时距康熙帝驾崩仅有一月。紧接着便是《系狱二首》:“经权分际未分明,获咎苍苍信匪轻。桎梏乍婴应宿业,楞迦从此悟无生。梦回自讶眠何地?饭到还惊食有名。臣罪当诛复何语,天王明圣定原情。”“圣世寖看囹圄空,独惭泥首对王公。敢言缧绁非吾罪!惟仰神明鉴此衷。永夜悠悠怜腐鼠,青天渺渺羡飞鸿。白头倘有还山日,再造恩深即化工。”(66)汪天与:《沐青楼集七卷》,乾隆六年(1741)刊本,卷六叶五。汪天与虽然出言谨慎,口口声声希望得到皇恩的赦免,但“敢言缧绁非吾罪”却说得斩钉截铁。出狱后则有《癸卯春日南归》:“南望乡关已怆神,匆匆那识帝城春。违条自分应镌秩,蒙耻犹惭未救人。世味酸咸都嚼蜡,宦途荣悴幸全身。归心已逐飞飞燕,一夕髭须白似银!”(67)汪天与:《沐青楼集七卷》,乾隆六年(1741)刊本,卷六叶五。末句足见此次劫难带给汪氏的沉重打击。到家时作《抵里门》:“一诏恩深许首邱,天教樗散得归休。风波历尽春徂夏,今日微躯始自由。”(68)汪天与:《沐青楼集七卷》,乾隆六年(1741)刊本,卷六叶七。从《系狱》到《抵里门》的系列作品可以当作同时期林佶的经历来看。金门诏《明史经籍志小序》:“圣祖朝集天下儒生修《古今图书集成一万卷》,令各分任一二百卷。门诏以经籍素所熟谙,遂独任经籍典五百卷。”(69)金门诏:《金东山文集不分卷》卷首,南京图书馆藏本。汪天与和金门诏留下的史料都证明《永宪录》的记载是可靠的。
林佶的作品中述及这次飞来横祸的主要是《癸卯罢官出都宿磐石庵(二首)》:“锒铛才释放归田,愿挈鸡豚共上天。那意更遭严谴逐,顿令尽室播颠连。儿孙分析休官顷,行李仓皇去国先。暂借云栖留信宿,惊魂尚悸敢安眠!”“绿深溪岸稳相宜,指点迷途惬素期。三宿岂能无系恋,一官长此赋归辞。莺花故国萦新梦,圭组微程释旧縻。珍重故人分袂语,北山猿鹤怨归迟。”(70)林佶:《朴学斋诗稿十卷朴学斋文稿不分卷》,见《清代诗文集汇编》第205册,第561页。途经金华县时,汪知县是汪琬的族人,林佶倍感亲切,写下《金华道中赠汪明府》:“中道回舟知不远,三春游舫正相宜。况闻贤宰弦歌盛,治行真应继我师。”(71)林佶:《朴学斋诗稿十卷朴学斋文稿不分卷》,见《清代诗文集汇编》第205册,第561页。可见当时正是三月,前引罢官出都时所作有“莺花故国”之语,则林佶被释放出狱应该就在二、三月间。林正青乾隆九年(1744)刊刻《朴学斋诗稿十卷朴学斋文稿不分卷》,序言中回忆林佶“癸卯归里,仓皇就道,书籍寄散,而遗稿尽失”(72)林佶:《朴学斋诗稿十卷朴学斋文稿不分卷》卷首,乾隆九年(1744)扬州刊本,上海图书馆藏。《清代诗文集汇编》收录此本时没有收录林正青的序言,却收录了林佶为康熙四十四年刊本《朴学斋诗稿八卷》作的自序。。具体细节虽然难以还原,但和汪天与一样,林佶确实经历了得罪、罢官、下狱、释放、归乡等狼狈仓皇的过程。从得罪下狱到放归,整个过程历时不长,一方面说明林佶实无罪过,另一方面对林佶身心造成了重大的负面影响。上引罢官出都两首诗作的末句形象地展示了事发后林佶的两种心态:惊魂未定、自怨自艾。对于林佶而言,当不当官或者当多大官并不是最在意的,真正令其难以释怀的是清白的一生中留下了得罪下狱的“污点”。因此,尽管事后林佶不断地用“幸因脱去簪缨累,得与从容水石期”,“幸逢文网阔,遽得遂初还”,“从今愿鼓腹,歌咏太平间”(73)林佶:《朴学斋诗稿十卷朴学斋文稿不分卷》,见《清代诗文集汇编》第205册,第561、524、524页。这样的句子进行自我安慰,还是在归乡的当年便溘然长逝了。陈融《颙园诗话》:“(佶)集中有《癸卯罢官出都宿磐石庵》二律云云,世鲜知其事者。”(74)转引自钱仲联:《清诗纪事》康熙朝卷,南京:凤凰出版社,2004年,第865页。现在此事的脉络已经比较清晰地呈现出来了。
林佶去世后,友人方世举作诗怀念,既概括了改朝之际佶之经历,也代表了当时士人对此的看法。请看方世举《感旧二十四首》其二《中书林君佶》:“鲁门钟鼓丧爰居,海峤于思误曳裾。特奏科名同进士,十年老秃不中书。爨炊未必曾因热,城火无端易及鱼。末路榕阴归恨晚,鹧鸪哀怨荔枝疏。”(75)方世举:《春及堂集四卷》,见《清代诗文集汇编》第237册,第5页。首句出自杜甫《八哀诗·故著作郎贬台州司户郑公虔》:“爰居至鲁门,不识钟鼓飨。”(76)萧涤非、张忠纲:《杜甫全集校注》卷十四,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4年,第4035页。以被迫受安禄山伪职的郑虔代指陈梦雷。次句的“误曳裾”点出林佶因与梦雷关系密切而受牵连。颈联点出佶罹祸完全是“城门失火殃及池鱼”,说明方世举认为佶是无辜的,佶本身也是受害者。尾联的“榕阴”指代榕城福州,荔枝乃闽中特产,叙佶归乡不久即去世。
雍正对陈梦雷这位区区七品翰林院编修的印象似乎格外深刻,以至于梦雷被发遣黑龙江数年后仍然不依不饶。雍正六年(1728),雍正又一次严厉斥责陈梦雷:“生事招摇,交结邪党,意欲扰乱国政。其种种不法之处,朕知之甚悉,不可一日姑容。”(77)《清世宗实录》,见《清实录》第7册,第1081页。检视现存史料,未发现康熙三十七年(1698)陈梦雷召还京师后存在雍正口中的“种种不法之处”。所谓的“生事招摇,交结邪党,意欲扰乱国政”,只能理解为“欲加之罪,何患无辞”。邓之诚《清诗纪事初编》:“(佶)集中不及《图书集成》,盖讳言之。”(78)邓之诚:《清诗纪事初编》卷八,第976页。雍正元年(1723)三月,林佶在放归的途中写诗给友人:“有分功名归噩梦,无多福泽继师门。与君共剪西窗烛,却话先皇泪暗吞。”(79)林佶:《朴学斋诗稿十卷朴学斋文稿不分卷》,见《清代诗文集汇编》第205册,第562页。林佶自然不敢对新皇有丝毫怨怼,只能含泪缅怀为其带来功名和荣耀的先皇,尽管历史证明这份功名最终成了一场噩梦。在雍正朝的政治高压下,年逾古稀的陈梦雷被终生流放,林佶旋即死于雍正元年(1723),紧接着林侗和汪天与死于雍正二年(1724)。残酷的现实令身为林氏兄弟亲友的士人们长期处于难以言说的忧惧和集体性的失语之中。
非常能说明问题的事实是,就笔者目见所及,至今未发现林氏兄弟逝世当时的传记、行状、墓志铭和悼念性的诗文作品。(80)前文所引方世举《感旧二十四首》,其中有的对象卒于乾隆五年(1740),距离林佶去世已经过了十七年。这也是造成林氏兄弟的卒年问题长期悬而未决的关键原因。林氏兄弟均有著作入选《钦定四库全书》,绝非缺乏影响力的普通士人,更不是德行有亏的无行士人。《晚晴簃诗话》:“吉人与兄同人教谕侗,皆少负才名,有‘二难’之目。”(81)徐世昌:《晚晴簃诗话》卷五十八,傅卜棠编校,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9年,第395页。周在浚于康熙三十五年(1696)专程入闽拜托林佶为其父周亮工作传记,著名诗人宋荦甚至对周在浚说“入闽不可不见林某”(82)林佶:《朴学斋诗稿十卷朴学斋文稿不分卷》,见《清代诗文集汇编》第205册,第527页。。宋荦比林佶大26岁,周在浚比林佶大20岁,两个前辈如此推重当时连举人都未考中的林佶,足见他在文人群体中的声望。到了入京城、拜名师、成进士、担任内阁中书、完成“林氏四写”后,林佶的文坛地位自然更高。因此,在悼念林氏兄弟这件事上,整个士人群体心照不宣地失语,只能理解为一种全身远祸的共同选择。
如果要进一步考察雍正朝政治高压对士人的巨大震慑力,以及随之而来的士人们的缄口不言,光禄派成员是一组很有说服力的观照对象。(83)光禄派又称“光禄坊派”,详参吴可文:《清中期闽诗流派研究——以光禄派为中心》,《东南学术》2014年第2期。林佶以光禄派始祖自居,其《晟孙将归娶讨以勉之》:“光禄坊派号多贤,济济科名相后先。要识开山是乃祖,好教接武继薪传。”(84)林佶:《朴学斋诗稿十卷朴学斋文稿不分卷》,见《清代诗文集汇编》第205册,第592页。乾隆十三年(1748),黄任为谢道承作《小兰陔诗集序》,开头回忆了光禄派诗人早年的活动情况:“予髫龄时过来斋老人荔水庄中,日与林苍岩(林正青)昆季、陈德泉(陈治滋)、许雪村(许均)往来游宴,而谢君古梅(谢道承)时发未燥,皆总角好也。如是者有年。厥后诸同志先后掇科第以去。”(85)黄任:《黄任集》,陈名实整理,北京:方志出版社,2011年,第222页。据此,光禄派的核心成员主要有黄任(1684—1768)、林正青(1680—1756)、陈治滋(1684—1756)、许均(1683—1730)、谢道承(1688—1741)等。黄、林、陈、谢四人皆有别集传世,许均别集未见存世书目著录,然亦有作品留存于总集。他们大体比林佶晚出生20—30年,属于林佶的子侄辈,而且都与林氏兄弟沾亲带故:黄任是林佶的书法弟子,林正青是林佶之长子、林侗之侄子,陈治滋与谢道承是林氏兄弟的外甥兼林佶受业弟子,许均是林侗之婿。以子婿甥徒之亲近关系,在父翁舅师去世之时,竟然没有留下任何悼念文字,这实在是异乎寻常的现象。不论是当时不敢动笔,还是动了笔不敢收入别集,至亲们的噤若寒蝉折射出政治高压给士人心灵带来的巨大压抑和恐惧。
林佶三子林在峩所著《砚史》,是一部重要的文房文献。林在峩子林擎天在抄本《砚史》中留下了一则在峩的小传:“先君子讳在峩,字涪云,号轮川,先大父鹿原公之叔子。大父官中书时,先君子侍养京邸,以明经入成均。会开古今图书集成馆,先君子预纂修,书成,例授官。以有所格,弃去。嗣被荐,趣入都,仍不乐就仕,遽南旋。客吴门七年,捐馆舍,是为乾隆壬申岁也。”(86)林在峩:《砚史不分卷》,福建省图书馆藏抄本,叶四十二。《(乾隆)福州府志》的林在峩传记对其生平有所补充:“(林在峩)弱冠与纂修《钦定古今图书集成》,例叙知县。乾隆初元,再游京师,大学士赵国麟目为国士,将特荐之,未上,国麟罢,遂归寓胥江之板桥。”(87)徐景熹主修、福州市地方志编纂委员会整理:《福州府志》下册卷六十,福州:海风出版社,2001年,第354页。这两则史料总体没有抵牾,只是官修的府志回避了林在峩未能循惯例授官的原因,林擎天则闪烁其词地归结为“有所格”。雍正的《御制古今图书集成序》作于雍正四年(1726),全书印制完成于雍正六年(1728),正是雍正第三次斥责陈梦雷那一年。林在峩的仕宦之路究竟为何“所格”,现在虽然难以确指,但最有可能的原因还是指向了雍正朝的政治高压。“乾隆初元,再游京师”是一句耐人寻味的话,说明林在峩认为在雍正朝不可能有出仕的机会。
《钦定四库全书》收录了郝玉麟监修、谢道承主编的《福建通志》。根据郝玉麟的序言,可知此书始修于雍正六年(1728),竣事于乾隆二年(1737)。该书卷五十一收录了林侗的传记(88)《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529册,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年,第723页。,但没有收录林佶。主编谢道承是林氏兄弟的外甥,侗佶二人何时去世,谢氏自然一清二楚。林佶虽然比林侗早一年逝世,但《福建通志》主要修纂于雍正朝,谢道承在当时的政治风会下,不敢收录林佶的传记。林侗与陈梦雷的关系远不及林佶密切,而且林侗这一支没有人参与《钦定古今图书集成》的纂修工作,就不太触犯雍正的忌讳。
雍正三年(1725),林正青给福州知府胡承谋的《上胡太守公》中,写下了“先人有遗书,鼠迹愧印尘。松楸郁丘垄,防人伐作薪”(89)林正青:《瓣香堂诗集十卷》卷四,福建省图书馆藏清抄本。的句子。林佶的别集放在家里,要防止被老鼠咬噬(不敢即行刊刻);林佶的墓旁栽有松树,要防止被人砍作柴火。寥寥数句,道尽了为人子者的悲哀与无奈。进入乾隆朝后,集体失语的情况逐渐发生变化:林在峩重新到京城寻求入仕的机会;方世举为林佶写下怀念之作,尽管诗句略显隐晦;林正青在乾隆九年(1744)刊刻了林佶去世后的第一部诗文集;始修于乾隆十六年(1751)、蒇事于乾隆十九年(1754)的《福州府志》终于收录了林佶的传记,而且篇幅大于林侗。离开人世30余年后,林佶这样一位在世时便以尊师重道、多才多艺享誉士林的优秀人物,总算在官修的志书中得到了认可。
汪天与改朝之际的命运与林佶如出一辙,其别集的命运与林佶的别集也极为类似。两人在康熙朝都刊刻过一种别集:汪氏于康熙五十年(1711)刊刻过《萱圃集一卷》,林佶于康熙四十四年(1705)刊刻过《朴学斋诗稿八卷》。两人的第二种别集收录作品都止于雍正初年:汪氏《沐青楼集七卷》止于雍正二年(1724),林佶《朴学斋诗稿十卷朴学斋文稿不分卷》止于雍正元年(1723),但终雍正一朝两集均未刊刻。进入乾隆朝后,两人的别集终于再次刊刻:汪集刊刻于乾隆六年(1741),林集刊刻于乾隆九年(1744)。汪集还由汪氏的安徽同乡、朝廷重臣张廷玉作序(90)汪天与:《沐青楼集七卷》卷首,乾隆六年(1741)刊本。,这标志着陈梦雷案对士人群体造成的负面影响已经基本消除,雍正朝士人因为此案而集体失语的现象已经终结。
林侗虽然于雍正二年(1724)逝世,但没有史料表明其受到康雍改朝的直接冲击。林佶比林侗年轻23岁,却先离开人世,难免会影响林侗的心态和情绪。林佶卒后,林正青在悼念一位家族长辈时写下了“曾恸先人晚乞身”(91)林正青:《瓣香堂诗集十卷》卷四,福建省图书馆藏清抄本。的诗句。其实林佶任中书舍人期间并非没有退隐的想法,其在康熙五十八年(1719)所作《小游仙六十首》是其现存规模最大的组诗,整组诗都在畅想退隐求仙的逍遥生活。林佶在诗前的小序中写道:“念宜引年求退,西畴绝无可佃之田;思且混迹需时,北山将有移文之檄。”(92)林佶:《朴学斋诗稿十卷朴学斋文稿不分卷》,见《清代诗文集汇编》第205册,第587页。这两句话很有代表性,道出了很多古代士人在仕隐之间徘徊挣扎的心路历程。虽然退隐后自由自在的生活令人神往,但仕途所带来的特权与收入很难舍弃。对于林佶这样仕途之外没有稳定收入的士人来说,退隐往往只能停留在畅想之中。
陈梦雷与林佶之留恋仕途和林侗之宦情淡薄,都与其人生经历密切相关。林侗在科场上只取得秀才的功名,这与其才华学问明显不相符,林侗自然会觉得评价体制“委屈”了自己。一个人要离开令其感到怀才不遇的体制,并不是十分艰难的选择。陈梦雷弱冠举进士,本就有强烈的进取之心。后来康熙慧眼识才于流放地,召回京城,陈氏从犯人一跃成为皇子之师。林佶以书法打动康熙,被特赐为进士,授中书舍人。陈梦雷和林佶的经历,堪称古代士人之“殊遇”,自然令二人对君主感恩戴德,刻骨铭心。这类士人如果轻言退隐,难免被视为忘恩负义,而且所负者乃是“皇恩浩荡”的君主。汪天与就认为,对于陈梦雷来说“君恩深重难归去,休望丘园忆耦耕”(93)汪天与:《沐青楼集七卷》,乾隆六年(1741)刊本,卷五叶五。。当时之殊遇成为日后之枷锁,这样的例子,古今中外不胜枚举。
那么,假如陈梦雷或林佶真的早“乞身”,是否一定就能安然无恙呢?恐怕未必。士人在遇到政治变故时能否独善其身,根本原因不在于是否已经归隐,而在于其介入政治的深度和统治者的态度。本文论及的林氏兄弟、陈梦雷和汪天与正好可以视为介入政治深度各异的三类士人:陈梦雷介入稍深,林佶和汪天与介入较浅,林侗则较为超然。与其介入的深度相对应,在康雍改朝的政治变故中,四人受到的波及也各不相同:陈梦雷被终生流放苦寒之地,林佶和汪天与短期下狱后罢官放归,林侗没有受到明显影响。陈梦雷毕竟官职不高,手中也没有实权,尚不属于介入最深的那一类士人,故而总算保住了性命。林佶和汪天与陷得并不深,设若遇到一个不为已甚的统治者,也许不会弄得如此狼狈。
总之,将士人在政治变故中遭遇厄运仅仅归结为留恋仕途,是一种简单化和表面化的论断。对于林佶这样的士人来说,经济上不敢退隐,心理上不忍退隐,这两条足以让其在仕隐之间做出明确的也是合情合理的抉择。在秘密立储的制度背景下,继任的君主是宽仁还是严峻,自非臣子所能逆料。雍正帝显然不以宽仁著称,“避席畏闻文字狱”在当时亦属人之常情。因此,对于陈梦雷、林佶、汪天与乃至历史上众多士人的“晚乞身”,对于那些在特定历史阶段集体失语的士人们,我们只能报以了解之同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