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思远
2022年4月7日,上海奉贤区银河居委,志愿者和居委工作人员在分拣和配送物资。
作为城市生活基本单位的社区,以及其中居民的互助和自治活动,在疫情中不断成为被关注的焦点。
几十年前由单位主导的社区生活已经成为过去时。随着城市化和地产业的发展,社区中的居民变得身份多样,可能彼此互不相识。在上海本轮疫情发生之前,“重建邻里关系”的讨论已经兴起;如今面对封控,它依旧是被提及最多的问题,随之而来的还有居民对社区事务自治的讨论。
原有的由居委会、业委会和物业公司构成的社区运转体系力量不足在疫情中凸显。理论上,这些组织能够代表群众的意见、各司其职服务于群众的需求 。
以居委会为例,根据1990年颁布实施的《中华人民共和国城市居民委员会组织法》,这是一个居民自我管理、自我教育、自我服务的基层群众性自治组织,需要协助人民政府或者它的派出机关做好与居民利益有关的工作,并非行政系统内的组织。但在实际的一些案例中,尽管政府的行政末梢是街道,居委会却承接了过多街道下放的工作。这导致原本作为自治组织的居委会的工作从“自下而上”变成“自上而下”,难以传达居民的声音、满足他们的需求。
与此同时,居民相互不认识、习惯于“自扫门前雪”,发不出统一声音,这种状态让社区的问题进一步无法按照他们的意愿解决。
从4月初开始,当上海市民面临封控延长、物资紧缺的情况时,“野生”的社区自治开始兴起,它成了城市“停摆”时民生供给的重要途径。原本相互不熟悉的城市居民,开始因为买菜、就医等问题认识和集结,合作寻找资源和解决办法。这些自治行动弥补了居委会等原有基层自治组织工作的空缺。
4月下旬,复旦大学社会工作学系的师生发出了《疫情下的社区居民自治》系列文章,尝试总结上海疫情期间社区居民自治的模式,并汇总和制作了自治“工具包”,希望能帮到在自治组织上有困难的社区。除了买菜等团购行为,他们还总结出了志愿者招募和管理、物资运输、就医配药、资金募集等维度的自治方法。
参与了这篇文章写作的复旦大学社会发展与公共政策学院教授、社会工作学系主任赵芳告诉《第一财经》杂志,在他们总结的民间经验中,有不少方法是社会工作者的基本功。而专业的社会工作者应该作为基层组织的合作者,成为帮助解决当下社区复杂问题的重要力量。另外,除了应对公共卫生事件,社区日常生活中的年轻人心理问题、老年人救助等问题,更依赖社区的自治而非自上而下的管理。可持续的社区自治系统的构建,除了政府给的空间、居民的意识,更需要社会组织和专业人士的参与。
这轮疫情封控期间,上海社区居民出现了物资供应、就医等需求激增,但无法被满足的情况,这给一些基层居委会带来了巨大压力。一方面,居委会往往只有几个工作人员,加上有大量防疫任务,措手不及,人手不足。他们面临的问题超出了居委会过去经验的范畴,暂时无法解决的困境出现了。
另一方面,由于社会转型,城市社区异质性程度较高,社区居民的状态也趋向“原子化”,居民之间不熟悉,平时的联结也较少。尤其上海居民边界感较强,在日常生活中他们自律、守规则,强调生活的“精致”,但社区的参与感并不那么强。面临突然的困境,大家有些懵,除了抱怨、愤怒,一时也不知道如何应 对。
但是,生活还要继续。在居民的需求激增而居委会无法有效回应的情况下,居民自己的自治能力激发出来了。他们在很短的时间内开启自助,再由自助转变成更大范围的互助。在社区骨干的带动下,一些社区里有助人意愿又有能力的人逐渐聚拢起来,开始用手边的资源解决身边的问题。这种民间力量成为疫情期间居委工作之外的有效补充。
而我们做的社区自治模式总结和工具包就是想总结这种自助形式,帮助到更多的人。上海有一万多个小区,小区的类型千差万别,有些小区能人多,能人的能力也强,这种自治组织很快就形成了,并开始了有序运作。但在有些小区却有些困难,特别是老旧小区,需要较长的摸索时间,一时半会儿也理不出头绪。我们当时希望能收集做得较好的社区自治案例,按照老公房为主的老旧社区、商品房小区、公寓式小区、内环弄堂小区等不同的小区类型分别梳理出来,让更多的人、更多的社区能看到他们的经验;也收集了很多实用的操作工具分享出来,帮助他们在短时间内理清思路,很快地行动起来。
需要说明,有一些社区居委会做得挺好。尤其是在居民自治力量出现之后,他们能与居民很好地合作,有困难但也可以较好地应对困难。
但同时,也有社区居委会依然面临一些困境。例如,有些居委会工作人员内部协作不通畅、没有责任感、不愿意担当,也不够专业。另外,居委会可能同时面临来自居民和来自街道的双重压力。依据居委会组织法,居委会一方面是居民自我管理、自我教育、自我服务的基层群众性自治组织,了解居民情况、回应居民需求是他们的职责;但另一方面,居委会也要协助人民政府或者它的派出机关做好与居民利益有关的工作。现实中,有些居委会所属的街道给居委会下放了诸多任务,有很多的考核;而居委会也大都忙于填写各种表格,应付各种考核,对居民真正的需求也就无暇关注,由此出现了有些居委会甚至连社区居民基本情况的底数都不清楚的情况。
这就导致在疫情期间,我们看到一些居委会的确力不从心,因为群众看到政府的通知是从居委会传来的,把他们当成政府部门。但事实上,对于有些事,居委会是“既没权也没能力”,尤其是在封控这种情况下,他们又不得不承担某些行政管理的角色時,很多问题就出现 了。
另外,社区除了居委会,还有业主委员会和物业公司的力量,这“三驾马车”如果各司其职,有紧密的联系,是有更多可能处理好居民的复杂需求的。但现实中,这三方的合作也不是很紧密。
居民的自治基础还需要进一步构建。居委会、业委会和物业公司三方的工作都应建立在居民参与和自治的基础上。居委会是居民自治组织,业委会是由业主代表组成行使业主共同管理权的执行机构,物业公司是接受业主委托实行专业化管理的企业。三者的目标是一致的,都是为居民服务,居民在其中应该有参与权、协商权和监督权。如果三方,加上居民,无法在这个共同目标的追求中达成共识,那么是很难协调一致共同行动的。
近年来,基层社区治理一直是全社会关注的热点,疫情以来,整个社会更是对这个问题有诸多反思。目前,基层社区仍旧存在社会性脆弱的现实问题。表现之一就是政府行政力量不断向前,社会动员不足,居民社区参与率低。不但居民参与居委会、业委会等公共事务的积极性差,居民之间的联结也很弱,大家觉得“埋头挣钱最重要”,只想“管好自己的事”。社区,缺乏共识的价值,没有良好的组织秩序,实际上是“区”而“不社”。
事实上,建立在相互信任和认同基础上的社区自治组织是社区基层治理的基础,也是应对社区原子化、居民意义感丧失的重要举措。增强社会性,激活社区本身的活力,不仅意味着需要建造出能让居民聚集的公共场所,还要有能把居民联系在一起的社会活动,特别是让他们参与进来,共同商讨社区事务,解决社区问题,构建一种相互联系的互助的社会关系。社区中的弱势人群,尤其需要这样的联系和互助。
这几年我们一直在推动上海儿童友好社区、认知症老人友好社区的建设。通过观察我们发现,当下儿童和青少年的心理问题跟社区建设不足是有关联的。当家庭成为“孤岛”,从社会支持系统中退出,很多问题容易在一个家庭里不停发酵和维持,外人很难看到,对孩子的成长也很不利。如果家庭能参与更多有意义的公共活动,儿童能更经常地与社区里的其他孩子有联结,家庭和孩子都在相互的学习中获得更多的成长。老年人、残疾人等也都一样,他们都需要参与更多有意义的社会活动,获得更多生命的意义感,也赢得更多的社会支持以应对生活的诸多困境。
疫情给了不少人契机与社区里原本不熟悉的人熟悉起来,也让人们看到社区里那些有意愿、有能力帮助他人的人,以及这些人行动起来后带来的力量。希望疫情之后,在体验过它的“好”之后,我们能将其保留下来。
有些人说,这种情况是基于当下共同的利益,因特殊公共事件、居住形态而自发形成的。随着疫情的消失,生活很快会恢复日常,一切重回以前的轨道,本质并不会发生改变。
也许他们是对的。但我们也愿意相信,经历过后,人有成长的力量,社会也会不断向前。我们希望看到,政府能在未来给社区更多自治空间,而居委会经过疫情后能真正走近民众、走向专业化的发展。这些改变如果最终能促进更多的公众参与社区事务,基层社区发展出更多的社会性存在,自治和当下的社会联结就有可能保留。
想要促进社区基层治理的专业化,社会组织和社会工作者的存在是非常重要的。在上海,有近万家社会组织,有3.5万名左右的社会工作者,这些人中有一部分就活跃在社区。他们与居委会的社区工作者是不同的,疫情中一些被称为“社工”的人,其实不是专业意义上的社会工作者。社会工作者经过系统的专业训练,而且像教师、医师一样经过考核,持证上岗。他们隶属于各专业机构,与居委会合作,共同服务社区居民,特别是提供像儿童保护、家庭教育、社会救助、社会心理健康辅导、社区矫正等领域的专业服务。动员居民参与社区公共活动也是社会工作者的专业工作之一。
社会组织是一股专业化的力量。整合资源,推动社区自治,提供专业的助人服务,这都是社会组织在社区中的基本工作,它们也有一套行之有效的专业工作手法。但很遗憾,在这次疫情中,大量的社会组织和社会工作者都被封在了家里,最初很难有机会参与进来。
但实际上,政策一松动,大量的社会组织和社会工作者都第一时间站了出来。例如真爱梦想基金会、联劝公益基金会、浦东社会工作者协会、上海睿家社工服务社等一批社会组织,它们联结资源、开设平台、进入一线,做了大量的工作。包括我们系里一些住在社区里的硕士研究生,后来好多成了小区里活跃的志愿者和“团长”,设计出很多有创造性的服务方案,发挥了很好的作用。
这是一个我知道你一定会问的问题。今天的社区已经和几十年前的社区不一样了。过去的社区是“单位制”,同质性高,面临的问题也相对单纯,社区工作不强调专业化还可以,但现在显然不行了。现在的社区,问题复杂而多元,不确定性高,不但要专业化,而且需要更有能力的人来做才行。
但现实是,社区居委会包括社会组织的工作,都薪水不高,社会认同度不高,缺乏晋升空间,根本无法吸引专业毕业的有为年轻人加入。导致的结果就是居委工作的低水平重復,以及社会组织总是挣扎于自身的“生存”,严重地发育不足。没有专业社会工作者和社会组织深耕社区,持续推动社区的社会性发展,基层社区的自治很难有大的突 破。
有发展,但也有曲折。社会工作职业的兴起是中国社会可持续发展的内在需要和必然选择。多元而复杂的社会,需要更具专业性、适应性更强的社会工作通过更多的社会服务以应对社会的挑战,回应人们不断增长的需求。
应该说这次疫情,也让人们看到了基层治理中社会性的重要性,希望这也是一个契机,让大家意识到不能依赖政府来解决所有的社会问题,而是需要一部分社会力量的参与。就像今天谈到的,希望人们看到自身的力量,通过努力获得一种更有尊严的生活方式。未来,希望全社会能更透彻地了解社会工作,支持社会工作的发展,给社会工作更多的发力点;也希望社会工作者的专业能力不断提升,更充分地适应社会,更好地服务所有有需要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