甲午战争改变了许多置身其中武人的人生轨迹:有人谢幕,锦绣前程化为乌有;有人崛起,从寂寂无名到登上历史大舞台;有人弃武,开始苦苦思索救国之良药……在变幻莫测的历史当口,他们或英勇,或懦弱,或悲情。
袁世凯和黎元洪:甲午的“难兄难弟”
袁世凯和黎元洪的关系颇耐人寻味,他们是民国肇始时威名赫赫的总统和副总统,是儿女亲家(黎的次女黎绍芳嫁给袁的第九子袁克玖)。但经常被忽视的事实是,他们都是甲午战争的幸存者,是一对那时未曾谋面的“难兄难弟”。
甲午战前,袁世凯是清廷派驻朝鲜的头号人物(总理交涉通商事宜全权大臣),已在朝鲜苦苦经营12年,一言九鼎。而那时的黎元洪还是个小人物,是广东水师“广甲”号上的一名五品二管轮。
1894年7月19日,这一天对袁世凯来说应该永生难忘,已连续紧张多日的他(当时有亲日朝鲜人将大炮架到他的官署外)作出了人生非常“英明”的一个决策,在没有征得上司同意的情况下,袁世凯化装成平民,从官署后门逃出。在他逃走后大概10分钟后,日本士兵就破门而入。袁世凯最终得以安全脱险。袁世凯不知道的是,早在两天前,日本大本营就已经作出了对清廷开战的决定,控制朝鮮是第一步棋,作为在朝大员的他首当其冲。
而广东水师“广甲”号的五品二管轮黎元洪被卷入战争纯属偶然。“广甲”号北上会操时,适逢中日局势紧张,作为广东水师的“广甲”号被临时划到北洋管理。“广甲”号是一条铁胁木壳船,主要承担向朝鲜运送清军的护航等任务。黄海大战爆发时,“广甲”号管带吴敬荣贪生怕死,率部不战而逃,逃跑途中不幸触礁。等日舰追来时,管带吴敬荣随即弃船登岸。留在“广甲”号上的黎元洪和十几名海军官兵担心被俘,无奈凿船自沉。黎不习水性,但所幸之前自费买了一件救生衣,才幸免葬身鱼腹。他在海上漂泊了十多个小时,才被海浪神奇地冲到岸边。大难不死的黎元洪旋即归队,但却被以逃兵的罪名监禁数月后才得以释放。
脱险后,袁世凯奉旨前往辽东前线,从事后勤工作,目睹了清军兵败如山倒的惨状。之后,他来到天津,闷头练兵,一路升迁,从按察使到巡抚再到总督和军机大臣。而黎元洪死里逃生后,投奔到湖广总督张之洞麾下训练新军,从基层做起,一路稳打稳扎,直至做到协统(相当于旅长)。武昌首义后,他摇身一变成为民国功臣,之后两任民国总统。
严复和张伯苓:从武人变文人
如果翻开严复和张伯苓的履历,会发现他们有太多的相似处,都是海军学校科班出身,都有过海军的从业经历。甲午时,一个是甲午战争的参与者,一个是参战海军官兵的培养者;甲午后,他们陆续转行,变成教育者和思想者,在各自领域成绩斐然,完成了人生从武人到文人的华丽转身。此外,他们还是校长和学生的关系,是长官和部属的关系。
严复是福州船政学堂的第一届毕业生,毕业后有长期的海军从业经历,是一个成绩不错的海军军官,后被派往响当当的英国格林尼治皇家海军学院深造,此后人生相对顺利,从福州船政学堂到天津北洋水师学堂,从教习(普通老师)到会办(副校长)再到总办(校长)。
严复总办的北洋水师学堂也获得肯定,曾被时人赞誉为“实开北方风气之先,立中国兵舰之本”,学生中有张伯苓,有后来的民国总统黎元洪。虽然严复本人并没有直接参加甲午海战,但北洋水师学堂的毕业生和他的同学中,却有很多人在那场战争中为国捐躯。
甲午对严复来说是人生的一个重要时间节点。甲午前,他虽接受了一些新思想,但表现出来的多半仍然是一个对功名孜孜以求的海军教育工作者形象。作为一所现代海军军官学校的校长,甲午战败对他的刺激是常人难以想象的。甲午后,严复简直判若两人,他办报办学校鼓吹变法,一头扎进写作和翻译介绍西方社会学、自然科学、政治学名著的工作中去,其著名的政论文章和译著如《原强》《天演论》《原富》《社会通诠》《法意》等都是在1895年后陆续出版发表的。可以想见,在他眼里,开启民智和教育救国已远远胜过纯粹的强军之路。
作为严复学生的张伯苓是天津本地人,1891年,年仅15岁的他考入北洋水师学堂学习驾驶。此后的军旅生涯中,他的两次亲身经历深刻影响到了年轻人的职业选择。第一次是甲午海战,在北洋水师学堂学习期间,张伯苓等18位学员被派往北洋水师实习,并随舰队参加了海战。参战后,北洋舰队的一艘舰船很快就被日舰击沉,惊慌中,张伯苓与众人快速撤退。此后,北洋水师全军覆没的消息传来,这对年轻人产生的震撼是可想而知的。第二次是1898年,继日本之后,英国强租了威海卫,清廷派大员乘张伯苓服役的“通济”舰赴山东办理接收及转让手续。该舰到达威海卫的第一天,降下日本国旗,升起中国的青龙旗;第二天,又降下青龙旗,升起英国米字旗。张伯苓无法忍受两天之内“国帜三易”的屈辱,最终选择从海军退役。和他的老师严复不同的是,张伯苓选择了专做教育。因为专注,他把教育办得风生水起,从家塾开始,到南开中学再到南开大学,一路成绩卓著。
方伯谦和刘步蟾:甲午的迥异谢幕者
方伯谦和刘步蟾是福州老乡,是多年的同窗,是同僚,是北洋舰队重要军舰的舰长(管带)。他们都参加了甲午战争,也都没有活着告别战争。但在人生谢幕的时候,却出现了截然不同的方式:方伯谦因甲午海战时“临阵退缩”的罪名而被清廷诛杀,以不大光彩的方式走进历史;而刘步蟾在战争中却血战到底,最后含恨自裁,以身殉国。
方伯谦和刘步蟾同是福建船政学堂轮船驾驶专业的首届(1867年入学)毕业生,首届的学生中还有日后声名在外的严复、邓世昌、林永升、叶祖珪等人。毕业后,两人的人生经历也很类似,方伯谦与刘步蟾等同上“建威”舰实习。此后,两人又被派往英国深造,学成归国后一路升迁,至甲午战争时,两人都是北洋舰队中两艘重要军舰的管带——刘步蟾是铁甲舰“定远”号的管带,方伯谦是巡洋舰“济远”号的管带。
在1894年9月17日的那次著名海战中,之前在官场春风得意的方伯谦的人生命运发生逆转。可能是为了保存实力,或可能是一刹那的胆小和懦弱,在中日军舰酣战之际,方伯谦率领“济远”号巡洋舰驶离战场,逃回旅顺港,逃跑过程中,还撞沉了一艘友舰“超勇”号。在“济远”号的带动下,僚舰“广甲”号也随之逃跑(黎元洪就在此舰上)。“济远”号和“广甲”号的逃离致使日本四舰围攻“经远”号,“经远”号未能幸免,被击沉于黄海。方伯谦的逃离举动让丁汝昌、李鸿章等大为震惊,李鸿章旋即请旨要将方伯谦严办。方伯谦随后在旅顺黄金山下大船坞西面的刑场上被斩首,时年41岁。
同在这场海战中,刘步蟾的表现可圈可点,他指挥的“定远”号始终在战场坚持作战,并重创了日本舰队旗舰“松岛”号。在第二年的威海卫保卫战中,刘步蟾的“定远”号被偷袭入港的日本鱼雷艇击伤,被迫搁浅在刘公岛东部,充作“水炮台”;后因恐“定远”号将来落入敌手,刘步蟾忍痛下令炸沉了由自己在德国监造并一直驾驶的“定远”舰。当夜,刘步蟾悲愤难禁,自杀殉国,实践了生前“苟丧舰,必自裁”的誓言,时年43岁。
(摘自《国家人文历史》许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