萤火虫不落幕

顾水行舟

作者有话说：2019年的夏天，我曾在匹兹堡短暂地居住过一段时间，遇见了不少可爱的人，包括夸我雨伞漂亮的陌生老奶奶。这篇文里也有我的一点真实经历，只可惜我没有主角那样的好运，因为一些意料之外的事情，最终去了另一座寒冬漫长的小城，或许再也不会拥有第二个如此热烈的夏季了。

有漫长白昼和倾盆大雨的夏天，有顾夏天的夏天，永远都不会落幕。

一

高空作业机器人正式发布这天，林浅稚几乎要被闪光灯灯光淹没。

作为唯一到场的主要研发人员，她是所有记者的焦点，采访的人来了一批又一批，原本计划在下午三点结束的发布会，硬是被迟迟没有完成的问答环节拖到了将近六点。

最后一个记者走上前时，林浅稚仰头喝下小半瓶矿泉水，连扯起嘴角笑一笑的力气都快没有了。

年轻的女记者看上去有点紧张，盯着手中的记事本，怯怯地说：“我查过一些资料，发现您从大学开始，便一直在探索高空作业的智能化。据我所知，这并不是热门的研究领域，请问您对这个感兴趣，是有什么特别的契机吗？”

这场发布会的主角并不是林浅稚，而是首台可以代替人类完成各类高空工作的多功能机器人，之前的记者关心的无非是技术与售价，这还是第一次有人问起冰冷机器背后的故事。

“夏天。”林浅稚的眼睛亮了亮，瞬间满血复活，毫不犹豫地回答，“因为夏天。”

那是高三前的暑假，一个被林浅稚早早打上“糟糕”标签的夏天。

七月伊始，她独自一人，拖着二十多公斤重的行李箱，踏上了前往匹兹堡的旅程。

原本的计划不是这样的。

林浅稚应该先与休假中的母亲结伴去加州海滩游玩几天，再一同前往匹兹堡，和正在卡内基梅隆大学担任客座教授的父亲会合。

从事机器人研究的父母总是全世界奔走，林浅稚半年都不一定能和他们见上一面，暑假里的这次团聚，尽管短暂，却已是她的梦寐以求。

她悄悄期盼了好久，然而变故比未来先至。

母亲所在的研究團队有了突破性发现，成员们准备一鼓作气，赶在年末前发表成果，于是母亲的休假只能暂时延后。

与此同时，父亲在大学里的工作提前圆满结束，打电话告知林浅稚的时候，人已经坐在蒙特利尔的创新中心里，开启下一项研究了。

提前报好名的夏校不能被临时取消，林浅稚还是得去匹兹堡，即便是孤零零一个人。

夏校为期八周，以机器人开发为主题。据自作主张替她报名的父母说，教课的教授是学术界的大拿，但林浅稚仍然一点都提不起兴趣。

那时，她对机器人的了解有限，只觉得它是夺走父母全部注意力的小偷，下意识地认定这个与它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夏天不会好过。

她满心不情愿，就连在飞机上睡着了，眉头也是紧皱着的。

二

排长队过海关，再乘一个多小时摇晃的公交车，晚上十点，林浅稚终于抵达学校安排的宿舍。

她被睡意侵袭，只想先用行李箱里装着的被褥简单地铺好床，将就休息一晚。

结果，在第一步她就被难住。

输入的是正确的密码，行李箱的安全锁却怎么也打不开，林浅稚凑近观察，这才发现密码锁在托运的过程中被撞坏了。

剪刀、指甲刀、发卡、自动铅笔……她把手边可用的工具尝试了个遍，仍是不能撬开锁。

双臂没了力气，手上还被划出几道小口子，林浅稚走投无路，只好跑到楼下，尴尬地向学生志愿者求助。

几个人拎着工具箱，来到行李箱旁，用锤子敲敲打打了半天，不约而同地露出为难的神色：“实在不好意思，我们也没有办法帮你解决这个问题。”

林浅稚沮丧地踢了脚箱子，几近绝望。

这时，围观的金发女生突然喊了一句“等等，我看见救星了”，随即快步跑了出去。两三分钟过后，她领着所谓的“救星”返回。

是学校的维修工人？林浅稚的第一反应是这个。

很快，她便将自己的想法否定。男生衣着整洁，年纪不过二十出头，更像是学生。

时间已晚，先前来帮忙的人陆续离开，最后宿舍里只剩下林浅稚和他两个人。

林浅稚没抱太多希望，在手机上搜索着学校附近的旅馆，思考着出去住一夜，明天再回来与这破箱子斗智斗勇的可能性。

就在她准备点进两公里外一家酒店的官方网站时，男生的嗓音响起：“好了。”

林浅稚不太相信困扰了大家近两个小时的难题，他十分钟就能解决，可是轻轻一抬便能被打开的行李箱骗不了她。

“谢谢。”她道过谢，大大松了口气，脱力地坐到地上。

男生正在整理别人留下的一地工具，不经意间与林浅稚的目光相撞，友好地笑了笑，问道：“你是来参加夏校的吗？”

“嗯。”林浅稚如实点头，想到自己这段时间内万分倒霉的经历，忍不住撇了撇嘴。

男生把最后一把小扳手从地上捡起来，走到她面前，俯低身子，轻轻往她手心里放下一颗糖。

宿舍的灯光昏黄，男生干净的眉眼中，流露出的尽是温柔：“虽然开头好像不怎么顺利，但还是欢迎你来到卡内基梅隆大学，希望你能在这里度过一个很好的夏天。”

等他的身影从视线中完全消失，林浅稚方才回过神，撕开塑料包装，将糖果放进嘴里。

这只是普通的水果硬糖，外层还因为高温而变得粘牙，却不知为何有赶跑所有负面情绪的魔力。

林浅稚再环顾这间逼仄的宿舍，也不感觉哪里都不顺眼了，整理行李的同时，甚至轻声哼起了歌。

只可惜，男生过来的时候，大家七嘴八舌地向他打招呼，她没能听清他叫什么名字。

三

幸运的是，这个小小的遗憾，第二天就被弥补。

阶梯教室里，男生的照片被投影到幕布上，教授介绍道：“这是暑期跟着我做项目的学生，也是担任本课程助教的Xiatian Gu，他会全程参与这门课程，我平时比较忙，你们有任何的疑问都可以找他。”124F931E-8FDE-46F6-A06F-34B347194CC2

他的名字听上去像是个中文名的直译，林浅稚在脑中把能想到的对应字过了一遍，认为最有可能的是“顾夏天”。

这天傍晚，她找到了确认的机会。

她去宿舍旁的一个叫“Underground（地下）”的快餐店买晚饭，推开门便发现收银柜台后站着熟悉的人。

等她走近，男生显然也认出了她，说完“请问你需要什么？”之后，又补充了一句：“好巧，又碰到你了。”

林浅稚随意点了份炸鸡薯条，眼睛亮亮地看向男生，改用中文：“更巧的是，你还是我机器人设计课的助教。或许，你的中文名是顾夏天吗？春夏秋冬的夏？”

男生像是早看出她是中国人，并未对她突然转换的语言感到惊讶，微笑着回答：“没错。”

“很高兴认识你呀。”林浅稚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心满意足地笑起来，“我的英文名是Annie，中文名是林浅稚，深浅的浅，稚嫩的稚。”

“我也很高兴能认识你。”顾夏天把打印出的小票递给林浅稚，“你点的是套餐，还包含两样小甜品，你想要什么？”

林浅稚往甜品栏目看去，迷茫地眨了眨眼睛。

甜品的名称是一连串奇奇怪怪的英文，林浅稚没有在国外长久地生活过，还不知道这些只会在菜单上出现的专有名词是什么意思。

顾夏天察觉到她的迟疑，善解人意地指了指一边的冷藏柜，提议道：“你可以看看实物，喜欢哪个直接拿就行。”

视线转向冰柜，林浅稚的选择困难症非但没好，反而有加重的趋势。

一个个小塑料杯里装着的果泥状固体，除了颜色不同之外，几乎没有其他任何差别。

顾夏天从后厨把炸鸡薯条拿出来时，林浅稚还是没能拿定主意，决定问一问他的意见：“它们看上去都一个样，你有什么推荐的吗？”

顾夏天闻言走到她身边，认真地思考了一会儿，最后挑了一个番茄红色的和一个焦糖棕色的，补充说：“我不是每样都尝试过，在吃过的几种里，我最喜欢这两个。”

林浅稚找了个位子坐下，品嘗第一口甜品的瞬间，表情一下子变得难以言喻。

该怎么形容这种口感呢？像是软烂的太妃糖，又像是添加了甜味剂的橡皮泥。

总之，绝对称不上好吃。

不过，回想起在冰柜冷白灯光的照射下，顾夏天全神贯注为她考虑的模样，她又觉得这种奇怪的味道没有那么难以接受，一勺接着一勺，把两份甜点都吃得干干净净。

借顾夏天的吉言，她误打误撞地，真的在匹兹堡遇见了一个很好的“夏天”。

四

常规学期历时四个月的课程，被浓缩至夏校的八周，进度像是乘了火箭。

林浅稚没什么背景知识，学得吃力，几乎每节课结束后，都要请教顾夏天一箩筐大大小小的问题。

他会耐心解答每一个问题，无论它简单与否，还会时不时向林浅稚分享有价值的学习资料。

认识半个多月，顾夏天从来都那样温和，林浅稚差点以为他不会生气，更不曾预料到，惹他生气的人，恰恰是她自己。

那节课，教授安排参加夏校的学生前往实验室，体验机器人的性能测试。林浅稚被分配了一台能自动规避障碍物的小型货运机器人，负责测试它的避障准确性。

实验的过程很枯燥，需要一遍遍重复类似的动作。林浅稚起初还感觉新奇，但是测试过没几轮之后就失去了兴趣，趴在桌上，心不在焉地盯着缓慢移动的机器人。

前九轮测试，机器人都完美通过，唯独最后一轮，它在转弯的时候，因为半径过小，轻擦到了左侧的障碍物。

林浅稚本想实事求是地记录，翻了翻测试表格才发现，没问题的话只需要打个钩，有问题的话，则需要写一整页纸，详细描述故障发生的场景和重现的方法。

时间临近下课，她纠结了几秒，最后在“通过测试”那一项前的小框里打了钩。

这节课的内容少，林浅稚没有什么不懂的地方，提交完测试报告后，本想直接离开，却被顾夏天叫住。

她的小把戏没能逃过他的眼睛，他把测试报告递还给她，解释说：“刚才你刻意隐瞒了一个故障，所以我最多给你五十分，想要更高的分数的话，重新再做一遍吧。”

回想起无聊的测试过程，林浅稚“一个头两个大”，下意识地抗拒，小声嘟囔：“只是转弯时稍微碰了一下，不是什么大问题，你也太较真了。”

“这就是大问题。”顾夏天敏锐地捕捉到她的抱怨，不带笑意地看向她，神情是她从未见过的严肃，“如果这个机器人被应用到实际中，刚刚那样的故障，有可能会造成你意想不到的巨大损失。

“机器人无法被广泛应用，就是因为类似的小故障始终存在，导致大家无法完全信任机器人，依旧更倾向于把很多危险的工作交给活生生的人来做。

“你要是保持这样的态度，学习再多的知识也没用。”

林浅稚知道是自己做得不对，脑中也闪过了许多认错的方法，但突然被劈头盖脸说了一顿，她控制不住地鼻头泛酸，眼泪快要掉下来，徒劳地张了张嘴，一句话都没能说出口。

最终，为了掩饰自己的失态，她只好沉默着转过身，跑到实验室的角落去启动机器人。

漫长的十次测试完成，实验室里早没了顾夏天的身影。

有实验楼的管理员来催促，林浅稚带着没写完的测试报告，闷闷不乐地往宿舍走。

到了半途，她还不幸碰上了一场大雨。天光被厚重的乌云遮蔽，豆大的雨点砸下来，短短几分钟，她被淋得湿透。

回到宿舍，林浅稚换掉一身湿衣服，把关不掉的空调的温度调到最高，还是无端地觉得全身发冷。

在被雨水打湿后变得皱巴巴的记录纸张上落下最后一笔，她精疲力竭地躺倒在床上。

五

门口传来敲门声，林浅稚从不安稳的睡眠中惊醒，试图回应，可无论她如何努力，嗓子都只能发出细微的声音，不足以让隔着一扇门的人听见。

她用手背碰了碰额头，感受到一片滚烫。124F931E-8FDE-46F6-A06F-34B347194CC2

糟糕，大概是昨天的那场雨，让她着凉得了重感冒。

她头昏脑涨，艰难地爬下床，迈着不稳的步子，打开了门。

入目是拿着钥匙的宿管，以及站在更后面一些的，面露担心的顾夏天。

不欢而散的场景还历历在目，林浅稚一瞬间只想逃避，低着头说完“我没事，休息一天就会好了”，作势要关上门。

嘶哑的嗓音和惨白的脸色大大降低了她这句话的可信度，门外的两人并不放心留她一个人，跟着进了房间，督促她躺回床上，又给她量了体温。

他们看过体温计上的数字，低声交流了几句，林浅稚听不太清楚，只隐约捕捉到“102.56 华氏度”这几个字眼。

宿管离开了一会儿，回来的时候手里多了盒退烧药，叮嘱林浅稚八个小时吃一粒，紧接着被一通电话叫去处理其他的事情。

顾夏天走到床边，轻声询问林浅稚：“你想吃点什么吗？”

林浅稚烧得迷糊了，脱口而出：“粥。”

说完，她才后知后觉自己的要求不合理，学校里大多是西式快餐店，唯一的中式食堂也只有盖浇饭和拌面，哪有什么地方卖粥。

“不对，随便搞几片面包就好了，我不饿。”眼皮又开始打架，她没留意顾夏天给出的回应。

再次醒来的时候，林浅稚看到床头柜上摆着的一小锅粥，不可置信地揉了揉眼睛。

同一时刻，坐在书桌前使用笔记本电脑的顾夏天听到了她的动静，走过来替她盛了一碗。

“这是哪里买的？”

“不是买的。”顾夏天的动作停顿一下，“之前去华人超市买的米正好还剩一些，我就在底楼的公共厨房把它们煮成粥了。”

林浅稚愣怔片刻，鼻子又有些发酸，但这次不是委屈，而是感动。

就算是父母，由于工作繁忙，也鲜少会满足她提出的麻烦请求。她是真的没想到，顾夏天会将她无关紧要的愿望郑重以待。

他准备了足够她吃两顿的量，临走前还帮她把余下的一些装到保温杯里。

林浅稚睡到傍晚，头疼脑热的症状缓解了不少，一口气把热度犹存的白粥喝完，走下床拉开百叶窗，看着亮如白昼的天色和万物生长的校园，心跳再次变得轻快。

没错，这是个很好的夏季。

每当她的这一想法有所动摇时，顾夏天总会不知疲惫地，向她一遍遍证明。

六

周末过去，林浅稚活力满满地回归课堂。

这节课的知识点非常复杂，她苦思冥想半天，又问遍了周围的同学，还是没能完全弄明白。

下了课，她想问问顾夏天，可是事到临头又退缩——之前她不认真的态度被他察觉，她害怕他不愿意继续在她身上浪费时间。

就在此时，走在前方的顾夏天似有感应地回过头。

林浅稚来不及把手中写得密密麻麻的笔记本合上，脸颊烫了烫，坦白意愿：“我能请教你几个问题吗？”

她为最坏的结果做足准备，甚至想好了在被拒绝后该怎样应对，顾夏天却干脆地答应：“当然，但接下来教授找我有事。晚上有空吗？我们可以在图书馆找个研讨室。”

“啊？好的！”

林浅稚之前没去过研讨室，去了才知道它的好。它是一间迷你版的教室，前方有白板，顾夏天在其上画了几张电路图，再稍作讲解，便将困惑了她大半天的难题解决。

她又一次直观地体会到顾夏天的厉害，情不自禁地小幅度鼓掌。

林浅稚的目光清澈，似乎还带着热烈的温度，顾夏天在这个稀疏平常的夜晚，久违地感到手足无措。

他不想再当粉饰太平的逃兵，鼓起勇气，把在心里排演过几遍的话说出口：“关于机器人测试的事情，对不起，是我没有控制好自己的情绪，把话说得太重，希望没有影响到你的学习。”

“没关系的！”林浅稚忙不迭地摆手，“确实是我做错了，我保证以后不会再犯。”

话音落下，研讨室重归安静，顾夏天转身擦去白板上的笔迹，与林浅稚一前一后走向宿舍。

路上，林浅稚借着月光，悄悄地端详走在左前方的男生，隐约发觉了几分孤独和落寞。

说起来，他只不过比她大了三岁，却已经像个无所不能的大人般生活了，在校内打好几份工，用毫不松懈的态度对待每一件事。

他不会觉得累吗？是什么给了他勇往直前的动力？

“顾夏天。”林浅稚轻声叫住他，“你是因为什么喜欢上机器人的呢？”

“初中的时候，爸爸发生过一次意外……”

这是一个，林浅稚未曾预料到的故事。

顾夏天的父母是普通的移民，踏上美国土地的时候，甚至不会说几句英文。好在他们足够努力，通过日复一日的辛勤劳动，攒下了一笔积蓄。

他们差点就成为抓住机会的幸运儿，能在华人街拥有一家属于自己的小餐馆……

假如没有那场事故。

命运惯会捉弄人，七年前，顾夏天的爸爸在清洗高层大厦玻璃外窗的过程中意外坠落，头部受到重创，陷入不可逆的深昏迷状态，最终因心肺功能衰竭去世。

明明他已经递交了辞呈，明明只要再过半个月，他梦寐以求的餐馆就会开张……

原来，顾夏天身上背负的，是这样残酷的宿命。

心脏被无形的手攥紧，林浅稚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安慰顾夏天，但突然完全理解了他对自己生气的原因——

如果机器人早些被普及，那么某些厄运就将不复存在，开发和测试的工作无趣，可一旦成功，便有能拯救千万人的潜力，绝不该被看轻。

分针即将指向整点，林浅稚忽然想起无意间看到的活动预告，心生一计，快走几步到顾夏天身后，踮起脚，抬高手，覆住他的眼睛。

触碰猝不及防，顾夏天的身体僵了僵：“怎么了？”

“三，二，一。”林浅稚慢慢移开手。

顧夏天睁开眼，正好捕捉到星星渺无影踪的漆黑夜空上，亮起绚烂焰火的那一刻。124F931E-8FDE-46F6-A06F-34B347194CC2

“你看，或许会有很难的时候，但只要心怀期望，光亮总是会到来的。”林浅稚坚定地说。

就像她，在这个原本以为会很糟糕的夏天，有幸遇见了比盛夏艳阳更加光芒万丈的他。

女孩的声音如同羽毛般掠过心头，顾夏天觉得，自己的心跳快得过分了。

七

夏校紧锣密鼓地进行着，将近过半的时候，林浅稚开始动手研发。

她逐渐体会到了机器人的魅力，更从顾夏天的经历中，深刻了解了机器人的重要性，再没有一刻懈怠，每天都泡在实验室里。

偶尔空闲下来，她的目光总是不自觉地飘向顾夏天。

他们的交集变得越来越多，除了有关机器人知识的提问与解答，以及在宿舍底层和快餐店里相遇时的互相问好之外，顾夏天还会主动邀请她品尝他忙里偷闲做的中餐。

应该是焰火璀璨的那晚的交流，给予了他们一些更加亲密的联系，林浅稚为这些细微的改变雀跃了好久。

八月的第一天，顾夏天做了土豆炖牛肉。林浅稚饱食餍足，正准备清洗餐具，右手边的手机振动起来。

是爸爸打来的视频通话。

宿舍楼的公共厨房里，除了顾夏天没有其他人，她征得了他的同意，接听起电话。

上次联系还是夏校开始前，林浅稚一时激动，和爸爸说了很多，最后还把摄像头切换到后置，要让他看看宿舍环境。

镜头还没对着厨房转满一圈，就被爸爸喊停：“刚刚那个人，是顾夏天吗？”

爸爸认识顾夏天？林浅稚隐约有不好的预感，犹豫了几秒，才回答：“是的。”

“那你能帮忙把手机递给他吗？我正好有问题想和他探讨。”

林爸爸通常少言，但一说到有关机器人的话题，话匣子立即打开，与顾夏天聊了足有二十分钟。

他们讨论着林浅稚不能理解的高深话题，她听不懂，更无心听，脑子里一团乱麻，好不容易理出来的头绪，也是她不想要的。

手机又回到林浅稚手里，她本来还想向爸爸展示一下自己制作的机器人半成品，此时也没了心思，心神不宁地应了几句，最终只记住了一句：“在我教过的几百个学生里，顾夏天是最优秀的，我就知道，他能给你很多帮助。”

挂断电话，林浅稚感觉自己好似一下子回到了大雨倾盆的那一天，周围的热度和色彩纷纷被抽离。

她艰难地抬起头，声音发涩地问顾夏天：“你从来都知道我是林教授的女儿，对吗？”

顾夏天多聪明，只从林浅稚难以掩饰的失落中，便能读懂她不敢言明的情绪，可是他垂下目光，装作若无其事，给出了肯定的回答。

果然是这样啊。

林浅稚吸了吸鼻子，一颗心彻底失重，坠向了谷底。

她最不愿相信的猜想被证明为真——

对于顾夏天来说，她其实没什么特别的，只不过是需要多加照顾的恩师女儿罢了。

八

夏校的后半程几乎都用来进行自主机器人的开发，林浅稚不再需要频繁地请教顾夏天，加之她刻意不去“Underground”购买食物，一天都不一定会和他说上一句话。

这样疏离的关系，一直持续到夏校的最后一天。

林浅稚收拾好行李，趁夜色环游校园，经过图书馆时，正巧碰到推门走出的顾夏天。

“明天早上就要离开了，我想留些纪念。”径直走过不礼貌，林浅稚晃了晃手中的照相机，找了个不会出错的话题，“关于该怎样与这里告别，你有什么建议吗？”

顾夏天指了指前方不远处的栅栏：“如果你不介意等到午夜的话，可以在栅栏上留言。”

他说的是伫立于校园正中央草坪处的一段栅栏，它是学校的标志物，前身被吉尼斯世界纪录认证为“世界上涂漆最多的物体”。

原栅栏有七十年的历史，在1993年由于不堪重负而倒塌。目前的栅栏，是用钢筋混凝土建造的，已经不起阻挡隔离的作用，而是被用作学生留言板，其上的图案几乎三天一换。

根据学校的传统，学生只能在午夜零点到清晨六点这一期间涂画栅栏，而且必须使用刷子。

静默的等待过后，零点终于到了，夜色浓重，萤火虫轻盈飞舞。

林浅稚挑了最小的板刷，借着手机自带电筒不算明亮的光，郑重地写下心里藏着的话：“希望可以永恒拥有夏天。”

顾夏天在等，林浅稚不敢耽误他太多时间，写完后赶紧把板刷和油漆都交还给他：“我用好了，谢谢你。”

“你的字写得很小。”顾夏天在接过她递来的东西之前，出声提醒。

林浅稚明白他的意思，栅栏上留下的印记只有那么小，不走近根本看不出，到了明天的这个时候，大概率会被其他学生不小心破坏。

假如要让别人发现她的留言，她应该写得更大、更清楚一些，现在补救为时不晚。

不过，林浅稚没有抓住顾夏天给的机会，笑着摇了摇头。

没关系。

这本来就是她过于贪心的愿望，即便不能被他看见，很快被新的油漆掩盖，也没关系。

遗憾当然是有的，可就算她不能凭爱意将名字里住着夏日的少年私有，这个夏天已然足够独特，值得被她长久铭记。

离别前的夜晚格外短暂，仿佛只是一眨眼，就到清晨了。

林浅稚办理好退宿手续，登上前往机场的大巴。距离发车还有一段时间，她等着等着，不知不觉靠着车窗睡着了，再醒来时，眼前竟然出现了日思夜想的身影。

夏校正式结束，顾夏天的助教任务告一段落，再也不会出现在林浅稚触手可及的地方，她只以为是自己睡迷糊了，猛地摇了摇头。

然而，少年的眉眼不但没有消失，反而变得更加清晰，还浮现出几丝笑意。

“方便下来一下吗？”顾夏天用口型询问。

当然。

林浅稚唯恐不及地跑到他面前。

她气喘吁吁，顾夏天也好不到哪里去，像是剛刚奔跑过的样子，头发有些乱了，白皙的皮肤上泛起鲜活的红色。124F931E-8FDE-46F6-A06F-34B347194CC2

“这是我的联系方式。”他将一张折叠好的纸递给林浅稚，“下次再来的时候，欢迎来找我。”

林浅稚愣了愣，又听见他说：“是你教会我的，要抱有美好的期望……”

“所以，也请你相信，夏天会在这里等你。”

既想笑又想哭的表情一定很丑，只是林浅稚顾不上这些，她的心被天大的好消息尽数填满——

有漫长白昼和倾盆大雨的夏天，有顾夏天的夏天，永远都不会落幕。

九

顧夏天不得不承认，自己是一个极度抵触意外的人。

从小到大，发生在他身上的意外大多与不幸挂钩，因此他养成了规划未来的习惯，将时间表精确到分钟，竭力不让生活脱轨。

他按部就班地过活，直至林浅稚出现。

如果一开始摸遍全身口袋，只为找出一颗糖哄哄她的举动，还可以解释为对恩师女儿的单纯关心，后来的许多，远不止那么简单。

她高烧时断断续续的关于测试数据的呢喃，大雨天不顾自己被淋湿也要先把机器人搬到干燥处的固执，还有焰火升空前覆上他眼睛的柔软温热，一点点让他心中的某处沦陷。

他有宏大的目标，没有试错的资本，妄图欺骗自己，用脚不沾地的忙碌填满日日夜夜，可是身体越累，头脑反而越清醒，总会一遍遍想起女孩闪着光亮的眼睛。

这天早晨更是如此。

他原本计划利用上午的时间阅读文献，却难得地一个字也读不进去，最终向内心的真实意愿投降，径直前往校园中央的栅栏处，寻找林浅稚写下的话。

看清楚留言只需要一瞬间，在大脑反应过来之前，他已经迈开腿，全力向林浅稚所在的地方奔去。

热风拂过耳畔，他做出了人生中最冲动的决定，可是很意外的是，他并没有因此感到任何不安。

他从未像此时一般确信，日后他绝不会为这个选择后悔。

是啊，生活的列车怎么可能会按照既定的轨迹一路平稳行驶呢？

沿途有风雨，有彩虹，更有突如其来的心动，偶尔也需要停靠在盛夏的灿烂阳光中，迎接一位新的乘客，再与她共同驶向更远大的未来。

他该做的不是逃避。相反，他应该卸下防备，坦诚地告诉她：“希望能在更好的将来，再次与你相遇。”

十

顾夏天刚踏出机器人研究所的大门，就接到了林浅稚的电话。

“采访结束了？”他一边向停车场走去，一边问。

“谢天谢地，我终于完成了任务。”林浅稚放松地靠在后台的沙发上，语速飞快地吐槽，“你们可把我坑惨了，非要推举我参加发布会，害得我这个下午不停地在说话，嗓子都快冒烟了。”

“作为补偿，我请你吃饭怎么样？”

“好呀，我们去吃牛肉面吧！毕业好多年了，我还是想念学校旁的那家中餐馆，今天正好在附近……而且，我大二那年，我们在一起之后的第一天，也是去那里吃的晚餐。”

“嗯，我一个小时后到。”

汽车行驶于宽阔公路，音乐电台的歌曲正好切换到Feels Like Summer，乐声在车厢内流淌——

Everything feels like starting a new（每件事物都像是新生的）

Everyday feels like summer with you（和你在一起的每一天都是夏日）

…

编辑/王小明124F931E-8FDE-46F6-A06F-34B347194CC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