识字课

阿城

1

我刚一进门，猛然听到一声吆喝：“起立！”桌椅乒乒乓乓响，教室里立起一大片人。我吃了一惊，就站住了。又是一声吆喝，桌椅乒乒乓乓又响，一大片人纷纷坐下。一个学生喊：“老师没叫坐下，咋就坐下了？”桌椅乒乒乓乓再响起来，一大片人再站起来。我急忙说：“坐下了。坐下了。”学生们笑起来，乒乒乓乓坐下去。

我走到黑板前的桌子后面，轻轻放下教具，慢慢抬起头，清一清喉咙，说：“嗯。开始上课。你们已经学到第几课了？”学生们纷纷叫着：“第一课！第一课！该学第二课了。”

我拿起沉甸甸的课本，翻到第二课，说：“大家打开第四页。”却听不到学生们翻书的声音，抬头看时，学生们都望着我，不动。我说：“翻到第四页。”学生们仍无反应。我有些不满，便指了最近的一个学生问：“书呢？拿出来，翻到第四页。”这个学生仰起头问我：“什么书？我没有书。”

我扫看着，果然都没有书，于是生气了，啪地将课本扔在讲桌上，说：“没有书？上学来不带书，上的哪样学？谁是班长？”

于是立起一个瘦瘦的小姑娘，头发黄黄的，有些害怕地说：“没有书。每次上课，都是李老师把课文抄在黑板上，教多少，抄多少，我们抄在本本上。”

我呆了，问：“学校不发书吗？”

班长说：“不发。”

我拿起课本无奈地说：“抄吧。”学生们纷纷拿出各式各样的本子，翻好，各种姿势坐着，握着笔，等着。

我翻到第二课，捏了粉笔，转身在黑板上写下题目，又一句一句地抄写课文。学生们也都专心地抄。

一个黑板写完，学生们仍在抄，我便放了课本，看着学生们抄。

2

学生们终于抄好，纷纷抬头望着我。我知道该我了，便沉吟了一下，说：“大家抄完了，可明白说的是什么？”学生们仍望着我，无人回答。我随手指了一个学生：“你，说说看。”

这个学生犹犹豫豫地站起来，望望我，又望望黑板，又望望别的学生，笑着说：“认不得。”就坐下了。

我有些生气地说：“站着。怎么会不知道？这么明白的故事。”

话刚说完，后排一个学生突然大声说：“你这个老师真不咋样！没见过你这么教书的。该教什么就教什么嘛，先教生字，再教划分段落，再教段落大意，再教主题思想，再教写作方法。该背的背，该留作业的留作业。我都会教。”

我望着这个学生，问：“你叫什么名字？”

他仰着头大声回答：“王福。”

我说：“王福，你说你会教，那你来教一下我看。”

王福低下头来，说：“我说的不过是气话，怎么可能真会教？”

我说：“你来前面，在你不认识的字底下画一横。”王福想了想，便离开座位，迈到前边来。

王福看了一会儿，慢慢在几个字底下画上短线，画完了，又看看，说：“没得了。”然后抬脚迈回到后排坐下。我正要讲，忽然有一个学生叫：“我还有字认不得呢！”这一叫，又有几个学生叫有认不得的字。我说：“都上来画。”

于是学生们一窝蜂地上来拿粉笔，七手八脚画了一大片字。我粗粗一看，一黑板的课文，学生认不得的字竟有三分之二。我笑了，说：“怪不得你们不知道这篇课文讲的是什么，这里有一半的字应该在小学就认识了。”王福在后面说：“我画的三个字，是以前没有教过的。我可以给你找出证明来。”我看一看黑板，说：“这样吧，凡是画上的字，我都来告诉你们，我们慢慢整理真正的生字。”学生们都说好。

3

一字一字教好，钟就响了，班长大喊起立。我将要出门，见王福从我身边过去，便叫住他，说：“王福，你来。”王福看了眼门外，过来立住。我说：“你说你能证明哪些是真正的生字，怎么证明呢？”王福见我问的是這个，高兴地说：“每年抄的课文，凡是生字，我都另写在纸上。我认识多少字，我有数，我可以拿给你看。”说罢迈到他的位子，取出一个本子，迈到前边来，将本子递给我。

我翻开这个本子，见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字，便兴致勃勃地翻看完，问王福：“好。有多少字呢？”

王福问：“算上今天的吗？”我呆了一下，点点头。

王福说：“算上今天的一共三千四百五十一个字。”

我吃了一惊，说：“这么精确？”王福说：“不信你数。”我知道自己不会挨着去数，但还是翻开本子又看，说：“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这十个数目字你算十个字吗？”王福说：“当然，不算十个字，算什么呢？”

我笑了，问他：“那么三千四百五十一便是三千四百五十一个字了？”王福没有听出玩笑，认真地说：“十字后面是百、千、万、亿、兆。这‘兆字虽然现在还没有学到，但我认得。凡我认得而课文中还没有教的字，我都收在另一个本子上。这样的字有四百三十七个。”

我说：“你倒是学得很认真。我现在还不知道我学了多少字呢。”

王福说：“老师当然学得多。”

这时钟响了，我将本子还给王福，向办公室走去。

芝芝摘自《棋王 树王 孩子王》B01A86D0-EB3A-46CC-A46F-BC059819063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