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翔
最近看了子禾的三篇小说,写的都是平凡人、失落者生活中的糟心事,但与常见的日常化写作、底层写作以抒写生活的糟心、失落、被侮辱、损害等为主的不同,子禾的小说在反映现实、抒发情绪、关注底层人命运的同时,多了一份对人物精神世界的解剖,从中可以看出它们与鲁迅开创的国民性批判传统,以及契诃夫、陀思妥耶夫斯基等作家关注底层人命运、灵魂的俄罗斯文学传统之间的内在联系。而且在阅读的过程中可以感受到,子禾对此是有意识的。
中篇小说《灰色怪兽》写的是在北京当小记者的“我”回兰州处理哥哥“给公安逮起来了”的事情。在处理的过程中,作者逐步向我们展开西部乡村百姓的生活和灵魂中让人震惊的一角,让人仿佛看到了鲁迅和五四时期“乡土文学”作家曾经给我们描述的画面。在那里,虽然城市的路边有“撸起袖子加油干”、“4GLTE,未来已来”这样的广告,告诉我们已经处于网络时代。“我”的老同学张宁靠房地产发了财,开豪车,带美女。而“我”父母住的郊县,生活却完全是另一个样子。他们仍然烧着炕,生着炉子,“父亲还穿着那件黑色呢子大衣,母亲还穿着那件酒红色的羽绒服”,侄子哲哲没有靴子,甚至连个小猪佩奇书包都没有。而他羽绒服的胸前别着的装饰,竟是一枚毛主席像章。时间在这里停滞了。《夜风鼓荡着衣裳》里的舅舅带着智障的长不大的儿子到北京看病,住在极简陋的学生宿舍,丝毫看不到现代城市的气息;《绿鱼》里呈现的农村家庭的破碎和凋敝,也与现代无关。
但更主要的是人的观念、行为和灵魂,在他们身上,我们仍可以看到鲁迅笔下的国民性。《灰色怪兽》中的父亲是个很老实、软弱、无用的人,几十年前村里集资建学校,他连两根椽子都捐不出来。这次大儿子出事,他没完全了解情况,就先说“我们给人家服个软”。但老实、软弱并不意味着体贴、温情,“他甚至忘了我有胃病”;调解不成儿子仍关在拘留所,他照样“专注又微笑”地敬神、过年,“似乎所有人都把哥哥这个人忘掉了一样。”这或许并不是冷漠,而是麻木,他们还没能形成真正属于自己的思想和感情,只是不自觉地遵从文化、习惯来行事。所以,当他和母亲在街上碰到一位当县政协委员的表叔时,就“不住点头哈腰,脸上堆满讨好的笑容”。母亲与父亲大同小异,只是大部分时间表现得更卑怯,对“我”都“依然保持着某种客气”,动不动就抹眼泪。只是父亲仍然在敬神、敬祖宗,而母亲却已听了亲戚的话改信耶稣了。有人评论说,他们仍是“古典意义上的人”。确实,他们让我马上联想起来的人是华老栓夫妇和闰土。
“国民性”的背后实际上就是文化。在子禾的这三篇小说里,有一个被反复强调的细節,就是“我”被不同的人反复劝说要去考公务员,或者说当官,因为这是“人世上最实在、最实在的职业”。官本位文化是一种祛除个体独立性,扭曲人性,奴化人的文化。除了“我”父母在表叔面前的点头哈腰之外,《夜风鼓荡着衣裳》里对舅舅的描写更是让人心惊。为了跟“我”去看天安门,舅舅给自己智障的儿子吃了两倍的安眠药,“用一些白色带子绑孩子”,“仿佛一个粗疏的老茧将他裹在里面”,带子系在床架上,“又在一只行李袋中找了一把挂过吊瓶的塑料软管,将它们续接起来,再次缠绑”。看好之后,舅舅觉得自己已经比那些一辈子都没到过北京的人高了一等,也不管儿子还被绑在床上,在外面吃夜宵、喝酒,兴奋得迟迟不肯回去,一边不停地劝“我”要去考公务员,去当官。这是怎样的国民性?怎样的灵魂?比一百年前有怎样的进步?
鲁迅在《热风·“武圣”》里说,中国自古以来的理想实际上只是物质、兽性方面的,“威福,子女,玉帛”,并反复地说:“我怕现在的人,还被这理想支配着。”“曙光在头上,不抬起头,便永远只能看见物质的闪光。”显然远不止“现在”,简直是“永远”。《灰色怪兽》里“我”哥见到张宁时,突然说了一句“出去后,请张总吃大餐”。这句让“我”感到非常意外的话,实在是“我”哥的一种本能反应,这就是他在那种环境、文化中熏出来的“理想”。鲁迅在《忽然想到》(四)里说:“难道所谓国民性者,真是这样地难于改变的么?”“仿佛时间的流逝,独与我们中国无关”,以至于只是不断地在“演一出轮回把戏”。
文化的影响也在人物的性格中表现出来。因为官本位是一种等级分明的文化,长期底层生活的压抑,加上缺乏现代教育,一方面使他们逐渐变得冷漠、麻木、媚官、媚富,另一方面又让他们的身上郁积起很多的怨愤。这一点鲁迅在《坟·杂忆》中也说过:“我觉得中国人所蕴蓄的怨愤已经够多了,自然是受强者的蹂躏所致的。但他们却不很向强者反抗,而反在弱者身上发泄……卑怯的人,即使有万丈的愤火,除弱草以外,又能烧掉甚么呢?”而这面对弱者的“万丈的愤火”,表现出来就是愚昧和凶蛮。
这从舅舅对自己儿子的捆绑中已可见一斑。再来看“我”的哥。他初三复读依然没考上高中,就外出打工。打工两年回来见到“我”,掏出一张五十元钞票给“我”,“爽快又潇洒地”让我别舍不得花,这当然就是他的“理想”。但现实是,身处底层的他并没有可以潇洒的本钱和能力,他把父亲攒的一点钱连哄带骗拿完,并让父亲出面贷款买了辆卡车,但他并不好好挣钱,而是人模狗样地抽好烟喝好酒,还在外面找了个理发店的女人。结果是家庭破裂,家徒四壁。潇洒的理想和狼狈的现实自然会导致怨愤的郁积,结果就喷向了那个与他妻子走得近的兰州郊县的青年身上。他伙同几个人把他拘禁了十几天,“前三天,不给吃不给喝,抽耳光,脸都打肿了”,后来给他吃狗食,喝尿,还烧掉了他的阴毛。在调解室他又因受不了那青年哥哥的挑衅,当场就动起了手。这是何等的愚昧和凶蛮。而那个脖子上有藏青色文身的秦三江,和他也是一路货色。在他们的眼里根本就没有理性、法律,有的只是麻木、愚昧和凶蛮。
即便是动不动就流眼泪,对“我”“依然保持着某种客气”的母亲,又何尝没有凶蛮的一面?在事情处理不顺,与父亲发生怨怼之后,母亲开始对“我”的职业表示怨恨,甚至鄙视。失望之下无所依附的她,还怨恨家人不和她一起相信耶稣,在抱怨中声音开始变得尖利,并把方桌上本来夹着“我”爷爷遗像的相框和香炉砸在了院子里。因为不能向强者反抗,她就只能把怨恨发泄在自己的亲人身上。可以说,在他们身上我们几乎看不到现代文明的影子,文化还是那个文化,国民性自然也只能是那样的国民性。小说中的故事发生在中国西部的郊县,但在我生活的,一百年前走出过很多“乡土文学”作家的浙东,这样的人物、事件,对我来说曾经也是非常熟悉,即便是现在也仍然并不少见。这不能不说是一种让人沉重的悲哀。4E3DB378-B6A4-4F9C-BB46-B50B76E7AABD
小说中另一个重要的人物是“我”。这个人物的设置也有点像鲁迅《故乡》《祥林嫂》等里面的那个“我”。一个已经走出去在北京当小记者的,既是局中人又是旁观者的“我”。一方面,作为那个县的高考状元,已经生活在北京的“我”显然算是一个受过现代教育的人,甚至是知识分子。所以“我”能够清醒地看到父母、舅舅、哥哥身上的劣根性,所以最后终于忍不住说“我哥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但问题是,在面对事件和人时,“我”都是显得如此的无力。在接到父亲的电话时,“我”就意识到“这事我几乎没什么把握”,而结果也确是如此,“我感到深深的挫败和无力,以及无比的恼怒”。“我”甚至连让母亲相信信耶稣并不能解决问题都做不到。因为“我”不是官,也没有做官的心思和能力。现代教育在面对根深蒂固的传统劣根性时的这种挫败和无力,实在是不能不让人警惕和重视。
更主要的是,“我”其实连自己身上的劣根性都未清除干净。在《夜风鼓荡着衣裳》里,“我”因为自觉比舅舅与天安门城楼和人民英雄纪念碑更亲近,而“感到一种隐秘的自豪感正源源不断从心中分泌出来”。原来“我”对这么一种近乎虚妄的权力的崇拜其实与舅舅一样。而在《灰色怪兽》的调解过程中,“我”最终同样丧失了理性,与哥哥未必就有本质上的差异。所以后来当“我”突然意识到,“在这里,这样的黑夜,这样的黑夜之后的白日”,我的父母、哥哥要过完属于他们的一生的人,“我早已不属于这里”的同时,“我”又感到有一种黏稠的像褐色胎衣一样的东西,“紧紧裹着我,使我喘不过气来”。“我”仿佛看到一头“暗灰色的怪兽”,“在面前不远处的寒冷黑暗中,盯着我,暗红的眼睛里透着古老的饥饿、阴沉与残暴,而洪厚的嚎叫,激荡出一重又一重的遥远回音”。这“古老”是古老到五四,或者更遥远的过去?而这“遥远回音”又将传到多远的未来?小说中多处提及哲哲身上“我”哥的遗传因子,应该就是作者安排的一个不安的隐喻。
子禾在创作谈里说,他的小说本来是要写生活中的可能性,但结果却是,“这些激荡人心的可能性会归于寂然”,就像契訶夫的小说所描写的结果,“人是可怜的,生活归根结底也是可怜的”。而在这些小说中,子禾给我们揭示出了可能性寂灭与可怜的原因,主要就是传统文化中根深蒂固的劣根性,他试图通过人物画出这种“国民的魂灵来”。莫言曾经说,不敢正视中国文化阴暗面和人性之恶的人,是不可能理解他的小说的。同样,如果不敢正视现实中仍普遍存在的这种文化的阴暗面和人性之恶,也是不可能真正理解当下的现实的。回想鲁迅百年前所说的那些话,不能不让人深感沉重,不知这“轮回的把戏”何时能够终结?
子禾的小说在创作方法上,也能看到鲁迅和“乡土文学”作家的影子。《灰色怪兽》中对阴冷天气的描写,就能让人联想到《药》《孤独者》结尾的那种阴冷气氛。“进入乡道时,雪大了起来,路旁的老树、房子、麦草垛,都盖上了一层灰暗的白色,另一边的沟壑则完全在一派苍茫中。”“那里一往延绵的沟壑,都沉寂在同一片苍茫中,只有风无声地吹来,晃动着周围凛冽无边的冷空气。我脸上像贴着冰冷的刀子,那刀子在刮。”另外,《灰色怪兽》《绿鱼》还有比较浓郁的地方气息,比如:“炉子上坐着一只不锈钢水壶,水已沸腾,唰唰地从壶嘴中溢出来,一落到火炉上,噗一声,瞬间变成一股白烟。”描写也是见功力的。但从总体上来看,子禾的小说在继承上是足够的,而在追求“格式的特别”方面,或许还可以多花点心思。4E3DB378-B6A4-4F9C-BB46-B50B76E7AAB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