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往开阔之路

2022-06-13 00:23傅小平 阿来
山花 2022年6期
关键词:史诗小说

傅小平 阿来

为什么叫它《机村史诗》呢?因为村庄是一个物化的主角

傅小平:这次我们就从《机村史诗》开始谈起,虽然读者或许最想先听你谈谈《尘埃落定》。《机村史诗》确实没有引起广泛的关注,但以我的阅读来看,它其实在一些方面超越了《尘埃落定》。单从主题上看,我就赞同李敬泽老师说的,它以巨大的體量,撑开了一个极丰盛和繁复的世界,它让我们看到现代世界是如何一步步走过来的。当然从写作角度,我更关心你是怎么一步步写下来的。既然这六部曲之前冠以《空山》之名,新版改称《机村史诗》,也说明“机村”——在小说《阿古顿巴》《欢乐行程》和《蘑菇圈》里也出现过这个地名——是这部小说故事的落脚点和发生地,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想到为机村写一部“史诗”的?

阿 来:我是比较早就有“机村”这么一个命名了,它在藏语里头意思是“种子”,或者“根基”。它有点像小时候我生长的那个村子,至少在地理空间上是这样。我最熟悉的也就是那个村子,它不光是指村子里头那几间房,还有它跟周围的关系,它必须是一个立体的空间。我们中国小说很多时候写了一个村、写了一个城,但它就是个符号,就是个名字,就是没有空间感,但是小说一定是有一个物理空间的,这个空间就是地理,就是一个立体的东南西北,这边有棵树,那边有块石头,我在想象中,或者在小说中,是一定要把它假设出来的。

傅小平:在这一点上,中国作家的写作有些想当然,普遍缺这么一个“假设”。

阿 来:对。所以我觉得中国小说也许要跟西方有个对接,中国小说空间感无一例外都是很差的,尤其是长篇小说,如果我们建立不起来一个空间感,读了半天,都形不成一个地理概念,那有什么劲呢!

傅小平:不能不承认,绝大多数中国小说读后,都形不成这个概念。也或许,多数读者对小说阅读没这个要求,他们很多时候只是希望读后对小说讲述的故事有印象,如果还能品尝到一点余味,都觉得是好小说了。我自己读你的小说有个体会,就是读不快,想来是太多溢出故事的部分拖慢了我阅读的脚步吧。反过来讲,一部小说,尤其是一部长篇小说,让人太快读完,也许是有问题的。真正意义上的长篇小说,就得能让人耐着性子读,即使是在这样一个快节奏的时代里。包括对小说空间的想象,实际上也构成了让阅读慢下来的一个部分。

阿 来:对,小说至少要有一个地理空间,这是个物理架构。我们经常讲小说的结构,其实就是说要形成一个小说的骨架。但没这个空间,骨架是散的。所以我们中国传统的小说很难说有什么结构,我们认为结构就是一个从头到尾,线性发展的东西。但这个东西是时间,它不是空间。

傅小平:问题是,中国小说何以缺失空间感?

阿 来:可能是中国人意识里头就缺乏时空感,因为儒家是处理现实问题的,包括“世界”这个词都是佛教传入以后,我们才有的。那么,“世”是时间,“界”就是空间。时间是流动的,空间则是相对确定的。尤其长篇小说,如果没有一个真实的地理空间,那一座城市也好,一条街也好,一个院子也好,借用福斯特的话说,它就是扁平的,也就是没有立体感。如果小说的空间不是那么容易想象出来,那我们想想电影,想想舞台剧,那里头的空间感很真实吧。但很多时候我们看完了,最后还是形不成空间感,就是说它只有局部,没有一个整体。

傅小平:你一开始写小说就注意到了这个问题?

阿 来:不是。中国人的小说观不是依靠《水浒传》《西游记》建立起来的,而是受西方小说影响建立起来的。但我们接受影响时,可能太着迷于某些技巧、某些观点,却忽略了小说主要的那种东西,比如说马尔克斯在《百年孤独》里对马孔多镇的构建,福克纳在他的那些小说里对约克纳帕塔法县的构建,它不是个意象,而是真实的,哪边有座山,哪边有条河,哪个街道通向哪里,我们可以复原,读完小说,我们脑子里就有一张地图,但是中国的小说,几乎无一例外不行。

傅小平:那你的小说呢?

阿 来:我的小说还行。

傅小平:所以还是有例外的。想到王安忆有部散文集《时间在空间里流淌》,书名就像是强调了空间的概念。要是没有空间这个容器,时间怎么流淌呢?

阿 来:对。“世界”这个词,也就说的这个意思。“世”是时间,“界”是空间,两个交汇到一起,才是“世界”么。

傅小平:《机村史诗》第一部《随风飘散》,主要写了格拉的内心世界。你早年写过一个短篇《格拉长大》,讲述的故事也跟这部小说直接相关。

阿 来:《格拉长大》是个短篇,短篇有一个问题就是,你写出某个人物的某一种状态、某一个情景就完了,只有长篇才可能突破这个东西,容纳更多的社会性的内容,短篇是没有这个能力的。短篇在某种程度上,特别像古典诗歌里头的一些叙事性场景,它是即景式的。所以你会发现,在短篇小说里头写人物,就像是给一个人物拍一幅照片,你不可能展开很多社会性、时代性的内容。

傅小平:相比短篇,中篇能容纳的东西也要多一些。你写中篇不多,但像《行刑人尔依》《宝刀》这样的中篇,在你的小说作品里面也有着重要的位置吧?

阿 来:我并不觉得有中篇小说这个东西,我还是有个比较顽固的观念,觉得要么就是短篇,要么就是长篇,即便是十万字左右,我都把它看成是长篇小说。

傅小平:那篇幅少于十万字,多于两三万字的小说,不太好算。国外虽然没有中篇小说的概念,也有这样篇幅的小说,一般也以薄薄的单行本的形式出版。

阿 来:对,那也是短篇吧,中篇小说是我们中国的一个特别的说法。

傅小平:也是。是不是写《格拉长大》的时候,你已经想到要写《机村史诗》,或者有这个考虑了?

阿 来:也没有。但是那个时候就觉得要刻画这样一种形象。那还是90年代吧,大概有三年时间,我集中在《上海文学》上发了一批,凑成一个短篇集《少年诗篇》。

傅小平:四川文艺出版社出的这套作品集里面,就有一本《少年诗篇》。

阿 来:那是后来重新出的,不是原来那些篇章。短篇说实话对于我来说就是一种类似于诗歌的东西。只有长篇展开了,不光是着力于人物的某一点,叙事性充足,才能包含更多的社会性的内容,包括我们讲的时代性。人是在时代里生成的,而且《机村史诗》本来就是聚焦时代与人之间的关系,它跟《尘埃落定》在时间上也有衔接。

傅小平:对,在时间上完全能衔接起来,但从形态上讲,就是两回事了。

阿 来:所以,《机村史诗》写的这后五十年,延续《尘埃落定》那种传奇式的写作,或者比较诗意的写作,就不行了。这就是内容选择形式。我还遇到一个问题。你想,《尘埃落定》我只写了土司家族最后的这几十年,但这个家族不是存在了几十年时间,它存在了几百年时间,在不同时间社会的冲击下,它一直都在,而且有新的生长。但新中国成立以后面临的现实是,我们几乎不可能再写那种长河式的家族小说了。为什么?因为80年代以前,我们用不断地政治运动去改造乡村。当然你一定要写一个家族的兴衰起落也可以,但你只能写一段时间。所以《机村史诗》里,大概每十年舞台中心就换了人物,乡村的农民服从政治动员,不是他们真正觉悟到什么东西,而是刚好每个人契合了那个时候的需要,就被推上中心,成为村子里的骨干人物。但是总有一天,这些人是跟不上的,因为他们不是知识分子。

傅小平:那个年代,知识分子也未必跟得上形势发展,何况农民。

阿 来:你跟不上,好吧,那换人。从解放开始分田分地,到小集体、大集体,到人民公社,这期间发生的种种事情,哪是一个农民能懂的?恐怕上海郊区的农民懂一点。

傅小平:他们相对见多识广吧。你倒是写出了农民对运动的一些朴素的理解。

阿 来:当然他们也拼命要去理解。但是理解,他也就从他那个角度,他不会改换思路,所以还是跟不上。《机村史诗》为什么是六卷?为什么是五十年六部书?就因为从《随风飘散》开始,差不多每部书都对应一个时期的中心事件和中心人物。《天火》对应文革,《达瑟与达戈》《荒芜》主要写70年代。

傅小平:那么在时代大潮面前,他们怎么体现出作为人的主体性?

阿 来:他们也在挣扎,比如,像《达瑟与达戈》里的达瑟有一点文化。《轻雷》里,拉加泽里上了初中,但也还是理解不了,最后因为伐木有纠葛坐了监狱。在最后一卷《空山》当中,他也在成长,但他的这个觉醒也不是真的就完全彻悟了,只是在往那个好的方向转化。所以我就说旧的东西的灭亡既源于自己,也源于外力轻轻一推。你把一个老房子拆掉是很容易的,新的东西生长却是非常艰难、缓慢、曲折的。而且很多时候,国家也是在试错,试到文革,发现不对,又回去了。在这个过程当中,小人物也有一个试错的过程。他们一看国家这个蓝图,他们也没有经历过,就大家共同去尝试,共同去犯这些错误。但他们就是付出了很大的代价,甚至是生命的代价。

傅小平:面对时代这个庞然大物,人并没有多少自主性的。不管怎样,拉加泽里是其中少有的,有那么点儿生长性的人物。在他身上,似乎体现了那么一点“新”意。

阿 来:对。就是这样,完全靠不断试错,才让新东西好不容易顽强生长起来。我并不是刻意这样说,就是观察了几十年的乡村历程,可能大城市郊区好一点,大部分乡村是处在偏远的、边缘的地方,农民们不明白为什么要有这样那样的变化,他们被人强推着加入这个进程当中,每个人上路的时候都是迷茫的。

傅小平:你写出了这个迷茫的过程。这在索波这个人物上有比较多的体现。他算得上是积极分子吧,时时想着出头,也就在中心与边缘之间来来回回奔走,但他自己未必知道这会儿给推上去了,为什么过会儿又给推下来了。

阿 来:这个过程里头会不断地出现各种积极分子,但最后发现,他们也是被利用一阵,也不能说被利用,就是浪潮来了,正好该你出头,但是你迅速又不行,这其实是很自然的事,作为浪潮中的人,未必理解。所以《机村史诗》在某种程度上是写了中国五十年来的乡村发展史,前半部主要受政治影响,后半部受经济推动,到了90年代,大家确实看到一点点希望了,就是他们中的一部分人,开始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了。

傅小平:这其中大概也包括索波。这个人物好像在六部里都有出現。你当时在构思的时候,是不是也考虑到要有一两个人物贯穿始终?

阿 来:我没有考虑,自然而然就这样了。人物贯穿会让大家对文本有个熟悉的感觉,但这部小说的主人公,其实是这个村庄。为什么叫它《机村史诗》呢?因为村庄在其中,是一个最重要的角色,人物在各种现代性的冲击下改变了,村庄也就改变了,我们不能忽略这一点,它是个物化的主角。

傅小平:是这样,村庄本身也可以说有自己的视角。

阿 来:那么,这个村庄里有个中心舞台,那真是乱纷纷,你方唱罢我登场。你要搞政治的时候,逢迎政治的人就来了;你要搞经济的时候,有点经济头脑的人就来了。他都是和时代潮流互相契合,一旦契合度没有了,他就被甩下来了。所以《尘埃落定》里,可以从始至终都是一个家族,或一个人唱主角,过去长河式的小说都是用这个方式写一家三代,写一个家族过了五十年又败坏了。放在《机村史诗》要处理的背景上就不行了,你上去一会儿,时代就把你踢下来了。

傅小平:对,这样一来,就没法那样写了。

阿 来:所以中国文学走到今天,我们对它的认知,对它的更深层次的探索,还是远远不够。我们的文学已经没有自己的范式了,如果说有,也是一个商业化的、模式化的东西。对于读者来讲,他们就只会看《平凡的世界》。贾平凹在真正意义上写乡村吧,但有些读者怕是只在里头找色情段子读,他们不见得有耐心读,读了也不见得理解,我们的文学就是走在一个粗鄙化的道路上。所以对于《机村史诗》在眼下文学环境里遇冷,我一点都不惊讶,今天中国的文化旋风,文学生产的旋风决定了如此。但我知道我要做。

傅小平:你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现在很多作家感叹,这个时代像万花筒,太多变了,难以从总体上写出自己的观感和理解,所以只能写写碎片化的印象,但从这部《机村史诗》里,能看出你有总体性的考虑。

阿 来:我确实有这个考虑。虽然《机村史诗》和《尘埃落定》风格截然不同,但把两部小说连贯起来,就是一个地方的百年史。

傅小平:你是很早就有这个设想吗?

阿 来:没有。这个思路是逐渐形成的。写《尘埃落定》的时候,我突然发现,原来那些人那些事,再往后发展就很不一样了。实际上,不是所有意义都能预设的,但它们会在写作过程中呈现出来,这当中你会不断发现“还有这个”,“还有那个”。

傅小平:但在这两部里,你没怎么写到藏区那些流亡贵族的命运,电影剧本《西藏天空》里倒是写到了。

阿 来:因为这个也不可能放在《机村史诗》里写,那个题材牵扯到政治这个东西。如果我要写这段历史,我肯定得写他们投向了共产党。但问题是历史事实并不都是这样,他比我们想象的复杂。

傅小平:那是。想必你写《西藏天空》时,在这一点上也是颇费琢磨。当时编这个剧是怎么样一个渊源?

阿 来:就是上影找我写个剧本,主题是翻身农奴得解放。后来我说你们理解错了,真正的解放是所有人的解放,我们早期对“翻身”的认识,就是下面的人翻上来把上面的人压下去。只有到了80年代以后,我们才开始重新来认知这个问题,才模模糊糊意识到应该是所有人的解放。过去那些上层,《尘埃落定》写的那些,其实也不在解放状态,他们只是地位高一点而已。为什么?属于那个时代的愚昧、保守,所有这些东西都在那儿。贝托鲁奇拍《末代皇帝》,就包含了这样的思考。他不是拍到把溥仪打下去关在监狱里就完了,他让溥仪走出监狱后,作为一个普通人,重新开始生活,重新认识这个世界。他让溥仪这个人物在真正意义上打开,他不可能像果戈理笔下的小公务员那样总是穿那样一身外套,或像契诃夫塑造的“套中人”一样,那种套子已经通过一种强制性的改造,被粉碎了,最后如果不是毁灭,那就是人性本身的觉醒。为什么人家贝托鲁奇比我们拍得好?意识上就有巨大差距啊。我们在80年代以前,还是翻上去翻下来那个意识,还是社会不公平么,就来了个报复,把那一帮人打下去。

傅小平:那还是不公平。

阿 来:难道公平是这样吗?这不就是报复吗?哪有什么宽恕?哪有什么文明呢?而且这样的情形,你也不可能让被翻身的那部分人,真正拥护即将到来的新时代。只有你让他们感到他们依然享有平等地位,他们才有可能重新来认知世界。我这样一讲,任仲伦就说,我懂了,但是领导懂不懂,我也不敢说。我们俩就去北京,请部长指示。我跟他说,我说十分钟,要是你们同意,酒我也喝,本子我也写。要是还是写一帮人打倒另一帮人,认为这就是伟大胜利。那对不起,这个本子我不写。我们说服了部长,最后他们就说,那就照你说的写。

傅小平:原来有这么一个情境。

阿 来:我就是这么说的,本来80年代,我们就已经这么干了,改革开放后,我们打破了一些旧思维。摘帽是干什么的?就是让所有人在政治上平等么,就是真正变成一个平等制么。而且经过这么多年,我们认为有过失的人,通过他们那些悲惨的经历,也算是赎了罪了。

傅小平:用当时的说法,也算是洗心革面了。

阿 来:对,它本身就是一个救赎的过程。

傅小平:丹增这个人物,就经历了这么一个过程。

阿 来:对,这个电影,其实主要是讲少爷丹增的,他是贵族,普布是个农奴,原先是作为少爷的影子一样的存在。但是你看他们两个后来经历了很多,有过患难与共,也有过很多冲突,到了老年觉醒,作为两个平等的人,在真正意义上打破了身份的阻隔。电影并没有真正把这个东西拍出来,今天的导演还缺这个水平。所以最近也是上海的黄育海,考虑把这个剧本重新出版,因为他们发现电影《攀登者》没有拍好,但剧本卖了三十多万。他们受到鼓舞了,也想出这个剧本。而且他们看后也觉得确实比电影好很多。他们说,电影按这个拍了,多精彩!

傅小平:电影跟剧本还是有距离的,有很多部分恐怕都没办法呈现吧?

阿 來:也不是没办法。要呈现,今天都有办法呈现。只要结合高科技,很多事情都能办到,所以不是技术条件的限制,而是拍电影的人,或者具体操作的人理解不了那些东西,就是中国电影人,是一帮没有什么文化的人。

傅小平:这么说很得罪电影人啊,他们中的大多数,在影响力上还远远高过文学人。再说,如果让有文化的文学人来拍电影,是否就能拍好,也是未知数。

阿 来:不是说他们不可以拍,但他们愿意的话,至少可以多听听你的意见。但是恰好他们现在社会知名度比较高,这种知名度一高,就给他们带来很多虚妄的自信。

傅小平:这是一个普遍现象。刚才也谈到电影实际上不是完全按你写的剧本拍。

阿 来:所以黄育海他们一看就说,要是按这个剧本拍了,多精彩。他们看到剧本有前景,签协议的时候就说,将来但凡你写的剧本,我们都出。

傅小平:没来得及看你写的剧本,但看过电影。对有个场景印象深刻。临近尾声,小活佛敲着木鱼为丹增和普布还愿说:“心若觉得解除,便解除了。”我想这应该是你剧本里的原话,也是一句点题的话。你开始写剧本的时候,就有这样的设计吗?你写这个剧本,也是做命题作文么?这个故事是怎么慢慢成形的?

阿 来:这个很容易,只要我想要写。所以我才设置两个人,他们在少年时代,身份上有差异,但是多少有一些友谊,后来经历了那些事情,最后变成了真正的朋友。

傅小平:所以讲故事对你来说从来都不是问题。

阿 来:对,一个写小说的人处理这个结构跟人物关系,不是问题,我今天一下午可以给你讲十个故事。

傅小平:当然你能讲好故事,也是因为你对那段历史有深入研究,有透彻的理解,明白其中的来龙去脉,是非曲直。

阿 来:对,我永远在学习。对中国的政治、经济各方面,像我这么全面深入研究的人,不多吧?

傅小平:这个得请专家来认定,但我感觉不会多。

阿 来:我不说没有,但绝对没几个,我不是吹牛。

傅小平:自信满满啊!但我信。像士绅阶层主要是过去汉族地区的一个架构,应该没过多渗透到你涉笔的嘉绒地区,你在小说里也很少涉及,但《以文记流年》里,你写李庄的那篇《士与绅的最后遭逢》,写得很透彻,让我有些惊讶。

阿 来:这个原本不是一篇文章。我去李庄,抗战的时候,那里发生过一些故事么,他们要在那里做一个文旅项目。我去那里也不是要讲课,那天吃早饭的时候,他们那个区长跟我说,老师,完了,北京请了个老师来,今天上午给我们讲课,昨天晚上飞机没来,你能不能讲?我说讲什么?他说就说说李庄。我说这个倒是可以,我就去讲了。我有了解么,我并不是说为了写小说才去找点材料,才去了解,才去读很多书。很多人都是这样,说要成为知识分子,结果读读庄子,讲讲庄子,就当自己是知识分子了。这像什么话?你真正跟中国社会关涉很深,这些东西就会进入到你视野里面。我那是信口讲的,也就是根据记录稿整理一下。

傅小平:信口讲,条理还那么清晰。

阿 来:我所有演讲都没有稿子的,都是记录稿,就是随时都可以讲。

傅小平:那是因为你平常对很多方面有关注、有研究,并且能融会贯通。

阿 来:这就是个急就章。后来那个天津百花奖评散文奖,几个评委说这个新鲜,一个是这个题目没人讲,第二说这个文风好。我说,是口语,当是文风?

傅小平:口语化,也是一种风格么。形成风格,或者是找到自己的语言,有个过程。你早年写的一些短篇小说当然也好,但还是多了些芜杂的东西,枝蔓也有点多,你后来的写作条理就非常清晰,清晰而不失复杂。

阿 来:写作都要经历一个自我的训练过程,谁能说自己一开始就写得很好?当然偶尔也有天才型的。我二十多岁也写过一些很精彩的短篇,但不会每一篇都是。作家是成长性的,你每天读,不时写,你对文本的理解,肯定有一个加深的过程,在这个过程中,水平就提高了。今天我们很多时候只关心内容,不太关心文本,而且认为文本都是表面那些简单的修辞,其实只有情节、故事、小说节奏,还有写作者当时那种心境,等等……这几个东西合为一体,那才是好。

傅小平:合为一体,真是挺难的,绝大多数写作都是割裂的,语言好,可能结构不怎么样;结构好了,可能意境不怎么样。

阿 来:我尽量不割裂。所以到后来写《尘埃落定》,我就驾轻就熟了。

傅小平:我也觉得,从《尘埃落定》开始,你的写作就很清晰。

阿 来:对。就是那个时候明白了。之前我写一点中篇、短篇,其实就是在琢磨。为什么我没有一开始就进入长篇?我就是先把文本的秘密搞清楚。搞清楚了,你等于也是试错了。

傅小平:都搞清楚了哪些秘密?

阿 来:这个也就自己知道,因为这个东西很难讲,我们看所有文学理论,也说不清楚这个事情,因为它确实是个神秘法子。说不清楚,但是能意会到,可意会,不可言传。

傅小平:相比很多作家,你的写作还要多一点神秘色彩。印象中你以前讲过,你在开始写一部长篇之前,可能都没有一个相对完整的构思。

阿 来:绝不。

傅小平:也有作家凭感觉写,但容易写到哪是哪,枝节多了,层次也不清晰,写到后来形散了,神也散了。你却是写得有条不紊,层次分明,挺不容易的。

阿 来:因为写的过程中,可能性不断地在出现。这个人物,你要把他抓准了,他有他的情感、道德、价值等等各种逻辑,他要按他的逻辑行走,你老设计他干什么?你不是个旁观的吗,不是个记录的吗?你不是在这个记录过程当中随时潜入他的内心,跟他同体的吗?你老设计干什么?之前就设计,中间还设计,然后第一天写了,第二天呢?写作的乐趣慢慢就消失了。我都听很多人把写作作为苦差事。我说,这个世界太奇了怪了,我们天天都在寻找一种自由境界,一种类似于幸福的境界,怎么寻找?靠吃好东西,有时会感到幸福,但这个事情过去很快;真正的幸福、快乐是在我们要长期从事的那个劳动当中。如果你从你自己认为最重要的这个劳动当中得不到满足感,而视为苦事,那就不如马上从桥上跳下去算了。人不是生来受苦的,遭逢战乱那是没办法。

傅小平:但有不少人说,人生来主要是为了受苦的。

阿 来:我不觉得这样。但人确实有很多身不由己的时候,小说里的人物这样,我们在现实生活中也是这样。我初中毕业会村里务农的时候,想不到会去修水电站;都当上拖拉机手了,想不到77年恢复高考了;然后考上大学了,我们村里都通公路了,想不到给分配到不通公路的地方去了;后来又是经历很多变化。这都不是自己能做主的,很多时候我们自己都不知道,但我们不能说这是受苦。

傅小平:《机村史诗》有五十年的跨度么,我一開始的预期,你可能会先带出大的背景,大多数史诗性的小说也是这么写的,但你选择了一个特别小的角度。

阿 来:只有跟人发生关系,背景才是真实的。就写一个村庄里的事,你写得天远地远,写北京在干什么,纽约在干什么。干什么?现实没有跟你写的人物发生关系的。这个时代跟他发生关系,也就有他身边的一些事情。我们一说时代,也不是就要写出那个时候的各种状况,只要让人感觉到你写的是那个时代就行了。

傅小平:是这样,这个视角小归小,但以小见大。

阿 来:所有的好的作品,比如说电影,反映二战的战争电影《拯救大兵瑞恩》,就是只写跟人物有关系的那部分,你不需要把整个二战战场都说一遍。

傅小平:那人物与人物之间怎么呼应呢?《随风飘散》里,除了格拉,还有一个主要人物恩波,我还期待他在后面几部里有什么表现,但就是没找到,他在你的小说里就这么消失了,你就没想再有个呼应?

阿 来:我们生活当中不是很多人都这样消失了?

傅小平:但他应该还生活在机村里面。

阿 来:对,但是你写的故事,跟他没关系了。所以为什么《机村史诗》要采用这个结构,这六卷让不同的人担当主角,也是符合农村现实的。当时我就说过一句,就是用破碎的结构,对应破碎的现实。因为现实不再是像封建社会那样,几百年里都没有什么大的变动,这是一个迅速变化的时代。在迅速变化的过程中,当然就带来人、社会的相对的不稳定。

傅小平:其实《随风飘散》里的人物,大多在后面几部里还有出现,包括恩波的舅舅。

阿 来:能写一点就写一点,写不到就不强写。

傅小平:还真是,你的小说比较多写到舅舅这个角色,是不是跟藏区的风土人情有关系?

阿 来:藏族社会在家里往往最有发言权的、威望最高的是舅舅。他就成为一个家族的核心人物。当然,可能伯伯也是重要的,但舅舅是天然就对整个家族都有责任。

傅小平:这部小说里,公路开通倒是部分影响了人物命运走向,兔子的死就与此直接相关。这可以说是一个隐喻。

阿 来:这也是一个实写。因为今天我们还讲了,就是一个现代社会,它最基本的一条线,就是道路和通讯。所以公路,它可以烙在老百姓的记忆当中,就是老百姓记得的,可能不是公元多少年,而是记得那些带有标志性的事情。我们记很多年份也是,我们不会说是哪一年,而是说战争爆发那一年,瘟疫流行那一年,很多时候我们的记忆都跟具体的物象有关。

傅小平:那“公路年”是你自己命名的,还是藏区确实有这个说法?

阿 来:“公路年”是我写的,但是大家都会说,公路修通那一年。因为公路来到以后,这个社会,这个世界就不一样了。

傅小平:这部小说有一个地方,我开始没读得太明白,你没有直接写格拉死了,我只是读到倒数第二章的时候,才隐约感觉格拉已经死了。

阿 来:就像一个幽灵。其实他不想死。所以我后来就写,有个人穿过了他。

傅小平:对,这个地方还是要人去意会的。我开始以为,他死亡,跟他在假想中模仿死亡有关系呢。

阿 来:他就是生病,慢慢就死了,衰弱而死。

傅小平:这个像是幽灵叙事,其实《尘埃落定》也可以说是一种幽灵叙事。

阿 来:说不上是幽灵叙事,就是后来这种东西就越来越少了,前期因为那个地区还是一个原始的、半神的社会,这个就是他们身处的社会现实,他们都相信鬼,相信神,后来整个社会越来越文明,也就意味着神鬼的退场,就只有剩下人跟人了。

傅小平:这部小说里你写了一句:浪游世界的时代结束了,神已经远遁了。

阿 来:浪游是过去的事了。

傅小平:所以你写到恩波要出走,結果没走远就转回来了。

阿 来:对,而且那个时候连身份证都没有,是村里要给你开个路条,盖上公章,不像现在有个身份证,身份证也是80年代以后才有的。我还在《遥远的温泉》里写过这个事情。

傅小平:但当时还有一些特别的人,像洛木匠从外地到机村来了。他还是给人一种游离于秩序之外的感觉。这样的人物有原型吗?

阿 来:当然。就是再有限制,民间交往中,各种事情都还会发生。

傅小平:这里面,桑丹这个人物,也让我读后印象深刻。怎么说呢?《尘埃落定》里的土司太太等,在你的小说序列里有些例外。你笔下大多数女性都挺善良的,是那种混混沌沌的善良,还有一种如地母般的博大感。

阿 来:混混沌沌就是民间,她地位低到那样一个程度,你让她恶,她都作不了恶。作恶也需要掌握一定的权力资源,《尘埃落定》相当于一个宫廷社会,土司太太才能有时做一些恶的事情,但也就这样,就是在那种男权社会里头,妇女地位低下,她们只剩下那么一点柔弱,跟一点善良,她们就是想杀一个人,恐怕也杀不了。

傅小平:你这是把话说到底了。这部小说你用的是第三人称,但“我”作为叙述者,其实一直是在场的。

阿 来:对。用的第三人称,但有时又不完全是。叙述者在场,它就会带来一个叙事的方便,不然有些时候,你要多费笔墨。有了叙述者,叙述转换就自由了,但是这只是辅助,辅助小说结构的转换,它更多是在起这种作用。

傅小平:但我读的时候,会把这个“我”和你本人混淆起来。

阿 来:可以视为是我。这样方便交代这些东西。当然你必须简省,如果不是这样一个设计,你要让那个主人公来几笔总结一下那个时代,他都不理解,那他怎么办呢?

傅小平:在小说叙述里,把时代背景自然而然带出来,又能写得举重若轻,是有难度的。

阿 来:我们只需要把影响人物的那部分东西拎出来就完了。《拯救大兵瑞恩》写诺曼底登陆,也就是写马歇尔知道有这么个事以后,带了一帮人去拯救这么一个士兵。《血战钢锯岭》也只是反映了一个局部。

傅小平:涉及全局性的部分,就让隐形的叙事者来承担。

阿 来:对,更重要的是,如果你一点都不交代,那人物的行动就失去依据了。这个时候,确实很多东西不是他们选择的。

傅小平:像这种带有双重性的叙述,是叙述自身带出来的吗?

阿 来:这是叙述带出来的,我从来不事先想什么,刚开始哪知道呢?

傅小平:关键是“我”不说则已,一说惊人。“我”说,这就是机村的现实,所有被贴上封建迷信标签的东西,都从形式上被消除了,但在底下,在人们意识深处,起作用的还是那些蒙昧时代流传下来的东西。可谓一语中的。

阿 来:一个是残留迷信,而且更重要的是,我们又形成了新的迷信,到今天还是这样。

傅小平:尤其是你后来写到了万岁宫。

阿 来:对,这是真的,就是成都今天的科技馆。那么建这样一个建筑,就要找木头,过去修紫禁城,要在四川砍楠木,在全国各地转运石头。《水浒传》里面不是写到花石纲吗?你这个地方石头好,就要运到首都去建皇宫,路途很远啊,就得有人运,这就是花石纲。运木头和运石头,其实是一个意思。

傅小平:也都主要是通过运河、河流运输。

阿 来:四川这些地方伐了木头后,就扎成排子进长江,一直漂到大运河,到了大运河,就是逆水行驶了,所以从那儿开始,就是用船拖上去的,一直拖到北京。到成都主要就靠长江了。现在的四川省科技馆,原来的名,我是把它简写了,就叫万岁宫。后来我第一次到成都,就去看科技馆,那个时候改革开放了,里头正在办展览,卖羊毛衣。

傅小平:你在非虚构作品《大地的阶梯》里,也写到了这个场景。

阿 来:对,我就想我们村砍那些树,把人都砸伤了,就为了修这个,我一去看有点失望,怎么都没有我想的那么恢宏,而且也不庄严,里头摆满了摊。

傅小平:想来这个场景对你触动挺大的,你在后面几部里也有写到。当然,就这部《随风飘散》来说,很见你心理刻画的功力,这同时可以说是一部写内心世界的小说。

阿 来:你发现没有,我们的很多小说没有内心世界,写到人物只剩下一个行动,所以都是一些盲目动作的人,就是写的空心人。但你想有什么真正空心的人吗?

傅小平:估计是没有的吧,人的每一个行动,其实都跟心灵,跟情绪相关,区别只在于有没有自觉认识到这一点。

阿 来:对,人是情感动物啊。

傅小平:但是怎么樣把这种情感写出来,其实对作家是个考验。

阿 来:作家不就是要处理这个问题?不就是要克服这些困难?

傅小平:在这方面,你有没有什么经验可以分享?我记得余华就有文章写到他写小说,克服了几个叙述障碍,其中有一个就是怎么写人物心理。

阿 来:写人物心理,就是多了解人。我们又不是心理分析师,专门去做那个心理分析,其实就是钱穆、陈寅恪等历史学家讲的,对人物要“同情之理解,理解之同情”,就是你要设身处地,你要变成他。而且我就说了,我们只是把自己关在书斋里想不行,即便是我们读很多书都不行,我们读经典是培养审美,我们还读大量的历史材料,那是为了获得关于那个时代的,真切的背景性的知识,了解他们怎么说话,怎么穿衣,怎么吃饭,周围的面貌是什么样子,地理环境是什么样的,然后最重要的是你要深入他们的情感世界。所以我说我不愿意关在书斋里头,我要跟不同辈的人发生关系,发生关系你才能了解,不然如果是过早地,把自己封闭在一个书斋里头,就圈子很小的,而且参加来参加去的都是文化活动。不是这个人的研讨会,就是那个人的发布会,坐在桌子上聊的也是文坛的各种暗黑,你说这个有什么意思,这种聚会我能避免就避免,尤其是私人的,有时候迫于作家协会主席身份,不得不参加一下,但是私下里,我没有任何一天和圈里人在一起聚会,一起吃饭的,没有。我交往的人各种各样,都不在这个圈里。

傅小平:实际上,你也很少写文学圈。多与圈外人交往,会让你的思考更为开放、自由,对你揣摩各式人物心理也有益处。有没有一些经典作品对你写人物心理产生过影响?

阿 来:这个没有。人家写他的心理,是他写的。我用不过来,这不是个技术。

傅小平:很多人是把这个当技术,或者技艺。

阿 来:这就不对了,那是个体悟,就是要体悟得到人,而且这里头确实有一个同情的问题,立场的问题,我不是高高在上去审判人家,我不是心理医生判断你有没有毛病,即便你有毛病,就说你这个毛病怎么样,那也是很浅的,我不是做道德评判,更不是做历史评判,就是尽量多地理解各种人,而且要基于同情。

傅小平:做到这一点,是不是要尽力把自我放下?

阿 来:要无我,就是你要变成他,你的主观性太强大,这个事情就干不成。但作家需要的一个本事就是,我在《尘埃落定》里头说过的一句话,既置身其中,又超然物外。超然物外是有些时候需要的,但是大部分时候是置身其中的,写这个人,你就是这个人,写那个人,你就是那个人。

傅小平:《随风飘散》里,你写格拉自我捆绑这段,就感觉你置身其中了。

阿 来:人处在某种极端的环境当中,肯定就有极端的行为。因为他在承受一个我们不能想象的压力,那时候的乡村也是愚昧的,有种种歧视,歧视会给人很大的压力。人也就深受两种压力,物质生活层面的压力,只要人们吃饱,这个压力就没有了,减轻了;更多的是心理方面的压力,就是周遭世界,各种不同的人,对他都不友好,而是漠然,他得不到尊重,剩下的就是他的出身带给他的歧视。歧视恐怕是人生压力当中最大的压力,是比吃不饱饭还要大的压力。

傅小平:这是你自己在年少时有过体验的。

阿 来:当然,我想任何一个人都有关于这种歧视的体验,不管是因为什么,当然人也有置换经验的能力,作家要能置换经验。不然所有经验都是你个人的。

傅小平:那就没办法写了。所以如果做多一点阐释的话,像格拉自我捆绑这个小小的细节,就把那个时代的氛围体现出来了。

阿 来:但是阐释是别人的事情,是读者的事。很多读者没有发声,他们未必就没有阐释,更不要说从事阐释工作的人,专门就干这个事情。

傅小平:我看到有个评论,把《机村史诗》和沈从文的《长河》做了比较阐释。

阿 来:千万不要把我跟沈从文比较,因为我非常不喜欢沈从文的小说,不喜欢他那种小布尔乔亚,把乡村美化,浪漫主义化的小说。

傅小平:但在《长河》里,沈从文还是写到一些现实。

阿 来:写到一些不算数,他总的调子也就那样,沈从文我就觉得他散文写得好,千万不要跟我谈他的小说。

傅小平:难怪你不怎么提到沈从文,但是沈从文至少在有一点上为很多作家所不及,他写景物写得有血有肉,感觉活灵活现。

阿 来:这一点我觉得那时的作家,只要中国的古文底子好的,都能做到。王国维在《人间词话》当中讲,景语做情语,古诗里那个“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后面都写的是情感,用写景来写情,哪有单独写情写景的?这对他们来说都没问题。沈从文的小说,尤其他的长篇,包括《边城》这些,我极不喜欢,太假了。

傅小平:也是,还老是被拿来当范本分析。

阿 来:我就是觉得他市场意识是很强的。

傅小平:你的意思是,他揣摩读者需要什么,然后就写什么,就怎么写?

阿 来:而且写出来是给城市的读者看。那些和边地写作、异族写作有关的作家,他们写作时都会遇到这个问题。

傅小平:确实有很多是有意识去迎合读者,迎合读者对异域的想象。

阿 来:这个就是苏珊·桑塔格讲的奇观化。沈从文的小说,在这个事情上是很严重的。但是他散文写得好,《湘行散记》他是写给他老婆看的,看见了什么就是什么。

傅小平:那就纯粹了,没附加什么东西。

阿 来:对,加上他的文字也好。但那一代作家,有谁文字是有问题的呢?鲁迅、郭沫若、闻一多、梁实秋。你随便挑一个出来,文字都没有问题,虽然用白话文写,但他们古典文学的功底好啊。鲁迅写的东西文言的痕迹重得很,反而让他写白话文写得更好,我们今天的很多小说、散文语言有问题,就是新文化运动在古诗词和白话文中间造成了一个鸿沟。只会用白话文,而且是用跟文言隔断了的白话文写,就不太行。

傅小平:你大概什么时候很清楚地意识到这种断裂?

阿 来:我一开始就意识到了。还没写作之前,我对古典文学也是喜欢的,但是我不喜欢四大名著,我明确地说,不管是内容,还是形式,从里头都学不到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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