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墨
“亚洲存在吗?”
《经济学人》2008年的一篇文章抛出了这样一个问题。文章自问自答地写道,“真的有‘亚洲这么一个地方吗?如果你看看地图,当然有。但虽然它在那,定义却不同。”比如,与东亚、东南亚经济融合度高的大洋洲,事实上已被“纳入”亚洲版图;而诸多联系不那么紧密的西亚,很多国家都被划入到中东范畴。亚洲的定义,很大程度上是根据“需求”而定。
亚洲不仅存在,而且存在感越来越强,这是当今国际政治的基本现实。但是如何定义亚洲,依然是个问题。如果只看地图,不可能搞懂何为亚洲。如果只听西方尤其是美国政治人物的声音,亚洲几乎“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印太”。亚洲的定义成了“叙事”问题,这是理解变局下的亚洲微妙但关键的问题。时局剧变之下,应该对亚洲的角色有何期待,首先需要揭开“叙事”的表象,“还原”亚洲的真相。
真相是什么?英国经济学者比尔·艾默特,在其2009年出版的书中曾做过这样一个判断:亚洲正在经历历史上未曾有过的最具深度和广度的经济融合。他还认为,如果用广义的宗教信仰定义亚洲,那将是宽容而非某种教条。十多年来,亚洲经济融合一直在深化,这个地区也从未出现大规模动荡和对抗。由此可见,在当今世界面临的发展和安全两大主要问题上,亚洲不仅不是问题的主角,还是解决问题的参照和借鉴。
3月29日,新加坡总理李显龙与美国总统拜登之间,上演了一场微妙的“称呼之争”。当天下午在白宫举行的持续仅一刻钟的记者会上,拜登7次提到“印太”,全程没有提“亚太”或“亚洲”。李显龙则提了“亚太”7次,没有一次单独提及“印太”,而且还数次提到“亚洲”。亚洲或亚太早已广为人知,而“印太”则是美国正在刻意推销的“新品”。看似无关紧要的称呼差异,背后体现的是不同的政治含义。
或许是意识到东南亚国家对“印太”的不热情,白宫在5月12日、13日美国-东盟特别峰会的新闻稿中,单独提及“印太”只有一次。不过,整个新闻稿通篇未使用“亚洲”或“亚太”这样的表述,仿佛这些已经成了拜登政策团队极力回避的敏感词。而且,拜登 5月20日至24日对亚洲的韩国和日本的访问,硬生生地营造出了“印太”概念大甩卖的效果。美国这种“造概念”的操弄,其影响不容忽视。
无论拜登政府如何裱糊印太概念的和平意愿,都无法遮盖其内核中包括军事维度在内的对抗色彩。
“称呼很关键”,美利坚大学政治学者阿米塔·阿查亚敏锐地点出了这个问题。在他看来,对亚洲称呼的变化,一直在反映国际趋势的变化。根据他的论述,“远东”带有明显的西方殖民主义色彩;“亚洲”对应的是民族国家思潮;“亚太”体现了全球化大发展时期的经济合作思维;而“印太”背后的驱动因素,很大程度上是军事战略家们的意图。无论拜登政府如何裱糊印太概念的和平意愿,都无法遮盖其内核中包括军事维度在内的对抗色彩。
称呼之变的背后,是“叙事”逻辑的变化。换句话说,“亚洲故事”从和平共处、合作共赢,被讲成了战略竞争甚至对抗。而变化的主要推动者是美国。亚洲作为一个整体国际地位的提升,始于经济上的崛起。在时间点上,与亚洲被“扩展”为亚太基本吻合。亚太经合组织(APEC)的运作方式,从部长级升级为元首级,正是在1993年美国作为东道主的西雅图会议上。自那以后,“亚太”就一直是国际政治中高频且主流的表述方式。
上述《经济学人》问及“亚洲是否存在”的文章发表时,正值全球金融危机爆发,亚洲在国际经济上的地位更加凸显。文章的落脚点是:我们正在见证亚洲的“创建”,经济上的融合与相关制度建设是主要驱动力。三年后,奥巴马政府提出“重返亚太”,后来又改为“亚太再平衡”。尽管表述上依然是“亚太”,但在政策设计上已经带有明显的战略竞争色彩。从那时起,美国就在推动“亚洲故事”发生改变。
与APEC致力于推动整个亚太地区经济合作不同,奥巴马政府亚太战略中的支柱之一、带有排他性的“跨太平洋伙伴关系协定”(TPP),事实上是企图对亚太地区的经济联系,做有利于维持美国主导地位的切割和重塑。特朗普政府虽然退出了TPP,而且还把“亚太”改成了“印太”,但它却保留了战略竞争的内核。拜登政府没有重返TPP,但其印太战略很大程度上是奥巴马与特朗普的“复合体”,而且政策用力更猛。
5月20日至24日,拜登就任美国总统后的首次亚洲之行,剧情里满屏都是“印太”。不容忽视的是,自特朗普政府2017年提出“自由与开放的印太”之后,“印太”在国际媒体中出现的频率越来越高,而且还进入了不少国家的官方话语系统。不仅美国,亚洲的东盟、欧盟、法国、英国等国际组织和国家,近年来都公布了带有“印太”字眼的官方文件或战略报告。不得不承认,这体现了美国的国际话语权优势。
但是,“亚洲故事”有其自身的内容和演进逻辑,话语上的表述不是也不可能成为影响亚洲未来的关键因素。这个故事的核心内容,就是亚洲经济上的融合,以及不断增强的内生发展动力。当初美国拥抱亚太概念,顺应了经济全球化的浪潮。而那波浪潮已经在亚洲落地生根,塑造了目前亚洲的经济结构和运作模式。如今美国在话语和政策上,想把“亚洲故事”切换成竞争和对抗,正在被现实证明是一厢情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