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都客家方言的中性指示词“面”

2022-06-15 13:48黄小平
华中学术 2022年1期
关键词:听话者宁都语素

黄小平

(赣南师范大学文学院,江西赣州,341000)

一、引言

宁都客家方言属于客家方言宁龙片,存在着一个中性指示词“面”,音[miɛn24],读成阳平,受其他指示词的感染,与其他指示词同调。“面”指示面对着的事物,指示时脸部正对着事物,脸仰起,嘴和下巴朝前,并且略有示意。所指事物可近可远,近处可以是眼前的事物,远处可以是远方的村庄、地点、学校等大的处所或方向,也可以是电话里的对方。“面”单用的情况较多,也可与近指、远指对举用,对举时出现的先后顺序是语用顺序而不是空间顺序。“面”与近指、远指的关系是二系统非三分的。“面”还表亲昵色彩和亲切态度。所指事物是听说双方都知道的,具有有定性。“面”来源于表示处所、位置的方位词的省缩。

二、指示面对着的事物,可近可远

(一)指示可见的面对着的事物

1.指示近处的事物

说话者说话时通常面对着近处的某件看得见的事物,这也是“面”用来指示的起始义,指示时脸仰起,嘴和下巴朝前,伴有示意动作。

(2)面顶桌子旧年买个。这(那)张桌子去年买的。

(3)面有凳子,坐吧。这(那)有凳子,请坐。

例(1)(2)(3)的“门”“桌子”“凳子”都是屋子内的可见的事物。

2.指示远处的事物

(4)面条路要修打车头去。这(那)条路要修到车头村去。

(5)上掉面只坡就系渠屋下。上了这(那)个坡就是他家。

(6)你看,面天上个云鱼鳞样的!你看,这(那)天上的云朵像鱼鳞一样!

例(4)(5)(6)的“路”“坡”“云”是屋子外远处的可见的事物。

(二)指示不可见的事物

1.近处的事物

比如,指示隔壁的不可见的事物,通常由“面”指示“隔壁”,然后加上事物,也就是“面+隔壁+事物”结构。因为,说话者面对着的是“墙壁”,所以只能先用“面”指示“隔壁”,然后指示事物,不能用“面”直接加事物。

(7)你去面隔壁驮乘楼开过来吧。你去这(那)隔壁搬一架楼梯过来吧。

(8)*你去隔壁驮面乘楼开过来吧。你去隔壁搬这(那)架楼梯过来吧。

(9)听吧,面壁背个猫子又系嗰叫。听啊,这(那)隔壁的猫又在叫。

例(7)(9)由“面+隔壁(壁背)”,再加所指的“楼开”“猫子”,例(8)不能说,不能用“面”直接指示“楼开”。

2.远方的事物

指示远方的不可见的事物,一般该事物比例较大,比如村庄、地点、单位等,说话者说话时想象着它们就在自己和听话者的面前。

(10)面王坊嘀两工开山,可以去斫柴。这(那)王坊村这几天开山,可以去砍柴。

(11)问:哪里咁响啊?答:面村里有人归亲嫁女。问:哪里那么响啊?答:这(那)边村里有人娶亲嫁女。

(12)嘀两工落雨,面山塘里个鱼子做下走掉欸。这两天下雨,这(那)山上池塘里的鱼儿全部游出来了。

例(10)(11)“面”指一个村庄,例(12)指一个地点“山塘”,都是大的地方。

3.电话里的事物

电话通话也可以用“面”指示对方,指示时所指事物也是比例较大的,比如对方的整个方向,远方的村庄、地点、单位等等。比如通话:

(14)水泥电线杆装到面杨田排去,明朝装到坪上。水泥电线杆安装到这(那)杨田排村了,明天装到坪上村。

(15)后日面城隍庙装古事。后天这(那)城隍庙搞装古事活动。

(16)明朝当兵体检系面学堂里检。明天征兵体检在这(那)学校里进行。

例(13)“面”指的是整个的对方一边,例(14)是一个村庄,例(15)是一个地点,例(16)是一个单位。电话通话时,也想象着对方就在自己的对面。

(三)可近可远,翻译为“这(那)”

Diessel认为中性指示词“不表示指示(远近)的对比”[1]。陈玉洁认为中性指示是只依赖指示功能确立所指,不需要附加距离(空间)等任何语义特征的指示[2]。宁都方言的“面”指示面对着的事物,可指近指远,不表示指示(远近)对比,因此翻译的时候无论指远处还是近处都可翻译为“这(那)”。

三、与近指、远指的二系统非三分关系

“面”单用的情况较多,上一节就是。但它也时常和近指、远指对举使用,对举时出现的先后顺序是语用顺序而不是空间顺序。“面”与近指、远指的关系是二系统非三分的。

(一)与近指对举

“面”与近指“嘀”对举时,“嘀”优先于“面”,出现的顺序是“嘀”“面”,这是语用顺序。Levinson提出指示中心(deixis center)的概念,它以说话人为中心的参照点来解释指示用语[3]。指示中心简单地说就是德国哲学家Buler在1934年提出的“here-now-I”指示场理论[4]。Lyons提出情感指示(empathetic deixis),指出在语言交际活动中,说话人选择近指、远指在相当程度上是建立在说话人心理体验基础上的[5]。这说明了近指词起首是常态。

“嘀”“面”的空间距离,“面”可能和“嘀”一样近,也可能比“嘀”更远,见图1(左框A、B一样近,右框B远于A)。

图1 与近指对举

(17)你扫嘀边,渠扫面边。你扫这边,他扫这(那)边。

(18)嘀边个田你个,面边个田渠个。这边的田你的,这(那)边的田他的。

(19)嘀只系哥哥,面只系老弟。这个是哥哥,这(那)个是弟弟。

例(17)(18)(19)都是先说“嘀”,再说“面”,例(17)(18)(19)“面”与“嘀”的空间关系,都可能包含图1的二种关系。通常,“嘀”“面”如果对应于人称代词,对应的顺序是“嘀”配“你”、“面”配“渠”(例17,18),“你”的语用顺序也是优先于“渠”的。

(二)与远指对举

“面”与远指“嗰”对举时,两词出现的顺序依次是“面”“嗰”,也是语用顺序排序,“面”优先于“嗰”。空间距离上,“面”可能近于“嗰”,也可能和“嗰”一样远,或者比“嗰”远。见图2(左框A近于B,中框A、B一样近,右框A远于B)。

(20)面多座你,嗰多座渠。这(那)些归你,那些归他。

(21)面只你个,嗰只渠个。这(那)个你的,那个他的。

(22)面向系猪栏,嗰向系牛栏。这(那)边是猪圈,那边是牛圈。

例(20)(21)(22)先说“面”,再说“嗰”,语用上,“面”优先于“嗰”。空间距离上,“面”可能近于“嗰”,等距于“嗰”,远于“嗰”。例(20)(21)(22)“面”与“嗰”的空间关系,都可能包含图2的三种关系。

图2 与远指对举

“面”“嗰”的先后顺序与人称代词“你”“渠”的语用顺序通常是对应的,例(20)(21)“面”配“你”、“嗰”配“渠”。

(三)与近指、远指同时对举

“面”与近指“嘀”、远指“嗰”同时对举时,三词出现的顺序是“嘀”“面”“嗰”,也是语用顺序。“面”的空间距离可以等同于“嘀”或者等同于“嗰”,也可以介于“嘀”“嗰”之间,也可以远于“嗰”。

(25)今朝装嘀堆沙,明朝装面堆沙,后日装嗰堆沙。这今天装这(那)堆沙,明天装那堆沙,后天装那堆沙。

例(23)(24)(25)都是“嘀”“面”“嗰”依次出现,也是语用顺序。“面”的空间距离可以等同于近指“嘀”,也可以等同于远指“嗰”,或者介于“嘀”“嗰”之间,或者远于“嗰”。“面”相对于“嘀”“面”有4种位置关系。见图3(左框A和B一样近,C最远;右框A最近,B和C一样远)、图4(左框A最近,B其次,C最远;右框A最近,C其次,B最远)。

图3 与近指、远指同时对举(一)

图4 与近指、远指同时对举(二)

例(23)(24)“嘀”“面”“嗰”的出现顺序与人称代词“亻厓”“你”“渠”相配。

(四)指示系统——二系统、非三分

宁都客家方言的指示系统是二系统、非三分的,中性指示“面”一个系统,近指“嘀”、远指“嗰”一个系统。“面”在空间距离指示上,是中性的,可指近也可指远;与近指、远指对举出现时,不是空间距离的远近顺序,而是语用顺序。宁都客家方言的指示系统见表1。

表1 宁都客家方言指示系统

四、有定性

(一)有定性

“面”所指事物具有有定性,指示时听说双方都知道,即使听话者不知道,说话者也设想对方知道。

(26)面件衫哪令间买个?这(那)件衣服什么时候买的?

(27)今朝要去扌亥掉面多泥来。今天要把这(那)些泥巴挑走。

例(26)(27)所指的“衫”“泥”可能是听说双方都知道的,也可能听话者不知道,但是说话者设想他和自己一样也知道。

(28)【远方看不见】前几年面江口底整日都涨大水。前几年这(那)江口底村那边总是发洪水。

(29)【通话】面王屋乾八月十五样神唔晓几样地!这(那)王屋乾村八月十五日拜神非常热闹!

例(28)(29)的“江口底”“王屋乾”这两个村,可能双方都知道都去过,但也有可能听话者不知道或没去过,这时说话者设想它们对于听话者来说都知道都去过。

(二)有定性与中性指示

有定性是指有定的、大家都知道的、有共享基础的事物,所以在指示是(特别是直指)选择中性指示有利于事物的共享,有利于大家都认识。选择近指、远指则相反,它可能只是一方知道,不利于共享。有定性可能是中性指示的一个特征。

大冶方言的“a”[6]、广州话量词定指[7],脱离了空间语义特征,都有中性指示的特征。

(30)a菜多把点油,不是不好喫。菜多放点油,不然不好吃。

(31)张椅系我买嘅。这(那)把椅子是我买的。

五、亲昵色彩、亲切态度

“面”可以表亲昵色彩和亲切态度,这可能和“面”的中性指示有关,它摆脱了空间距离限制,“面”所指的事物不论远近就如在听说双方对面,没有“陌生感”,也没有“距离感”。相反,近指“嘀”或远指“嗰”则不一样,“嘀”离说话者近,离听话者则可能远,对于听话者容易产生“陌生感”;“嗰”离说话者远,对于说话者容易产生“陌生感”。“面”的亲昵色彩和亲切态度,如:

(32)a.落雨去,外高面多衫裤收起来。下雨了,外面这(那)些衣服收起来。

a′.落雨去,外高嗰多衫裤收起来。下雨了,外面那些衣服收起来。

(32a)用“面”指示,语气较为缓和,说话者可能在和他的小孩说话,态度亲切。(32a′)用远指词“嗰”指示,表现了说话者的不悦或命令式语气,说话者有意用“嗰”拉开距离。

(33)甲:嘀只表兄,问下岭脑系哪边啊?这位老表,问问岭脑村在哪里啊?

乙:(a)岭脑就系面岭崠上个岭窝子里。岭脑村就在这山顶的山坳里。

(a′)岭脑就系嗰岭崠上个岭窝子里。岭脑村就在那山顶的山坳里。

例(33)甲向乙问路,乙的(a)回答,表现出乙的热情。乙的(a′)回答用远指词“嗰”,表现了他的冷漠。有些场合只能用“嗰”。如:

(34)(预设:商场空地上禁止停放摩托车。甲:管理者;乙:违章者)

甲:去推开你嗰乘摩托车来!去把你那辆摩托车推开! 乙:好。

例(34)场地管理者(甲)对于违章者(乙)的违停行为非常气愤,对话时只能使用远指词“嗰”。

在陌生环境里也不用“面”,而用“嗰”。

(35)(预设:四个民工来到山村工地上,四人对这个环境都不熟悉,其中一人安排其他三人洗漱。)

小冬:小林搦嘀只桶,小红搦嗰只桶,小英搦嗰只桶。小冬:小林拿这个桶,小红拿那个桶,小英拿那个桶。

例(35)在陌生环境里,说话者不会用亲切、平和的语气说话,与他还不是这里的“主人”有关。不用通常的“嘀、面、嗰”的顺序,而用“嘀、嗰、嗰”。

别的方言也有类似的用法,刘丹青、刘海燕指出崇明方言在指示距离说话者近的场合,不用近指词而用不分远近的“葛”,这“更能体现说话人照顾听话人视点的策略,这是体现友善的常见语用策略”[8]。

六、“面”的来源

我们认为宁都客家方言的“面”是从“对面”“面前”等表处所、位置的方位词省缩而来。吴福祥认为中古汉语的指示词“许”由处所词演变而来,他没有说明演变过程是怎么进行的,也没把它分为处所指示词和基本指示语素来阐述[9]。盛益民则认为浙北吴语的处所指示词“许”,由“指示词+处所词‘许’”结构省缩前面的指示词而形成,然后在汉语史以及不少南方方言中又发展成了基本指示语素[10]。从宁都客家方言的“面”的演变来看,我们认为表处所、位置的方位词也可以发展为处所指示词,发展为处所指示词之后,它与基本指示语素的关系是“一体二用”的关系,不是由谁演变为谁。

宁都客家方言的“面”之前一般不接指示词,也即没有“指示词+处所词‘面’”的结构,而是由方位词“对面”“面前”整体表处所、位置。“对面”“面前”省缩“对”“前”,留下参照性较强的人体部位“面(脸)”发展为处所指示词。“对面”“面前”在句中的位置或功能决定了它们向处所指示词发展还是向基本指示语素发展。通常它们作主语、宾语时,发展为处所指示词;如果作为名词限定语时,它们就发展为基本指示语素。大部分南方方言处所指示词“许”和基本指示语素“许”同形,它们也是“一体二用”。如:

(36)对面系丁陂。对面是丁陂乡。

(37)面前有头树。面前有棵树。

(38)你徛打对面。你站在对面。

(39)火钳就系渠面前。火钳就在他面前。

(40)对面间屋系社间。对面的(这/那)间房子是生产队的房子。

(41)面前只虫系刷毛虫啊?面前的(这/那)只虫子是毛毛虫啊?

例(36)(37)(38)(39)“对面”“面前”表示处所、位置,省缩“对”“前”之后,“面”演变为处所指示词。例(40)(41)“对面”“面前”作为名词限定语作用修饰“间屋”“只虫”,省缩“对”“前”之后,“面”演变为基本指示语素。

七、结论

宁都客家方言的“面”是一个中性指示词,指示面对着的事物,可近可远。多单用,也可和远指、近指词对举用,对举时并非按空间距离的远近顺序出现,而是依据语用距离顺序。它的语用顺序次于近指,而先于远指。“面”与近指、远指是二系统非三分的关系。

由于“面”所指事物是共享的,即听说双方都知道,因此具有有定性。“面”还有亲昵色彩,这或许与它的中性指示有关。“面”来自方位词“对面”“面前”等词语,省缩“对”“前”成分后,演变为处所指示词或基本指示语素。

注释:

[1] H. Diessel,Demonstratives:Form,Function,andGrammaticalization,Amsterdam/Philadelphia: John Benjamins Publishing Company,1999,pp.36-37.

[2] 陈玉洁:《中性指示词与中指指示词》,《方言》2011 第2期,第172页。

[3] Levinson:Pragmatics,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83,p.64.

[4] 转引自牛毓梅:《谈指示语的自我中心特性》,《山东外语教学》2002年第5期,第35页。

[5] J. Lyons,Semantics,Vol.2,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83,p.677.

[6] 汪国胜:《大冶方言的有定成分“a”》,《语言研究》2012年第2期,第108页。

[7] 周小兵:《广州话量词的定指功能》,《方言》1997年第1期,第46页。

[8] 刘丹青、刘海燕:《崇明方言的指示词——繁复的系统及其背后的语言共性》,《方言》2005年第2期,第103页。

[9] 吴福祥:《敦煌变文语法研究》,济南:齐鲁书社,1996年,第327页。

[10] 盛益民:《论指示词“许”及其来源》,《语言科学》2012年第3期,第276~286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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