伦理、戏拟与乌托邦:《宝可梦:皮卡丘和可可的冒险》多重意涵的银幕投射

2022-06-11 15:05董青
电影评介 2022年1期
关键词:皮卡丘宝可梦乌托邦

董青

作为日本当之无愧的国民级IP与剧场版动画的常青树,《宝可梦》系列IP在2020年推出被影迷称为“历届最佳作品”的第23部剧场版动画《宝可梦:皮卡丘和可可的冒险》(矢岛哲生,2020。以下简称为《皮卡丘和可可的冒险》)。这部动画角色鲜明,故事精彩,还有着多重文化内涵:从儒家思想到对乌托邦的幻想,再到全球流行的生态主义,《皮卡丘和可可的冒险》不仅显示出日本动画常青树的地位,还折射出亚洲乃至世界范围内的多元文化思想。

一、角色形象与人物关系中的儒家伦理内涵

《宝可梦》系列剧场动画在日本是家喻户晓的“知名IP”,无论动画行业境况如何,都能以每年一部的稳定频率出品上映;这个剧场版动画系列在中国同样保持着超高人气,剧场版系列动画大部分都在大陆被官方引进,拥有极高票房,其中的小智、皮卡丘多年来始终作为日本动漫在中国市场上最具人气的角色,陪伴多代中国观众的成长。“宝可梦”是日语ポケットモンスター的中文音译,原意为“装在口袋里的妖怪”,其形象往往以现实中存在的动物或植物为原型设计,充满日本动漫中流行的萌系风格。宝可梦与训练师之间亦师亦友、相伴同行的深厚感情,以及少年训练师在游历中成长成熟的故事,成为“宝可梦”系列故事的主要看点。其剧场版最新动画作品《皮卡丘和可可的冒险》继续主打高人气角色组合小智及其宝可梦皮卡丘,配合剧场版新角色可可与将其抚养长大的宝可梦萨戮德,讲述了居住在巨大神树附近的宝可梦萨戮德收养了人类弃婴可可,森林遭遇危机时,可可、小智与皮卡丘一同为保护森林中的宝可梦而战的故事,再次受到中国观众的欢迎。由于《皮卡丘和可可的冒险》秉承了宝可梦系列动画一直以来主打的成长冒险故事架构,其中的角色个性鲜明、形象可爱,同时受到中日两国观众的热烈反响。除此以外,这部动画成功打破文化壁垒,受到不同国家观众追捧,在文化根源上也存在深层原因,那便是《宝可梦》系列剧场动画中蕴含着东亚文化圈中盛行的儒家传统思想。

儒家文化在中国思想文化历史上占有特殊地位,并与整个亚洲时代和社会的发展息息相关。自春秋末期孔子创立儒家学派开始,到西汉汉武帝采纳董仲舒“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的建议,使儒家成为统治思想,此后直到清末长达2000多年间,儒家思想一直占据着中国思想界的主流地位,为中国历史上影响最大、延续时间最长的思想流派。从隋唐时代开始,日本武士文化在对外文化交流中逐渐吸收了中国儒家文化并进行本土化的融合,《宝可梦》系列中的宝可梦与训练师之间的关系就是其中一例。在这个IP的世界中,宝可梦是与人类共存于地球上的可爱动物,不同的宝可梦具有不同的能力;而在路程中结识、收服宝可梦的人类则被称为训练家。皮卡丘的主人小智,便是在踏上旅程之后从当地的大木博士那里获得最初的伙伴——皮卡丘,并与它一同生活和对战,同时收服其他宝可梦。以神道教为主流的日本文化在受到儒学影响之后被重新改造,日本武士的形象从只讲究实力、没有道德原则的雇佣兵,在儒学“克己复礼”的思想中被改造成为崇尚等级礼制、诚实与忠诚、看重个人与家族荣誉的重要阶级。《皮卡丘和可可的冒险》中,重视族群共同体、向往荣誉、奉长老为尊的萨戮德种族,以及训练师与其宝可梦之间彼此忠诚的关系,都构成了儒家伦理的关系结构。日本儒学家山鹿素行在《圣教要录》中提出儒学对日本文化的形成而言是相当重要的“古学”,并从日本民族性角度出发对中国儒家经典进行了解释和批判。他不仅主张儒学始于伏羲、神农,主张以周公、孔子为师,学习孔子的“仁爱”精神,还将武士阶层的最高准则归于《论语》中的“杀身成仁”和《孟子》中的“舍生取义”[1]。正是这种日本文化语境与历史语境中产生的儒家文化,将儒学的道德规范以及哲学注入《皮卡丘和可可的冒险》。在动画中,可可与萨戮德的角色形象在这一点上存在共通性。

萨戮德尽管被种群驱逐出时拉比守护的神圣森林,独自生活多年,却在整个种族蒙受灭顶之灾时挺身而出,以万夫莫开的气势抵挡在巨大机器人的必经之路上,最终战至重伤,几乎为守护丛林献出生命;可可在力量与经验上虽然无法和萨戮德相比,却从小为了守护弱小的宝可梦们而奋不顾身,哪怕屡次遭到误解依然矢志不渝,这正是儒家思想的核心——“仁”的体现。“仁”的思想在《尚书》《诗经》《国语》与《左传》中都曾出现过,孔子把自己的认识加之于在西周礼乐长期演化的自然结果,对前代思想的继承并有目的地加以选择与创新,把对此归纳出来的“仁”理解为是先人对人本身加以认识的结果与人之为人的本质所在,提出“仁者人也”[2]。其中,“仁”映照出人的真实性,而“爱人”则是“仁”的基本内涵。在保卫森林的战斗中,原本彼此對立的神奇宝贝们在可可与萨戮德的感召下纷纷放下偏见,齐心协力一致对抗捷德博士驾驶的机器人——这正是孔子“泛爱众,而亲仁”[3]的仁爱思想中的普遍性和超越性;于此相对地,其他参与研究人员也被心中的良知唤醒,打破了人类身份的束缚,为自己破坏森林的行为做了补救。儒家思想中的仁爱,不单纯是一种道德上的要求和约束,而更多地把仁爱所体现的人道原则自然化,将以仁爱为中心的道德要求作为人之所以为人的内在要求。可可与萨戮德挺身而出保护宝可梦与神圣丛林,神奇宝贝与研究人员携手对抗捷德博士,都体现了孔子仁爱之道的基本原则。普遍性的仁爱与舍生取义等原则可以说是儒家伦理道德观的核心所在,它在形而上的层面可以在理论上提供超验的探讨,形而下的层面依然可以为当代全球大众文化的生产提供宝贵的经验。

二、现实变形与戏拟手法下的幻想叙事

作为一部兼具“子供向”(即以少年儿童为主要预期观影人群)作品与“国民级”动画的动画电影作品,《皮卡丘和可可的冒险》不仅涉及友情、亲情、成长和战胜困难等儿童动画中常见的主题,还深入探讨了人与宝可梦相处共生的话题,以富有深度的思考方式深入浅出地展现了在人类社会与宝可梦世界交替上演的丛林法则。在这一点上,《皮卡丘和可可的冒险》运用儿童小说与现代童话创作中经常使用的戏仿手法,将现实中的种种问题加以扭曲变形,同时满足了少年儿童与普通大众的观影需求。戏拟手法亦即讽仿滑稽模仿或戏拟,是对被戏仿文本创造性的改写和批判性的继承。作为一种文学创作手法,它最早与反讽联系在一起,被用于公元前古希腊时代的喜剧之中,共同表达着作品文本间意义的对抗与交融;随着20世纪中后期全球范围内后现代主义思潮的兴起,戏拟手法开始在短短几十年的时间里作为对被戏仿对象(往往是某种范式、某个权威某部经典等)进行解构的互文性手法得到更为广泛的应用。[4]《皮卡丘和可可的冒险》中的丛林法则与规则秩序,正是经由戏拟手法指向复杂的社会现实问题:被丛林之神“时拉比”守护的森林深处有一片神奇的泉水,可以治愈百物,令伤病中的动物恢复健康。丛林中最具力量的种族萨戮德以守护为名占据了这块土地,将带有治愈功效的泉水占为己有。萨戮德种群对应着现实社会中凭借力量占有大量社会资源的既得利益者,他们不仅不愿意让出全人类共享的利益与资源,时刻抵触着外人的进入;而社会层次中无力自保的下层群体,却朝夕为生存担忧。除此之外,丛林中的宝可梦之间相互争斗不休,强势宝可梦和弱势宝可梦之间难以共处;人类的研究所中同样弱肉强食,可可的父母在得到治疗泉水的研究资料后,为了保护在森林中栖居的宝可梦种族毅然放弃了多年成果,垂涎自然奥秘的捷德博士却出于贪欲加害可可的父母,坚硬且颇具攻击性的装甲战车就是他内心的形象化实体。《皮卡丘和可可的冒险》中的空间不仅是故事讲述的背景与实体性的存在,同时也是具有寓言与象征性的空间。萨戮德种群、不同宝可梦种族、研究人员与可可等人所经历的森林,不仅是宝可梦们生存的空间、故事发生的背景;同时也作为一种文化经验,代表了一种全人类共同的生存表现、一种新的身份意识。新冠肺炎疫情笼罩下的世界,地缘政治矛盾、阶层分化与阶层矛盾、结构性的种族主义问题都愈加凸显,不断撕裂着全球社会,西方社会中白人对非洲裔、拉丁裔与亚裔人群的歧视也愈发严重。下层群体与少数族裔宛如《皮卡丘和可可的冒险》中的弱势宝可梦一样,正常的生存与健康权益难以保障,其内部又难以团结一心,打斗与纷争频繁发生。“‘大部分称得上是讽仿’的事物,对其标的都有矛盾的情感。这种矛盾情感不仅交杂了对被讽仿文本的批评和同情,并且创造性地予以扩张成为新的事物。”[5]既然丛林中的宝可梦自身已充满疑点,萨戮德以及丛林中的宝可梦,也就无法为可可提供认同与归属。

戏仿是对文本的再解读与再创造,因为戏仿并非单纯的重复,戏仿的文本书写过程必然会将被戏仿对象的某些元素纳入新的叙事之中。通过这一书写过程,戏仿者与被戏仿者之间会产生文本的交流与对话,文化意义的增殖因此成为可能。许多观众认为《皮卡丘和可可的冒险》故事与许多经典作品之间的相似性,这正是戏仿的特征之一:人类婴儿可可在丛林里由宝可梦萨戮德发现并抚养成人,因此有着猿猴般的动作习惯,还学会了和宝可梦对话——这与《奇幻森林》(乔恩·费儒,2016)与《人猿泰山》(约翰·德里克,1981)十分相像;萨戮德让丛林植物快速生长的力量,以及治愈之泉的设定又与《幽灵公主》(宫崎骏,1997)里山兽神守护着森林,且拥有可以让植物生灵枯萎和生长的力量,森林里的泉水可以疗伤,不让外族进入一致;森林中的原始种族为了保护时代栖居的森林不被外来人类开发,为了泉水/矿藏与人类驾驶的机甲展开大战又与《阿凡达》(詹姆斯·卡梅隆,2009)极为相像……戏仿手法被普遍应用于传统经典文本与价值的再生产过程中。作为一种自身持续对外敞开的文本,这些文本在反复的戏仿与传播过程中一直被不断缩写、扩写、续写或改写,利用戏仿手法对被戏仿对象进行的再创作取消了权威的唯一性,使不同历史语境中来自大众的声音以这种反讽的方式被传达。这些故事中的主要矛盾在人类与自然,或者说自然的开发或掠夺者,与自然之间展开,通过将对现实社会的反思加入奇幻与冒险世界中;这些故事突出了现代工业固有生产方式的存在,在文化意义上或覆盖或摧毁了现实中并不存在的乌托邦世界,使人们在工业或后工业社会的重压之下能够重新获得直面现实的勇气。

三、自反性的乌托邦幻想

《皮卡丘和可可的冒险》通过戏仿手法实现了对原有文本对象的颠覆和消解,并成为一种批判进程中继承后者的新文本。它不仅通过戏仿取消了诸多经典作品或“权威话语”的权威性,还通过整个文本群体中反复的改写和重写彻底取消了“权威”本身。从《人猿泰山》到《幽灵公主》,再到《阿凡达》与《皮卡丘和可可的冒险》,这些隐形文本链条上相联系的文本在解构与去权威化的进程中体现了文化工业社会中的大众狂欢精神。在永不休止的解构和颠覆之后,这些新文本以自身充满想象力的故事,构成了当下世界中全新的“乌托邦”世界。《皮卡丘和可可的冒险》在戏拟的层面上基于文本的开放性构筑了与现实相似的宝可梦世界,这里奉行着适者生存、优胜劣汰法则,强者可以凭借自身力量得到与之相匹配的资源,弱者则受到压迫,最终团结一心进行反抗,强者与弱者之间也相互理解,开始合作,叙事主题最终升华为“全世界”在面对不可抗的外来作用时的团结一心:宝可梦们在可可与萨戮德等人的努力下认识到这片森林是由左右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宝可梦构成的,神圣的森林之神“时拉比”正是宝可梦们共同守护家园的意识。

在乌托邦幻想或反乌托邦幻想的层面上,动画的创作者与接受者共同基于现实生活对宝可梦生活展开想象。一方面,《皮卡丘和可可的冒险》作为以儿童群体为重要预期受众的动画作品,在一般叙事电影通过直接剖析人类社会上的丑恶、矛盾、人格的不健全来表达反思与自省意识时,动画作品往往需要以美丽世界的和谐统一,或人性中的美好面作为其创作的基点,因此,《皮卡丘和可可的冒险》中出现了许多符合乌托邦幻想的设定:茂密的丛林、奇异的美丽生物(宝可梦)、可以供孩子们自由冒险的世界、毫无威胁作用的反派角色……尽管的确出现了取材于现实问题的戏剧矛盾,但《皮卡丘和可可的冒险》最终依然为观众构筑了一个芬芳美丽的大同世界。在这个世界中,人類掌握收服宝可梦的力量却依然可以与其和平共处,强大的宝可梦与弱小的宝可梦会为了同样的理想而战斗,这样的叙事中蕴含着现代人对和平、平等生活理想化的需求和期冀。在影片结束时,所有不可抗拒的和不能预见的外部世界的力量都被轻松化解,小智和可可用一种非常艺术和理想化的方式分别与母亲与父亲(萨戮德)和解,萨戮德的一句“成为父亲(家长),不过就是找到了比自己更重要的人”,收获了无数中年神奇宝贝迷的共鸣;而可可拿着自己收拾的背包踏上旅途时,意外发现了萨戮德偷偷塞进去的树果也是整部电影在情感上的最高潮;而丛林里所有种族与人类和平地共享了拥有治愈力量的泉水,这个和谐美丽、远离种族与强弱纷争的乌托邦世界最终秩序井然,欢乐永驻。在这一意义上,《皮卡丘和可可的冒险》反映出童话文本般的乌托邦性质,反映了当下人类的乌托邦幻想。不可忽略的是,《皮卡丘和可可的冒险》中的乌托邦又彻底地暴露出它的幻想性质,例如,弱小宝可梦们在可可的指引下自觉团结起来,萨戮德种族在目睹可可父亲的“舍生取义”后毅然与其他种族联手,所有宝可梦不计前嫌,甚至很快与醒悟过来的人类研究员达成和解与合作……即便文本中存在对于现实问题的描写,却仍会以一种“自然”的方式回归到幻想的乌托邦这一起点上。在这一意义上,影片中的乌托邦幻想又是自反性的,它无比清晰地包含着“梦幻”与“虚幻”两重内涵。可以说,《皮卡丘和可可的冒险》等现代文本被生产出的最终目的并不是对经典童话乌托邦世界的幻想,现代文本在对所有旧有的乌托邦敞开自身时,已经包含了对重构理想再次失落的自觉。

结语

《皮卡丘和可可的冒险》作为当代文化工业生产方式下的作品,具有暴露人性与自然本相、挑战文化霸权和消解社会权威话语的力量。它借助儒家传统文化与伦理意识,在批判与反思的视角中消解了被戏仿对象的权威。

参考文献:

[1]洪修平.儒佛道思想家与中国思想文化[M].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15:55.

[2][3]杨伯峻.论语译注[M].北京:中华书局,2006:31,57.

[4]徐静静.论《史莱克》系列中的戏仿[D].金华:浙江师范大学,2006:10.

[5][英]彼得·布鲁克.文化理论词汇(第二版) [M].王志弘,李根芳,译.台北:台北巨流图书公司,2018:283.

【作者简介】 董 青,女,吉林延吉人,齐齐哈尔大学外国语学院讲师。

【基金项目】 本文系2020年度黑龙江省省属高等学校基本科研业务费科研项目“文化自信建设背景下大学生跨文化交际能力培养”(编号:135509247)、齐齐哈尔大学青年教师科学技术类科研启动支持计划项目“新语、流行语的文化内涵以及产生的社会背景”(编号:2012W-M14)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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