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析印度在RCEP谈判中的利益诉求与退出原因

摘要：区域全面经济伙伴关系协定（RCEP）是目前全球最大的自贸协定，于2022年1月1日正式生效。东盟十国、澳大利亚、中国、日本、韩国和新西兰签署了2020年的协议文件成为RCEP的成员国，而印度却成为唯一一个选择退出的国家。自2013年开始，RCEP谈判持续了8年多的时间，历经31轮谈判，印度虽然在该谈判进程中有着重要的地缘政治利益（巩固发展与东南亚国家的关系）及经济利益诉求（加强与印太地区的整体贸易），但还是在最后阶段选择了退出，其原因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加入RCEP会对印度国内产业造成冲击、印度出口创汇“不及预期”以及国内政治力量的阻挠。整体来看，印度国内保护主义的利益诉求破坏了印度外向型经济的发展愿景，“脱离接触”成为印度贸易政策的新走向。

关键词：RCEP;印度外交;印度政治与经济;利益诉求

中图分类号：D83/87;F744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2095-6916（2022）09-0044-04

区域全面经济伙伴关系协定（RCEP）是目前全球最大的自贸协定，其成员国包括东盟十国①、澳大利亚、中国、日本、韩国和新西兰，这些国家涵盖了全球GDP总量的近30%。就目前而言，RCEP是亚洲国家在没有欧盟及美国参与的情况下，谈判达成的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大型区域自贸协定。无可否认，这项协定将巩固我国与周边国家的外交关系与经济联系，增强我国在区域规则制定中的话语权。作为印太地区主要国家之一的印度，却在RCEP谈判的最后阶段选择退出，阻碍了印太地区的国家间合作。分析研究印度在RCEP談判中的利益诉求与退出原因，具有重要的现实意义。

一、RCEP谈判的背景概述

RCEP谈判建立在“东盟10+3”（东盟十国、中国、日本和韩国）、“东盟10+6”（“东盟10+3”、澳大利亚、印度和新西兰）和亚太经济合作组织（APEC）等先前为促进印太地区国家间合作与经济一体化所作努力的基础上。RCEP谈判于2012年11月在柬埔寨金边举行的东亚峰会上启动，其目标是将“东盟10+3”和“东盟10+6”协调成一个大型的、全区域的贸易协定。

更具体地说，根据协议的文本内容，RCEP力求实现以下目标：顾及缔约国的实际国情，创造开放、便捷的投资环境，推动区域的经济合作，并带动全球经济的发展;逐步降低直至取消大多数商品贸易的关税和非关税壁垒，并建立自由贸易区;消除所有限制和歧视性措施，保障投资;通过提供发展援助以满足东盟欠发达经济体的特殊需要，缩小发展差距;为贸易争端提供有效的解决机制等。

RCEP谈判议程的核心包括货物贸易、服务贸易、投资、知识产权、经济和技术合作以及争端解决等。在消除服务贸易壁垒、商品贸易自由化和知识产权保护等核心领域，RCEP谈判进展缓慢且存在争议，尤其是对印度而言，这反映了各国发展水平、谈判立场和国内游说团体影响力的差异。

总之，RCEP谈判的达成，将使得更精简的贸易规则连通整个地区，同时区域贸易成本也会明显下降，有助于构建更顺畅紧密的经济、贸易关系。

二、印度在RCEP谈判中的利益诉求

如上所述，RCEP有利于优化区域经济秩序、实现区域内更顺畅的贸易关系。有鉴于此，印度最初选择加入谈判，其中既有地缘政治利益诉求的驱动，也有经济利益诉求的引导。

（一）印度在RCEP谈判中的地缘政治利益诉求

从地缘政治上讲，巩固并发展与东南亚国家的关系是印度重要的政治利益。自2013年RCEP谈判开始以来，印度一直保持着积极态度，主要是因为加入RCEP对加强与东南亚国家的联系至关重要，对实施其“东进政策”具有决定性意义。

首先，从地理位置上看，印度半岛位于印度洋中心，这虽然赋予印度海路交通的天然优势，但也隐含其脆弱性，使得印度面临来自海上的各种安全威胁。自莫迪上台以来，莫迪政府对海洋特别是印度洋地区给予史无前例的重视，并很快调整印度的海洋安全战略，加大海上力量的投入，为进一步利用海洋和控制印度洋做准备[1]。同时，印度为了扩大全球影响力、在世界范围内提高话语权，需要整合地理位置上的优势、扩展与世界主要大洋的联通渠道，而东南亚地区拥有马六甲海峡等连接印度洋与太平洋的海上咽喉要道，其所具有的地缘战略意义不言而喻，使得印度愈发重视与东南亚国家间的合作与交流，因为友好的国家间关系有助于促进海上交通要道的共享和使用，便利印度扩大其活动范围。

其次，印度自实施“东望政策”以来，一直致力于扩大其在印太地区的影响范围、增加影响力，但中国的迅速发展被印度认为是其前进道路上的主要障碍。毫无疑问，两国出于各自的利益一直在努力合作，但如果从竞争的角度来分析，权力决定地位，地位决定维持主导的潜力，印度认为遏制中国将有利于其国家安全。东南亚地区处于中国陆地和海洋的南部边缘，因此印度和东南亚国家在确保相互安全与稳定的方面具有共同的战略利益[2]。

尽管“战略自主”的因素阻碍印度成为美国的战略合作伙伴，但印度一直被美国视为有效遏制中国迅速发展的关键国家。为了应对中国在印太地区的发展，美国出台了所谓的“亚太再平衡战略”。由于地理位置、军事、经济和历史冲突等诸多因素，唯一有可能遏制中国成为压倒性强国的便是印度，而不是美国。可以发现，美国的“亚太再平衡战略”与印度的“东进政策”之间存在着联系，因为这两项政策都旨在应对印太地区的所谓“中国威胁”，并改善与东盟国家的关系。印度是美国“亚太再平衡战略”的关键，如果印度更倾向于美国，那么它作为一个不结盟国家的特征将成为历史;如果印度试图加强与中国的关系，那么印度将成为中国在印太地区发展的有利因素。印度夹在中美日益复杂的关系之间，也夹在与两国都有联系的国家利益之间。印度该如何抉择自己的地缘政治走向，仍需当局综合考量。

（二）印度在RCEP谈判中的经济利益诉求

冷战结束后，为了加强与东南亚国家的经济联系，印度重新审视了国家战略规划，并于1992年启动了“东望政策”。莫迪上台后，将“东望政策”升级为“东进政策”，并指出其重点是扩大与印太地区国家的经济合作。早在“东望政策”时代，印度就开始着手推进与东盟及其伙伴的一体化，分别于2005年与新加坡、2010年与韩国、2011与马来西亚签署了全面经济合作协定。随着“印韩全面经济伙伴关系协定”和“亚太自由贸易区协定”的缔结，印度与东南亚和东亚的贸易联系开始增加。在这方面，加入RCEP被认为是加强印度与印太地区整体贸易，尤其是深化其与亚洲知识产权和全球价值链一体化的理想举措[3]。

当前，国际贸易的重点正从货物贸易转向服务贸易。自上世纪末以来，印度已成为服务业出口大国，是世界十大服务贸易国之一。与此同时，其制造业正逐渐失去活力，原因可以归纳为印度缺乏劳动力制度改革动力、没有形成规模经济、市场整合不完全、有的生产技术过时等。而服务业在印度国内经济特别是国际贸易的增长中一直发挥着重要作用，正成为印度努力与包括东盟在内的全球经济体实现经济一体化的重要组成部分。鉴于印度拥有熟练的技术工人和成熟的服务业，与东盟相比，印度在服务业方面具有竞争优势。2014年，印度与东盟签署了服务和投资自贸协定，这为印度服务提供商融入东盟、扩大在该地区的经贸收益提供了机会。

因此，对印度而言，由于还不是亚太经合组织和跨太平洋伙伴关系这两个主要区域经济集团的成员，所以加入RCEP是实现其与东亚经济一体化目标的一条重要渠道，将提高印度与包括中国和日本、韩国在内的该地区国家的贸易额，并获得从日本到澳大利亚的广阔区域市场，尤其会使印度的服务业得到发展机会，比如信息、业务外包以及银行业等其他技术性服务。

三、印度决定退出RCEP的原因

印度已经与日本、马来西亚、新加坡、泰国和韩国签订了双边贸易协定，并与东盟签订了自贸协定。显然，印度若加入RCEP，其与12个RCEP成员国之间的贸易关系不会有显著变化，只有与中国、澳大利亚和新西兰3个国家的贸易壁垒会变得更低。因此，分析印度决定退出RCEP的原因，要将这3个国家对印度的影响因素和印度国内的影响因素结合来看。

（一）加入RCEP会对印度国内产业造成冲击

根据印度商业信息统计署和商务部的统计数据，自印度与东南亚次区域建立贸易伙伴关系以来，就普遍存在货物贸易逆差。印度对东盟的贸易逆差从2001年开始呈现出明显的扩大态势。就中印双边贸易而言，整体来看，2018年两国贸易额为903.7亿美元，印度对中国的出口额为165.3亿美元，进口额为737.4亿美元，印度对华贸易出现了572.1亿美元的逆差。虽然由于2019年以来的中美贸易摩擦，中国对海产品、葡萄、原棉和塑料原料的需求增加，给印度出口商创造了良好契机，使得印度对中国的贸易逆差降幅创下十多年来的最高水平，但仍存在512.4亿美元的逆差。

在这一背景下，加入RCEP会对印度国内产业造成的冲击主要集中在两方面。一方面，印度若加入RCEP，会逐渐降低甚至取消很多领域的关税，加速商品贸易的自由化，这就会造成来自中国发達制造业的低价商品、澳大利亚和新西兰的低价小麦及乳制品对印度工业、农业和乳业等产业的冲击。就工业而言，尽管印度拥有巨大的市场规模和多样性，但它仍是印太地区最缺乏竞争力的大经济体之一。就农业和乳业而言，印度的农产品和奶制品生产商，绝大多数是中小型体量，加入RCEP将使它们面临来自澳大利亚和新西兰的大规模农业集团的竞争。无论是在RCEP还是更广泛的WTO，农业都是印度最敏感的领域，因为印度大多数的人口以农业维持生计。因此，加入RCEP会对印度的工业、农业、乳业等支柱产业造成冲击，这成为其退出RCEP的重要因素。

另一方面，RCEP的知识产权保护法规，将会对以仿制药为主导的印度制药业造成冲击。印度是世界上最大的仿制药出口国，制药行业具有国际竞争力，在制造仿制药方面具有产业优势，如雷迪博士实验室等。RCEP的涉贸知识产权制度将提高对跨国药企专利垄断和打击仿制药机制的保护，贸易协定所规定的义务会妨碍印度以尽可能低的价格供应药物的能力，这不仅会打击仿制药行业，而且会影响印度公民和外国人享受低价药品的“红利”。因此，签订RCEP性质的协议将会对其仿制药产业造成冲击，将使印度从“世界药房”转变为药品进口国。

（二）印度出口创汇“不及预期”

以出口为导向的经济增长模式是东亚经济体的主导模式。与中国、韩国、日本等东亚国家采用的出口导向型增长模式不同，印度经济的大部分增长来自占其GDP一多半的国内消费，因此印度十分关注其出口贸易的发展。从印度出口贸易的角度看，与伙伴国签订自贸协定后，双边贸易额虽有所增加，但来自伙伴国的进口贸易增长速度会远远超过印度对伙伴国的出口贸易增长速度。由于其相对较高的关税壁垒，达成自贸协定后，印度不得不比伙伴国更大幅度地降低关税。以印度—东盟自贸区为例，印度政府《2015—2016年经济调查》指出，自签订贸易协定后，印度从东盟的进口贸易增长了79%，而面向东盟的出口贸易只增长了33%;该报告还指出，“贸易增长更多地体现在进口方面，而不是出口方面，这很可能是因为印度保持着相对较高的关税，因此关税削减幅度大于其自由贸易协定伙伴。”[4]

从印度核心出口利益方面分析，与其他RCEP成员国不同的是，印度的服务业在世界市场上取得了比较优势，包括信息技术、专业服务、法律、银行和教育服务等。以信息技术服务为例，美国和欧盟长期以来一直在印度服务贸易中占有很大份额，但是印度服务出口商并未从东盟国家所给予的优惠市场准入中形成一定的出口规模。这在一定程度上反映出印度服务业在区域自贸协定中出口创汇“不及预期”。

此外，虽然印度建立了若干经济特区，但由于更多地考虑到私有土地征用的便利性，它们大多距离港口较远，这就在地缘因素上限制着出口贸易的扩张。因此，RCEP协定下的关税改革仅会显著促进印度的进口贸易，而难以明显提高印度的出口创汇收益。

（三）印度国内政治力量的阻挠

印度国内的政治力量几乎从未支持过RCEP。因受反抗英国殖民统治的斗争思想、抵制外国产品的甘地主义以及尼赫鲁的费边社会主义经济发展思想等传统的影响，印度国内长期存在思想相对封闭的贸易保护主义力量。如前所述，2018年，印度在对华贸易中出现了572.1亿美元的贸易逆差。印度商界、学界和政府机构对贸易失衡感到震惊的同时，认识到印度对中国进口的严重贸易依赖，加剧了对中国进口的反对态度。同时，在传统地缘政治观念的影响下，印度的政治和精英阶层对地理上的不安全感根深蒂固，其对外发展战略也受到地缘政治的影响，较为抵触中国[5]。印度国内政治力量的局限性，在一定程度上制约着印度市场化改革的效率，从一开始就限制了RCEP的可接受性。

具体来说，印度国内政治力量对加入RCEP的阻挠，主要来自两方面。一方面，RCEP对国内工业集团利益的潜在负面影响，不仅招致印度主要反对党、国会的抵制，更激发了印度右翼國家志愿组织（RSS）的贸易保护主义游说，因为这样的协议势必会使质优价廉的外国产品大量占领印度市场，对印度本土的制造业不利。由莫迪领导的印度人民党的几位高级领导人正是出身于该组织，这无疑是对莫迪政府发出的强烈警告。除了工业利益，有关莫迪可能在全球贸易平台上减损农民利益的社会舆论，也使印度人民党面临来自其内部、反对党和数亿贫困选民的巨大压力。此外，以莫迪为首的执政党在2018年10月底的地方议会选举中意外败退，这使其在经济和贸易问题上面临更大的政治压力。平息或削弱国内人民、在野党和一些特殊利益集团的指责是莫迪的头等大事，毅然加入RCEP较为不合时宜。

另一方面，加入RCEP将会降低贸易产品的进口关税，比如会引入质优价廉的乳制品，而这是印度乳制品行业利益攸关方的一大威胁。印度是世界上最大的牛奶生产国，说明乳制品行业利益攸关方的影响力也不可小觑。可以预料的是，在以乳业作为该邦一大经济支柱的地区，例如位于莫迪家乡的古吉拉特邦，若达成自贸协议，来自澳大利亚和新西兰的乳制品将严重减损当地乳制品行业利益攸关方的利益，并造成一定规模的失业。因此，印度要慎重权衡加入RCEP、从成员国廉价进口产品所带来的潜在社会风险。

此外，在曼谷举行RCEP峰会期间，印度各地的农民和奶农举行了激烈的抗议活动。公众对RCEP的批评越来越多，莫迪不能无视人民的意愿。因此，国内政治力量的阻挠，使得莫迪政府对RCEP的谈判再也不能因过多考虑国际层面的收益而向前推进了，它更多地成为印度在国内政治与国际政治两个层面的“双层博弈”。

四、结语

印度与东盟和其他东亚国家的自贸协定常常被视为其“东进政策”的组成部分。从1991年“东望政策”出台到现在，印度历届政府采取了无数措施，以便在印太地区实现更深入和更制度化的经济一体化。而退出RCEP，说明印度国内保护主义的利益诉求破坏了印度外向型经济的发展愿景，“脱离接触”成为印度贸易政策的新走向，使得印度未能实施一项更深入地进入全球主要市场的战略。如果没有这样的战略，印度就很难期望通过在全球市场上占据更大的份额来获得地缘政治或战略影响力，这无疑会收缩印度累积多年的努力成果。

整体来看，印度退出RCEP，旨在保护国内产业免受进口产品的冲击。一定程度的保护主义固然重要，但过于阻碍国外产品的准入，对印度国内的制造业而言将难以起到积极作用：从微观角度来说，没有形成“鲶鱼效应”，难以提高工厂的竞争力;从宏观角度而言，制造业的发展瓶颈难以有效突破，国家的工业化乃至现代化进程将更加漫长。此外，降低乳制品进口关税虽然会对本国奶农利益产生影响，但同时也将降低市场乳制品的整体价格，使数亿印度人尤其是贫困群体受益。从这方面看，印度在退出RCEP的同时，也放弃了长远的发展潜力及社会收益。

注释：

①东盟十国：马来西亚、印度尼西亚、泰国、菲律宾、新加坡、文莱、越南、老挝、缅甸和柬埔寨。

参考文献：

[1]刘磊，于婷婷.莫迪执政以来印度与东南亚国家的海上安全合作[J].亚太安全与海洋研究，2019（1）.

[2]宋德星.南亚地缘政治构造与印度的安全战略[J].南亚研究，2004（1）.

[3]FUKUNAGA Y II.Taking Asean+ 1 Ftas Towards the Rcep：a Mapping Study[J].Eria Discussion Paper Series，2013（2）.

[4]Ministry of Finance，Government of India.Economic Survey[R/OL].[2020-06-07].

https：//www.indiabudget.gov.in/budget2016-2017/es2015-16/echapvol1-08.pdf.

[5]朱翠萍.印度的地缘政治想象对中印关系的影响[J].印度洋经济体研究，2016（4）.

作者简介：冯元（1997—），男，汉族，山东泰安人，单位为中国海洋大学国际事务与公共管理学院，研究方向为大国战略、海洋安全。

（责任编辑：朱希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