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微木依萝
太阳从很远的那个高山顶上拱出来,带着绚烂的光芒,一露头就把这面山坡照得暖烘烘,总是这里的山最先得到阳光的洗礼,就好像这里的生灵最幸福。
七月快结束的时候,像从前的每一年,山里到处都在开花,风里的香气能让人精神饱满。
但我同学玉秀就不一样了,她心情很坏,本来她还高高兴兴的,还坚信这个暑假是有史以来最好玩的一个,她妈妈没有像前几次放假那样给她安排了许多活。可是,七月末的这天午后,顶着秋天最热的日头,玉秀跪在土堆里半个小时,无精打采,随时都能倒在地上睡着,她跪在地上哭了十分钟,她的哭声在二十分钟前停止,哭不动了,后来就是纯粹地跪在地上发呆了。她曾低声咳嗽着跟我们说,她的嗓子非常难受,像是有人往嘴里撒了一把沙子,如果这会儿能有一杯凉水冲进喉咙就太好了。她想让我们给她弄点儿水喝。我们上哪儿给她找水呀,所有的人家都锁着门,大人们都站在这里,都站在她妈妈身边。她妈妈已经死了,躺在那个刚刚驻扎在我们村里的医生的怀里。
“天哪、天哪……”村医说,他一直仰着头,非常无助的模样。
我们也望了一会儿天空。然后又望着医生的脸。他已经中年了,不老不少,正是到了让人同情也不是、不同情也不是的年龄;前额脱发,脑门儿特别光亮,像是谁一巴掌将他的头发拍掉了。他跪在地上抱着玉秀的妈妈,满脸泪水,因为是他把她给一针打死了,当然这只是一场意外,连我们这些小孩子都已经看明白了,他也早就一遍一遍普及并且人们也从别的途径了解到,所有的药都是有危险的,能救命的药物在某些因素下同样可以要了人命。但他似乎必须这么跪着、这么泪流满面,才能让旁观的人以及他自己心里舒服一点。实际上也不会有几个人真正张口骂他,他们发出的声音更多是对死者的惋惜。新来的村医是个大好人,这是大家公认的,每一个人都不会对此有反驳意见,即便他入驻到这儿的时间极短,带来的帮助却不少,不说悬壶济世,至少做到了济贫,他会给生病的穷人先看病拿药,等到病人恢复健康,攒了钱财再结清欠款。他就是这么一个好说话的人。
“她青霉素过敏。我问她,她说不过敏,上一次也没有过敏。这次怎么啦?”他像是在跟我们解释。
“这就是命,这么多人都没有过敏,她过敏,她上次也不过敏,这次过敏了,这不是命吗?”人们开始七嘴八舌地讨论,最后给出这样一句总结。当他们知道这是药害了玉秀妈妈时,他们就开始跪下来了,给这个已经死掉的女人把脑袋扶一扶,她的脑袋已经在医生的胸口那儿垂着,垂了好长时间。女人们特意伸手往死者的肩膀,像是安慰她,在她肩膀上掸了掸。
玉秀停止哭声后一直在发呆,即便死的是自己的妈妈,可眼前这么多人围着,大家也不怎么哭,搞得这场“灾难”有点像过节时候的热闹,把她先前本来就很仓促的悲傷给冲淡了不少——是的,仓促,因为她从未想过自己强壮的妈妈说死就死,而且是死在一颗小小的针尖下。“那种玩意儿真的会让人死掉吗?”玉秀偷偷跟我们耳语,若不是长辈们盯着不放,还会跟我们多说几句;她刚到这儿的时候还不打算第一时间跪下,以为自己的妈妈只是晕倒了而已。她本来也是特别贪玩的人,九岁刚过去两个月,我们那时候还给她准备了一个烤红薯作为生日礼物,是她那位长得像竹竿一样并且有点儿驼背的表姐去城里逛了一趟回来跟我们说的,她说城里的孩子过生日的时候不仅有新衣服穿,朋友之间还会互相赠送礼物。我们觉得这是一件非常有意义的事,可以学一学。可惜没什么珍贵的礼物可以拿出手,在山区,我们这些朋友一个比一个穷,烤红薯已经算是一份大礼了。
现在她吃撑了似的,仿佛两个月前的红薯还没有消化,跪在地上摇摇晃晃,屁股、腰、手,扭来晃去,想从地上站起。
“你坐不稳吗?”大人们问她。
“我腰疼。”玉秀说。
“小孩子没有腰。”大人们非常生气。
“有腰。”我们也生气,但只能小声地谁也听不见地说。
玉秀只好乖乖跪着,在她爸爸还没有赶来之前,谁也不会让她起身。她偷偷摸摸地晃了一晃身子,让自己的腰轻松一下。
大人们跟玉秀说(只差没有指着她的鼻子),今天躺在那儿的人可不是别人,是你亲妈妈,你不知道吗?
真是笑死人了,难道谁还有个假妈妈?我们个个心里发笑(包括玉秀,她挤一挤眉头就代表心里笑得不行了,我们非常了解她的这些小动作的意思),当然,和我们一样,她表面上也只是抿紧了嘴巴。小孩子的悲伤有时候来得相当慢,甚至压根儿被一种茫然失措笼罩,都不知道发生什么事了,也可能正是知道发生什么事了,才不懂该如何是好。我们都想从这个地方逃走。玉秀的眼色里全是想要逃走的讯息。
那天午后一直到日落时分,玉秀和我们都觉得跪在土堆里实在太难受。和我们一起遭罪的还有那个村医,不过,他是自己找罪受,一直有人让他放下玉秀的妈妈,反正人已经死透了,即便他是一个医生,这么抱着一个女人,哪怕是个死掉的女人,也不太合适。他们觉得不合适,他们说——“这样很不合适。”
黄昏后,村医终于将玉秀的妈妈放在土地上,就像一个终于被阳光烤熟的红薯,放在地上凉着。
秋风吹在死者的额头,我们盯着她的眼睛,想象它会不会一下子睁开?她可是个非常强壮而且脾气怪异的女人,她曾经一脚把喝醉了酒喋喋不休的丈夫踢到路坎下,如果她知道自己死的时候旁边围着这么多人,一定会很生气。我们看了许久,看得心里终于窜起了一小股伤心的味道,没有看见她睁开眼睛,人死了以后就真的死了,不是开玩笑的死,她都不再有机会生气了,瞧瞧,她乖乖地躺在地上,像个睡着的大宝宝。
死在秋天的人是没有福气的,人们觉得她非常可怜,错过了收获庄稼的好时节,她的肚子里都还没有来得及装下一粒崭新的粮食。女人们指着玉秀妈妈生前忙活的土地,开始回想她活着的样子,她是个强壮的女人,说到她的身形,有人几乎要羡慕地笑起来,但也很遗憾,她们都看得很明白,可能就是太强壮,才使得这个女人在生活上不太能够依靠到丈夫。丈夫絮絮叨叨并且成天醉醺醺,令旁人看了都有几分厌倦,所以,女人们非常坚信,在这片山坡上,阳光带来的福气似乎都给了她,属她的庄稼生得最好,这种天赐的福气完全是一种弥补,相当于弥补了一个不受丈夫疼惜的妻子的情感缺憾。如果她不死,再过些时日,就会看见她在土地上一筐一筐地、土拨鼠似的,往家里搬运粮食。她就像一峰骆驼(只能这么去形容她了),浑身充满了永不枯竭的力量。
她生病的时候力量才是最弱的,越强壮的人倒下来越容易磕破自己的脑门儿,她就是这样,就像太阳打了阴坡,从我们这片山的峡谷里阳光一点一点披着阴影爬到山巅,从那儿翻过山头,天色就灰下来了——她也就灰下来了……因为这一天她生病了。她是从山腰那个位置爬到更高一点的村医的门口,像个背着阴影的太阳,在那儿的门口接受了医治。就是这一天的下午,那会儿,我同学玉秀还跟我们一起玩游戏呢,那时候太阳还照着这片大山,也照着她,我们都觉得即使她生病了,也一定不会让人看出来丝毫虚弱,因为那会儿,她去求医那会儿,几乎还可以用“精神抖擞”去形容。她肯定会让村医觉得,她只是得了一场很普通的……顶多就是有点稍微严重……好吧,其实已经非常严重,但一点儿也没关系,她撑得住……只不过就是一场很普通的小毛病。她会让医生看不出什么大病的征兆,由于医疗条件很差,很多医疗设备欠缺,医生也不会有太多的办法,并且在她那样表现得“轻轻松松”的样子下,医生更会相信,她只是得了一场小毛病。她总是强撑,尤其生病的时候,她会拿出所有的力气与之对抗。就算玉秀不跟我们描述她妈妈平日里的“坚强”,我们自己也能猜到。曾经很多次我们看见她被自己身上压着的粮食拖垮,有一回,她连人带筐摔到山沟的草丛里,把站直的草全都摔趴下,摔出了一个草窝,脸的一侧还破了相,她都没有喊一声痛,我们经过山沟的路旁,看着她在那儿折腾,我们问她要不要帮忙,她说,走你们的吧,小屁孩子,我好着呢!就是这样,她倔强得像一头老母牛,她从那儿爬起来,一下子就把摔在地上的箩筐重新甩到自己背上去了。
玉秀跪在地上哭那会儿,我们细致地观察过她的妈妈,粗手粗脚,死了也很有力量的样子,不过,渐渐地,我们也觉得她在“瘪”下去了。
玉秀终于从地上起身,她面对着所有的大人,把身子挺直了站得像一块钢板。
村医拿了一块毯子盖在玉秀妈妈的身上。毯子还挺好看,绣着牡丹花,这是我们见过她“穿”得最好的一次。
村医已经很累,精神完全垮掉了,两匹眉毛像两根绳子,把眼睛周围一大片地方给捆起来,脸都捆紧了,谁跟他说话,他都没有力气吐出一个字。盖完毯子,他就像一条病狗蹲到屋檐底下,他是个不抽烟的人,但是那会儿,有人看出来他需要一支香烟便递了一支过去,还帮他点了火,他很感激地开始抽烟。我们学校里一位爱唱歌的音乐老师曾经说过一句话“心被谁杀了一刀。”村医那个状态就是,心被谁杀了一刀。
玉秀的爸爸还没有回家。听说他去很远的地方帮人干活,那儿工钱可观。有人骑了快马去喊他回家,毕竟,玉秀是没办法给她妈妈收尸了,只能由她这么躺着;在落日下去很远,夜幕就快笼罩整个村子之前,她要做的只是守着妈妈的尸体;她不能走开,肚子饿了也要忍着,因为妈妈再也不能爬起来给她做饭了,就只能一边守着妈妈,一边等着爸爸从某个地方回来。
那一整天,我们这些朋友可算是尽到了做朋友的情义……就算当时我们内心更多的是覺得这个地方很热闹,可这不妨碍我们确实是在做朋友该做的事情。最起码表面上这种情谊是圆满的,就连玉秀都感动了。我们陪着她,尿急了也憋着,直到憋不住才去放掉,我们一会儿站着,一会儿跪着,一会儿原地走几步,没有丢下她不管。
我们各自的妈妈已经准备好了哭丧,这片土地上谁去世了,她们都会聚合起来大哭一场,直到死者远方的亲人赶来接替她们,然后一伙人从白天到晚上,再从晚上到白天,哭够两天之后,第三天一早,死者就会在哭声里被抬到山坡的某个风水宝地埋葬。就是说,玉秀的妈妈在活人世界里还有三天“露脸”的机会,她将“安安分分”地躺在那儿做一个有尊严的死者,她最后的躯体在活人眼里将是尊贵的,女人们会用跟露水一样珍贵的眼泪祭奠她。
后来,除了她身上的盖毯有几分尊贵的样态,她本人那张被灰尘覆盖的脸只让人觉得很丧气。大风吹过无数来回,她的脸在化为尘土之前已经有了尘土的模样。天黑下去之后,几颗星星迫不及待睁开了眼睛,天与地不是同时黑下来,天空的黑在高处像浓雾化不开,地上的黑雾里却还有微弱的亮光像沙子一样飘扬,这个时候,大人们才没有严厉地看着我们了,他们也确实有点疲惫,说了一整天话,嗓子干哑,精神不济,何况地上“摆”着一个死人,天空又那么黑,某种绝望(比如他们时常感叹的“人生的晚景”)肯定从头至尾笼罩了他们。借着这个机会,我们也可以喘口气了,和玉秀偷偷溜到岔路上,想知道山梁那边的大路上有没有快马奔跑,这个时候,玉秀的爸爸应该回来了,如果那匹马儿真的就像人们赞扬的那样,是我们这个村子里最有劲儿的一匹好马,那它应该很快就能回到这里。
大路上没有马蹄声,也没有人影。而地面上微弱的亮光很快要“熄灭”了。
我们在岔路上一直蹲守,把月亮都守出来了,人也困得不行,险些睡着。后来是马蹄声把我们的精神提了起来。玉秀的爸爸终于回来了,在子夜之前——哎,他来得可真够“早”的!浑身酒气,像一头喝醉的熊从马背上掉了下来,骑马去喊他的那个瘦瘦的中年男人已经被这头“熊”折腾够了,“我从酒桌上把他拖出来的!”他说,说完就把醉鬼从马背上丢下来了。是我们扶着这头“熊”去到玉秀妈妈的旁边。“看吧!”我们险些对醉鬼说,“你的女人已经死了一天了。”
可能只有枕边人的死亡才能让喝醉的人一下子醒过来,玉秀的爸爸本来还没打算这么快酒醒呢,迷迷瞪瞪准备多醉一会儿呢,可是他的妻子躺在那儿,即便他们的感情也就那个样子,三天两头吵打,诅咒对方赶紧死掉,可这会儿,毕竟是真的死掉了,多少有些措手不及。他凑过去仔细看了看,伸手拍了拍女人的脸,然后瞪大了眼睛。他没有哭。这倒不会引来责骂,在这个地方,作为丈夫,和这儿大多数男人一样,他也很好面子,也并不打算为死去的妻子哭泣(所以我们的妈妈才会私下里跟我们说,一定要嫁到远地方去,到远方碰一碰运气。“如果不是为了寻找真正有情的人,让自己的女儿获得自由和幸福,哪一个妈妈希望将孩子送到远方呢?”她们很悲愁,也很勇敢,她们觉得这里的男人有情的太少了,也因此,每当有妇人死去的时候她们哭得最伤心)。人们七嘴八舌跟玉秀的爸爸说话,尤其是女人们,她们动情地讲述,可能希望在玉秀爸爸的脸上看到一丝泪痕。可是没有泪痕,他只是表面上看着,像是把她们的话都认真听进去了。最后他醉醺醺地看见了那个一直蹲在屋檐底下一声不吭的村医,他的目光才突然间刀子一样伸了过去,不过,他实在太酒醉了,根本无法控制,很快就在人们的注视和劝说下,目光匆匆地塌了下去。
得到“原谅”的村医从屋檐下起身,进了自己房间。我们也只在那天晚上之后见过村医一次,半年后,听说他精神很不好,夜里时常噩梦,早上天不亮就站在门口,望着东边的太阳出来,等到阳光从脚下把他整个人点亮,他才转过身,像是获得了某种力量似的进行一天的工作。这种力量只让他在村里多呆了半年,他还是收拾行李走了。谁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那天晚上我们一直没有困意,挤在大人中间,学着他们脸上的悲伤的神情,也跟着十分悲伤的样子拉着玉秀坐在她家的院墙跟前,每当停尸房里的女人们的哭声冲出门外,我们也跟着哭。反正,只有到了夜里,伤心的感觉才会像瀑布一样冲击每一个人,包括幼小的孩子——我们,会在夜幕下的哭声中脱去童年的衣装,我们的心灵在那一刻冲入成人世界,被他们的泪水感染并打湿。在那个时候,玉秀也真正地像个没有妈妈的孤儿了(不管在大人们眼中还是我们自己感觉里,失去了爸爸似乎还不算孤儿,但失去了妈妈,就真的是个孤儿了),她抱着双手,抖抖颤颤好像身上十分冷,尤其显得可怜。
后半夜,人们着手杀了那头瘦猪。也只有丧事或喜事上,我们才能吃到一顿好的。按照这儿的风俗,死者需要“带”走一些财产,如果是彝族人家,还会“献”出牛羊。
玉秀妈妈是个地道的汉族女人,献给她的“财产”便是她生前精心喂养的一头猪。说起血统,可能也只有她最为看重并且也对自己的血统充满了自信,她说她的血统里从未掺杂别的族人的血液,因而在她活着时,总有一些时候看见我们这帮小孩子,难免露出骄傲的神色,她知道在我们当中,有些人的血统不是純粹的彝族也不是纯粹的汉族,这也是我们在她面前总是小心翼翼的缘故,没有勇气与她争辩,没有学会以吵架的方式在她那里取胜。而且说来令人丧气,我们自己人之间也在争论黑彝和白彝,哪怕还只是一群小孩子,却也时常为了“黑彝为什么皮肤白,白彝为什么皮肤黑”这种肤浅的表象的事情打得哇哇叫——只要开口争辩,就能肯定,她只会对我们更加嗤之以鼻。
能给死者最大的“财产”就是那头瘦猪,宰杀后,摆放在死者房前新挖的锅洞旁边,锅洞上架着一口大锅,烈火抵着锅底,水已经烧开了。男人们用干枯的蕨叶搭在猪身上烧了一遍,然后再翻过来,把它整个的身上的毛全部烧掉,最后用滚水烫一遍,人们坚信,如果玉秀的妈妈并不因为自己的死亡而一再伤心,那她会很欣慰,在自己劳作的土地上终于能带走一头猪,要知道,她活着的时候也亲眼见过,即使大喜大丧,人们最能拿出手的也仅仅是用黄豆做一顿白花花的豆腐,用这种白茫茫的“闪光”的东西盖过贫穷。现在她带走的可是油花花的“肥”猪,猪膘已经有两指那么宽了,说来也不算是很瘦的猪,说明她平时喂养得很周到。
人们早就不怎么关注停尸房里女人们的哭声了,悲伤分成了两半,一半热烈一半冷,男人们这一边在冷却,女人们的肿眼泡还在继续往外生产泪珠。我们偶尔走过去观察他们,区别出两边的不同。
作为“孝女”,玉秀时不时就要去她妈妈的棺材面前跪着,那黑洞洞的长方形其实很吓人,不知道为什么要用这种怪东西把人装起来,为什么不直接让她躺在舒服的床上,抬着床,把她送到土里去呢?我们当然也必须陪着她跪在那里,作为晚辈,哪怕没有一点儿亲戚关系,可是出于朴素的邻里之情,出于我们妈妈的要求,我们只有跪在那儿才像样。我们跪着,谁也不敢抬头,一抬头不是撞见棺材,就是撞见棺材底下点燃的油灯,焚烧的纸钱和香蜡熏得我们睁不开眼。
天快亮时,肉香飘荡,丧事上的悲伤褪去不少,大部分的中老年男人已经喝醉,玉秀的爸爸更是第二次醉倒,人群中已经不太能看见他了,他端着酒碗这里坐一会儿那里蹲一会儿。只有青年男子还在醉与清醒之间挣扎,他们要替代自己的父辈操办这场丧事。女人们终于哭不动,她们加入到了青年男子的行列,操持宴席。
第二天太阳出来以前,最早也是最丰盛的餐食上了桌子。这是大家齐心协力为死者准备的告别仪式,吃饭的时候也表现了足够的哀悼的情绪,即便所有人下巴上都沾满了油光,我们就更不用说了,每个孩子手里拿着一根大骨头,小狗似的蹲在院墙边。女人们说,丧事越热闹,说明死者的心里会越感到幸福,“以后,她就是个幸福的人了”。
我们不知道玉秀妈妈的心里是不是感到幸福,反正她已经死了,三天之后我们亲自看见她被埋进土里,那之后,我们在玉秀的脸上可是半点儿幸福的味道也感觉不出来。尤其半年以后,她的爸爸像别的那些死了妻子的男人一样,四处求娶,一直娶不到就一直求娶,直到很多年以后,他买了一辆破摩托车,像个收破烂的,“咣当咣当”地在土路上来来去去,总是在灰蒙蒙的尘土里穿梭,去寻找他心仪的、愿意嫁给他的女人。而玉秀呢,我们谁也不知道她去了哪里,初中辍学以后,我们就分道扬镳。
我很多时候都会想起玉秀,但也总是很快忘记,有人跟我说,她其实已经在外乡病死了。也的确再没有看见她回过故乡。有些人就是这样的,她死得那么仓促,让你不敢相信她居然就真的死去了,在你的身旁、在这片土地上,好像都还没有留下更多一些的痕迹呢。
但我们成长的那片土地上,太阳照旧从很远的那个高山顶上拱出来,带着绚烂的光芒,只有太阳的光芒,总能留下痕迹也能照出痕迹,一露头就给这边的山坡照得暖烘烘,总是这边的山最先得到阳光的洗礼,就好像这边山上过去和现在的生灵都是最幸福的。
(责任编辑:庞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