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鸣
一
什么时候会责问自己?无非是孤独、寂寞、累再加上静不下心。问自己最多的问题是什么?无非是对现状不甚满意。如何迈过当下的瓶颈?我的处理方法只有一个,摊开一张纸,写下一篇看起来还不错的散文。
找一片安然无扰的天空,白云在头顶暗涌,不管写出来的文字是不是纯净,至少会收获一片随云朵翻滚的心情。每个人的处理方法都不一样,有的会登上高岗,把自己埋进雾里,冲着对面那座山呐喊;对面那座山也傻得可爱,你喊什么它就答什么。喊累了下山,月亮刚刚挂上树梢,煮面、洗脚、睡觉,一觉醒来,该干什么就干什么,看起来不错。
新冠的蔓延速度是惊人的,印度街头在露天焚尸,撕心裂肺的疼围绕着一个古老的国度。我没有因此而庆幸,在灾难面前,我们同等渺小。我们也曾经在抗疫过程中紧握双拳,严防死守。于是喜欢上一句话,“有那么一次刻骨铭心的经历,会让你一辈子痛快淋漓”。
经历过生死洗礼,才会猛然省悟。失去过至亲爱人,才会愈发思念烙印在记忆里那张熟悉的脸庞。泪水都是浑浊的,浸湿了噩梦,在落日飞霞的恒河边,苦难在来不及思考的最后一顿晚餐谈笑间波及了,泪哭干的时候,也应该重视一下怎么活下去的问题。
关上新闻,天色发白。乌鸦起得很早,在围墙边上的苦竹丛啼叫。遇到乌鸦,自古以来的世俗觉得会带来哀伤。上一次见到乌鸦是在清明回乡祭祖的时候。老屋已经趴在地上,毛竹入侵院中,一丛芦苇高踞断墙,迎着晨风,发出簌簌的声响,一只乌鸦停在芦苇上冲我肆无忌惮地警告。
我想这是我家呀!你叫唤什么劲?它却反过头来责问我,你看清楚了再说话好不好,这儿现在是我家。
原本平整的前院,时光在三十年间种下一棵苦楝树,覆盆子和栝楼藤沿着院前矮墙无规则蔓延着;屋后的山壁上,络石藤吸盘般的毛根扎入岩隙每一寸可攀缘的部位,油亮的叶子鱼鳞般封盖住整块岩石黑褐色的记忆。四十年前某个深秋清早,我在这里打破整个山村的宁静。如今,我又打破了它居住领地的平静。
那个清早,我只会哭,母亲只会痛,父亲只会笑。我不知道那个清早的景象,不过在我的记忆里是完美的。屋前有一棵桃树,三月里,粉面桃花迎着东风怒放;六月里,桃子在碧叶间膨胀出乳白的细毛。矮墙上架着瓜棚,用毛竹剖成两爿,从二楼的屋檐蔓延出整片绿色。葫芦垂下玲珑,丝瓜垂下青涩,黄瓜垂下娇嫩,荔棘垂下裂开的喜悦;院子里没有旋复花和夏枯草;靠近阳光的前沿,理出几垄沃土,栽着茄子和豇豆;毛竹也不敢侵占屋子周边每一寸土地,刚顶破昏暗的地皮,露出倔强的脑袋,被母亲一锄头连根挖起,撒一把雪里蕻,不添味精也能煮成一锅鲜美的汤。
屋前埠头上,青石板覆了一层绿藓,涧边的鱼腥草长势很猛,几棵橡树和楸树固定站在那里,炸开的皮肤,似乎也老了几岁。唯独那棵泡桐,愈发粗壮,子子孙孙围了一团,再不孤单,成为人丁兴旺的典范。顺着记忆,村里的大姐大婶挽起竹篮去涧边洗涤的那条曲折小道,如今在落叶间湮没了。同时沉默的,还有廊下的燕子和那块被清澈的山水、年轻的手指搓洗得光亮的青石板。小水潭里的水依然甘冽,落叶漂浮在水面,随着水流盘旋。
那早起的担水声,“扑通,扑通”如心脏沸腾的脉动激发清早的旋律。那如我父亲一样健壮的臂膀,在水潭里挥动着爆发力的背影,他们去哪里了?我甚至有些想念了。
卵石山道沿着山的脊背一直延伸到山脚,经过一座石拱桥,桥边有一座土地堂,以前没有土地公婆的神像,不知何时塑了两尊,漆色看上去还是新的,很干净。趴在地上的房子不止我家,这一片应该是放羊的三叔家吧?这家应该是跟我父亲一起出工的通伯伯,白墙画红梅;这家我认识,是接我出生的荷香阿姆家。他们都老了,他们唤着我的乳名或者某某的儿子,遗留下祖辈给予的淳朴,把土地堂里每一个角落都打扫得干干净净,每月初一十五点上一支蜡烛,虔敬磕头,请菩萨保佑赐予属于他们的幸福。
整个村子都老了。
我家是村东头第一家,那条山道就顺着我家高坎下穿过。某个清早,母亲早早起床,在屋前幾垄菜地里收获着成熟的蔬果,把我放进铁桶一样的竹椅里,我望着父亲扛起大锤出门的背影,我望着山村里每一个勤劳的背影从我的身边走过,他们友好地冲我微笑着。我咿呀一句,他们的眼角就会眯起一条长线。等太阳从云层里钻出,穿透头顶毛竹叶片间的温暖,他们和我的父亲一样,却走远了,走得太远了。
母亲说过,我出生的那个清早,家里的大公鸡一啼,我几乎同时落地。所以我的名字就取了一个明字。天亮了,鸡鸣了,我来了。
我来到这个世上的那一天,是母亲的爱难日。普天下的父母都会记住自己的孩子诞生那一刻每一个细微的片段,翻开尘封的抽屉,看着父亲用铅笔在红纸上记载下我的落地生辰:公元一九八一年农历十月十九晨六时十分。
几十年后,我却用钢笔记下了父亲离世的时间:公元二零一一年农历十月十八晨七时十六分。
逝者已矣,活着的人还要前行。遥对恒河边的焚尸场,只能暗暗祈祷,放下悲伤,我们还要制造幸福。
二
中午的空气中,掺杂着一丝浮躁,过了晌,漫天的白云集结成一团,如玉帝办公时不小心打翻了墨水瓶,黑压压的一片。
雷声擂动,电石划空,雨至。母亲来电,你小姑病了。
我已经十年没有见到小姑了,父亲走了也十年了。只因小姑在父亲的葬礼上一句无端的指责,或许她是无心的,我却放不下这个心结。细细回想,也许是我错了,三十岁的年纪,身上还带有些许的桀骜不驯。
记忆里,也是天气由晴变阴的中午,我顺道去江口周村探望小姑。自从奶奶走后,留着奶奶味道的只有小姑。
一碟花生,一碟芋子,一碟蚕豆,一碟溪鱼,一碟鸡尖,一碟肉,一双筷子,一瓶酒。花生米上撒着细盐和苔菜,芋子是滚圆的,蚕豆是用五香煮的,食指长的溪鱼正好炸成金黄,排列整齐的鸡尖有一两枚青红小辣椒点缀,红烧肉用稻草捆着,大小一致,只有四块,三块垒在下面摊底,一块放置上面成塔尖,烹成酱红色,肥而不腻。
小姑的习惯是向奶奶学的。奶奶生前从来不拿海碗盛菜,花样颇多;在烹饪花色上,继承了江南菜肴独到的精致;酒是必备的,按照奶奶的话来讲,男儿不喝点小酒,干不成大事,也没气魄。
饭后,闷雷在云层里低吟,雨滴却只有零星几点。
小姑说:“大雨将到,避避再走吧。”
我说:“不碍事,年轻人,脚力快,过河就是大埠头,就有到溪口的车了!”
小姑夹着伞送我,执意让我带上,生怕淋坏了身子,我婉言谢绝了。说白了,手上提个物件,太麻烦。另外,也是属于年轻人骨子里普遍存在的一种怪癖,等你到来,你却迟迟不来,那就索性面对你的到来,看你有多大能耐?生活也是如此,有的时候,越是逃避,越紧追你的后背让你喘不过气。与其让人看着你的后背,不如转过身,亮出胸膛,即使输了,不需追悔莫及,亦能问心无愧。
三十岁之前常把自己想象成一匹桀骜不驯的野马,只要给我时间和空间,总以为能闯出个一马平川。于是选择一次,跌倒一次,留下一道疤痕,很痛。不信邪,再试一次,还是跌倒,无疑在原先的伤疤上又撒了一把盐,更痛!第三次就老实了,出发前会去检查马鞍子舒不舒服;不光自己舒服,还要考虑马舒不舒服,再计算路程,要带多少干粮,知道劳逸结合,给马喂草和修马掌。这么做无非不想让自己再跌倒和痛了,等到痛得麻木没有知觉,也失去了痛的意义了。
记住让一个人疼痛的过程,比避让伤痛要重要。这不是自己找苦吃,而是离吃苦头远一些。譬如,有一玻璃杯热开水,父母总会告诫自己的孩子,不要去碰它,你会烫着自己的,的确遏制了孩子的好奇,但是谁能保证下次还能不能及时阻止父母不在孩子身边的危险。办法还是有的,就是让孩子的手轻轻触碰玻璃杯的表面,灼烫感会让他迅速收回手指。
雨还是来了,砸到鼻尖,从点到面,只在瞬间,劈头盖脸攻击每一寸皮肤,毛细血管迅速收缩,汗毛如针般开始列队站立。
从周村到大埠头,想起坐在父亲的老坦克后座上,车把上挂着用粗纸包裹的核桃大枣,去小姑家拜年的情景。天蓝如洗,坑坑洼洼的机耕路面,父亲颤颤悠悠把着车龙头,两旁油翠油翠的农田,紫白相间的苜蓿花在满眼绿色中摇摆,如同出嫁时表姐的花被。有塘,有渠,有沟壑,几根芦苇在波光粼粼的河湾里随风婆娑;三五只麻鸭,把头埋进水里,翘着肥硕的屁股,瞬间哄抢热闹起来,阳光下追逐着,只为一只鸭子嘴里含着一条闪亮的鱼。如今,芦苇依然随风摇曳,农田和星星点点紫色的苜蓿花早早消失了,土地上种植着几丈高的花树,尽情地舒展开叶子。
农民选择种植的价值,与金钱利益有关。风雨袭来,如针似枪,淋成“落汤鸡”一词,描绘得恰到好处。额头的几缕偏长的头发,被拧成一处,形成一道沟垄,雨水顺着这条沟壑正好顺势流进眼窝子,还来不及擦拭,耳洞中又积涝成灾。
有些时候,狼狈不堪大概如此。顾及了这点,却忽略他处。所以你未考虑周全的某处错误,会导致身心疲惫之外,结局也就成了枉费心机。一场大雨且如此让人狼狈不堪,何况人世间布满沟沟坎坎的漫漫长路呢?雨总会停的,而心里的伞总要自己收起来。
遠山之间,云朵翻着鱼鳞般光鲜,泥土的芳香扑鼻而至。几只新雀,呢喃着自己的语言,未经梳理的羽毛,开始向天空扑腾着翅膀。
我问母亲:“妈,小姑的电话是多少?″
三
灯下赶稿,一盏灯一个影,文思翻涌正兴,配偶叉腰盘问:一,你一整天看着窗外发呆,到了深更半夜写个不停,学猫呢!二,水费要交了知道不?下回买鸡蛋别买没亮光的,不新鲜。三,剧组让我去串个戏,演一个妈,那孩子有十多岁了噢,我才三十出头,你说我穿艳一点好呢还是素一点好呢?
妻子的挑剔是个性,她觉得是特定气质,我觉得是嫁给我以后申请好的专利。当然,挑剔不是毛病,所以看上去大大咧咧挺爷们的我多多少少也有挑挑拣拣的习惯。
妻子是演员,老抖那些风华正茂时追求她的男人排成一个队形的光辉史。结果还不是望着碗里不中意,含在嘴里不满意,掂量这个太轻浮,接触那个太深沉,才屈嫁于我。我说你明智的目光早就洞穿我的底牌,以上问题,我只能启用最有效的回答方式,三个字:知道了!
吴某某的犯罪新闻这几天挺热,只因吴某某是个知名演员。我无法判定其中过程。在娱乐圈,对于长相帅气的男演员,果断靠拢迎合,分不清谎话连篇的欺哄,没看清狼子野心的陷阱,在床上躺平;风雨过后,陌路人一般离开后开始捶胸跺足,哭天喊地地骂男人怎么怎么垃圾,最后导致火舌烧焦了屋子的事件不少。
不相信爱情,不信奉奇迹,以为每一次恋爱降临头上都是上帝安排的灾难。摆下千道的谱万道的符,防牛鬼蛇神一样地提防着男人的行举,试想某天他成了你思想中的叛徒,一刀阉掉他的下身,最好永无翻身之日的恶毒极端思维也不是用一个渣字能囊括的。
不是感官上的喜欢让爱盲目?口里若千遍说着不再相信爱情,爱情的滋味不如痛饮几杯白兰地。而是为了追寻心中那份缘,且收拾起冷冰冰的脸,相信一切美好都在明天。生活里的浪漫,总有一个愿意被我牵手的人,遇上了,先适应再慢慢挑剔。
挑剔或许已经成为一剂顽固的膏药。我挺羡慕我的爷爷奶奶,喊着毛主席万岁的口号,举着小红本子,经过组织考核,敲上一枚志同道合的印章,宣布爱情规规矩矩的开始,生下五子二女,响应人多力量大的方针,咬碎牙地挣揣,养家糊口,大棉衣套小棉衣,挤牙膏一般过着水洗一样的日子。想挑剔连个缝隙都没有,风雨同舟走过了一辈子。我父母的爱情也是如此。离婚好像是一件大逆不道的事,有争吵,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过去了。
在一起,相识、相知、相恋、相爱八个字,连在一起是个很正统的公式。我也很慎重按照这个公式去完成我的婚姻。而结果让我家里多了位慈禧,俺家的老佛爷只会动嘴皮子,说出来的话不亚于圣旨。可能和地域有关系,川蜀特产龙门阵和耙耳朵。
今晚,我必须静心分析她为何如此嚣张和理直气壮,结果答案像小时候打电玩游戏,肯定是没找到通关技巧。而且她很乐意恭喜你再来一次,捧着比蜜糖还甜的话,郑重告诉你怎么样怎么样,等你做完了,又来个友情提示,请投币,难度升级了。
女人的嘴,像鸭子合不拢的嘴,三个女人能唱一台戏,她想怎么编你就得怎么配合。不用多想,先口头应着,做成哪样再说,这方法,绝对好使。
四
许久没夜钓了,甚是怀念。
剡溪边的七月,黄昏后,屁股垫上红漆板凳,手里擎一根鱼竿,提一只水桶,口袋塞一包香烟,备些许蚯蚓,一只手电筒;钓十来条黄颡,洗净铺平盘子的表面,再用雪菜汁清蒸,倒上一杯鲜红的杨梅酒。这是一件惬意的事情。
今晚月光正好,在白莲花般的云层遮掩下,形成一路路闪亮的水晶;清风正好,随着水波拍打白日里的苦闷;水流正好,潺潺倾诉着来自山谷的清宁;蚊虫也正好,不时叮咬让你有足够的时间去关注和提神。黄历上记载着今日宜捕猎,所以把归藏屋角的渔具一一带起,静候华灯初上,端坐埠头台阶,取钩上饵,坐等黄颡觅食。
黄颡,奉化方言也叫昂刺、昂颡。奉化人也把发火叫“犯昂”,可见这种鱼儿的厉害。事实也是如此,即使上钩,从它嘴里取出鱼钩也是一件费劲的事。身如泥鳅一样滑腻,鱼鳃两侧和背鳍的尖刺高高隆起,嘴巴里发出吱吱警告,稍不留神,尖刺扎入皮肤,局部立刻酸麻痒痛。凭此本领,在水族中也算得上铮铮硬汉。
莫不是常人所说的“刺激,刺激”之词来自此鱼的反抗能力?
临水的街面经过一天的喧嚣,慢慢在夜色中安静,巡回舞团在一片空旷地扎下了营,广播显得格外高亢,进进出出的人群是乱哄哄的,尖酸的声音是乱糟糟的,强调着今晚有激情。
低俗的表演如不敢露头的小丑,敢于在街面上公开叫嚷卖身取乐,恬不知耻也是出于猫喜欢腥味的心理。整場观摩下来,也不过如此,总有世俗的眼球去寻觅一种感观上的刺激。
镇上的房子是父亲让我上初中少受点累,不用摇着高八寸的凤凰牌“老坦克”离家十里地来回奔波,卖了大半的园地,咬牙拼凑换来的,一间比我奶奶年龄还要大的老楼房。青灰薄砖面,黄泥竹条稻草垛的墙,吱嘎作响的门窗,一盏25瓦的灯泡在屋子中间晃荡,两三根疙瘩槐料在中堂成为撑天的柱,抬头透过雨水冲洗得焦黄的玻璃勉强可以看见一角四方的天窗。
修修拆拆,缝缝补补。香港回归那年,磨破了嘴,跑断了腿,求人找关系盖了一枚红头公章之后才立了地梁,铺了瓷砖,刷了白灰,装了灯饰,再划拉出半间街面,才算有了房子的模样。而新闻里爆料,某干部拥有十几处别墅;这还不算过分,每处别墅都养着一个漂亮的女人;比这更加过分的是,每个女人都和他上过床。
我的怒火如同穿透头皮的刺,我想像黄颡一样反抗,而世俗的眼球告诉我,书呆子,这只不过是寻觅一种刺激罢了。当初“财神殿弄,裁缝店弄”的说法,现在又过去好长一段时间,扯布做衣服的生活逐渐冷落了下来,南货店里的咸鱼连翻身的机会都没有,剃头改发艺,修脚改美容,棒冰箱子烧了火,我嘴里再也尝不到那一根白糖棒冰的清凉。
蚯蚓在手里挣扎着,掐成两段。一头穿进鱼钩,一头还在挣扎。水底下的黄颡乐了,没经过考虑就吞了下去,最后被钓了上来。或许这是一条残酷的食物链,类似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我又拿着弹弓,对准着黄雀的脑瓜,仗着以大欺小的优势,沾沾自喜。世俗的眼球告诉我,书呆子,别得意,迟早一天你也会被未知的鱼钩高高吊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