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落烟云

2022-06-10 10:18奚同发
小品文选刊·印象大同 2022年11期
关键词:王铎怀素书法

奚同发

记不得王铎以什么方式进入我的视野,巨拓墨迹,还是碑帖摩崖、高碑大碣?

春暖花开,赏拓阅帖,就这样与王铎《唐诗十首》相遇,近7米长的手卷,时年55岁的他一气呵成,落款“吾书学之四十年,颇有所从来,必有深于爱吾书者。不知者则谓为高闲、张旭、怀素野道,吾不服、不服、不服!”更是引人注目。一堆书坛大咖,都是野道?

此时正逢王铎仕清二年,正月命原官礼部尚书,管弘文院学士,充《明史》修纂副总裁;书帖时三月,好友黄道周抗清被俘救义。

人手第一张王铎之拓《枯兰赋花赋》,来自2012年洛阳碑志拓片博物馆的展览,刘建军馆长为普及这种艺术,特备拓片数件。资料显示原件藏于苏州博物馆或辽宁博物馆。拓片没有画作,仅书法题跋,纵64行,计596字,时年王58岁。内容借雨恭先生府中一茎三花萎后复发的建兰,书人生感慨,尤其对主人多有赞美恭维。似与兰亭雅集类同,不过三五文友把酒言欢,兴致所至,欣然作之。其行文流畅,词雅语精,书墨温润,布局舒展而不张扬,用笔沉稳厚重,顿挫转翻,蓄势藏露,各得其所。尤其被称道的一笔书及涨墨,几乎都没施展,即使喜欢的枯笔拖长式收尾,也仅一“华”字。

所得第二幅是王拓临褚遂良《兰亭序》,既有褚版所兼容的王氏原作之神韵,又赋予不同的个人色彩。名家名帖如此临来,岂不是入帖出帖之妙,从起初的追求形似至信笔而书的神似,不为原帖所囿,于法度之中,变幻多端,有理有据。

而后赴河南孟津,寻访王铎故居,同行者书法篆刻家赵江涛,因中堂之碑《青圃通邻巷》中有一溪字,特意购拓以赠。后来参加孟津采风,洛阳好友赠我一拓,乃顺治九年王铎逝后,皇谕河南布政使司右参议徐文秀冀少保兼太子太保吏部尚书之碑,文中赠谥“文安”。

孟津县因黄河古渡而得名,系大禹治水出三门峡第一渡口。1592年,王铎生于孟津双槐里,后在时任香河县县令岳父马从龙和舅父陈耀资助下,举家搬往县城即今会盟镇老城村。所以,世人亦称其王孟津。

王铎,字觉斯,号嵩樵、痴庵,别署烟潭渔叟。明天启二年(1622年),赐同进士出身,人选庶吉士,官至礼部尚书。顺治二年(1645年)臣清,逾七载(1652年),病逝故里,享年61岁。吴昌硕称其“有明书法推第一”。沙孟海在《近三百年的书学》一文中评其“在于明季,可说是书学界的‘中兴之主了”。启功则盛赞:“王侯笔力能扛鼎,五百年来无此君。”

2000年4月开放的王铎故居,是一个修复的仿明清官府五进四合院落。另有一个与故居隔路相望的园林,即王家当年的后花园,因长出两个奇大的灵芝而名“再芝园”。县城建有“王铎书法馆”,藏王书法刻石260多件。

庭院深深的故居,青砖灰瓦,庄严肃穆,建筑格局一如主人之笔墨,法度森严,又意外频频。

自1641年起,50岁的王铎颠沛流离,李自成破洛阳杀福王,大明国基动摇。再三年,崇祯煤山自缢,倪元璐没有留恋别人对他书画的评价,而以古人一贯的节操标准杀身殉国。1645年5月15日,雨,南明之都江宁城破,王铎与文武百官长跪纳降。不知此时仍浴血奋战的黄道周听说54岁的王铎之举会又作如何评说,反正他自己次年被俘以死保节。

夹在倪黄之间臣服的王铎,果真贪生怕死?

至少大明诸史可以说明他的胆魄和气节。如与“阎党”魏忠贤公开不同流合污,如与兵部尚书杨嗣昌因边事战和之争险遭“廷杖”,即使受任南明,秉性依旧,与马士英、阮大铖等拟降派分庭抗礼……

作为封建帝王之臣,读着儒家经典成长,王铎不可能不明白“忠、孝、节、义”之本,饱读“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忠臣不事二主”等信条,也不可能对叛节后果没有预知。这还关系到一个人在历史中的书写:与他最近的扬州十日屠城,八十万生灵涂炭,史可法“城亡我亡,即碎尸万段,甘之如饴”的大义凛然,至今记录在中学课本全祖望写的《梅花岭上》。稍远,文天祥“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更是把“视死如归”的节操观推到极致。

此时的王铎,面对的不仅是国破,还有家亡,其兄弟姐妹八人,上有一姐,下有四弟两妹。年少时,家中一度一日两粥都难维持。母亲有言“子勿忘我饼尽腹饥时,女勿忘我钏珥鬻币时”。明之末,王铎守京城大明门时,幼女病逝,愈月,次女天,他悲痛欲绝写下銘文以记。接着,父母逝,妻、妹及两个儿子在逃难中相继亡。对于年过半百的王铎来说,此时彼刻,没有谁比他更易选择死。

王铎臣清七年,职位虽不低,于国事几乎鲜有作为。《清史列传》载,顺治八年(1651年)三月,他曾上疏亲政后的顺治,希望朝廷依旧例行孔孟之道,尊师重教,于京祀祭;四月,受皇命祭告西岳。

后来,他把历代名家书帖临写一遍,既展示自己积大成之才华,又给人生一个总结和交代。临终前一年,由儿子无咎整理成《拟山园贴》,以“天干”分10册,计1.8万字,103种,双钩临摹勒石90方,有誉“天下第六行帖”。比之前亲家张鼎延存《琅华馆》(12块方石,刻石21面)规模更大。加上之前所书《延香馆帖刻石》(25方刻石),王铎完全可以实现“史上留好書”之愿,并为他年“必有深于爱吾书者”提供可能。另一方面,尽可能大量应请所写。酒席宴请,饱墨斗笔,几乎来之不拒,其目的仍是要多留作品于民间。他对未来的预见是清醒的,历史不可能放过任何人。

果然,至乾隆一朝,国势稳健,不用继续顺治怀柔明旧臣之术,强化气节忠贞成为必须,开始清算降臣劣迹,皇谕史臣:“在明朝身跻朊仕,及本朝定肌之初,率先投顺,游陟列卿,大节有亏,实不齿于人类。”王铎被列入“乙编”,定性“贰臣”,削谥号,毁诗集,烧墨迹,人生坠落至暗时刻。然而,他融笔墨于自我生命的关照,涨墨兼枯笔,润燥间飞白,从唐草彻底“出圈”,创造出大写意的狂草新语境。

其友人田兰芳记载:“观者从旁操鼓,公意气豪迈,墨洒淋漓……掷笔举觞,如长鲸之吸川,僮仆咸叱为神。”在现场一片叫好声中迅速完成一幅作品,自然与书斋不同,如何满足观众的“意外”期待?一笔书、弄险的结体,都是他的拿手好戏。如果还原当年的现场,可能如此:酒酣之际,只见王大人立于案前,饱蘸一墨,汁浓欲滴,落笔宣纸,在首字笔画之间水墨慢慢晕洇开时,“唰唰唰”一行字已连绵书就,墨迹不断,或藕断丝连,笔断“意”衔,呈现出字与字的各种线条组合。回观墨洇之字,墨团似要吃了笔迹,毁坏字形,一时间令观者屏息凝神,细察才发现那墨色早减去洇染速度,字的边缘虽不规则却不失轮廓,既不伤害字形与笔势,又以墨块省略了可能的笔画,与点、线造成对比,以至形成字与字之间的张力、疏密、浓淡。如此精妙地玩水墨于笔下,估计也没谁了。

《自叙帖》纵不过28.3厘米,最多一行连写八字,而王铎立轴巨幅多则数米,“一笔”十余字、二十余字司空见惯。背后,更有书者线条惊变的想象力,笔尽而势不竭,铁画银钩不断带给书界的传奇。

2021年春节,河南博物院展出三件王铎作品:《诗作六首》草书手卷、《望白雁潭作五律》诗轴、摩崖石刻拓片“仙崿”(系浚县大伾山摩崖石刻之一,另有“鹭涛虎岫”、诗歌《再至青坛》,均为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其中,《望白雁潭五律》为行书中堂,155厘米×45厘米,原属河南淮阳晚清秀才段正则收藏,新中国成立后捐给县文化馆,又转于县博物馆,1996年入藏省博。1982年,曾参加中日联合举办的“王铎书展”,分别在中日两国展出。同年,上海博物馆展出王铎行书诗轴《临王筠寒凝帖》,186.8厘米×50.7厘米。其实,这些一两米长的诗轴,于王铎作品为常见,最大者河北省博物馆藏行书《五言古诗轴》,纵422厘米,创作于明崇祯十五年(1642年)。这些巨帧长轴丹墨,与明中后期高大宏伟建筑的出现和拍,草书也以其书写疾速、变化多端、性情为之,成为书家的首选。

在国内书法勃兴的热潮中,许多人很快发现,学王铎是一种时尚,“书不宗晋,终人野道;今易古难,今浅古深,今平古奇,今易晓古难喻,皆不学之故也。”王铎此语同样适用于今天。

王铎起初是精研《淳化阁帖》,以至达到“如灯取影,不失毫发”。其实,他也是童子功,12岁始临王羲之《圣教序》,3年后字字逼真,且以“二王”后人自居,临帖落款常注“临吾家逸少帖”之类。后来,在内府遇到米芾,顿悟此人最得二王精髓:“米芾书本羲、献,纵横飘忽,飞仙哉!深得《兰亭》法,不规规摹拟,予为焚香寝卧其下。”通过研观大量米芾真迹,“不规规摹拟”成为他临摹的要义。至此,开始打破机械复古藩篱,以尊重传统为前提,进行破坏式重构。自然,以“逼肖”为临摹之度,会视他的“逾矩”,及用笔因情感澎湃恣意,改前辈草家圆笔纵势为方笔凌厉翻折之书作,系“野道”“恶俗”(与今之笔笔有来历、字字讲出处之逆者类同),王铎必然以此反复强调,对他人的“野道说”实现反动。

以草书创岭南书坛新风,“茅龙笔书”创始者明书家陈献章曾语“不要钟王居我右,只传风雅到人间”,也是拿前人说事,不过,没有王铎较真。说王铎与怀素一类,在别人可能是赞扬他与前人等观,他却认为这是抹杀了自己的创新。如果地下有知“当代草圣”林散之评他“自唐怀素后第一人,非思翁、枝山辈所能抗手”,董其昌、祝允明抗不抗手,即使说“南董北王”,恐怕也没有“怀素后第一”说而引发其恼怒至极。

王铎诸帖跋款曾留下对怀素野道的评说,除《临唐僧怀素帖》“怀素独此帖可观,他书野道,不愿临,不欲观矣”似认可外,丙戌年《草书杜甫诗卷》卷末题识:“书于北都琅华馆,用张芝、柳(公权)、虞(世南)草法拓而为大,非怀素恶札一路,观者谛辨之,勿忽。”特意提醒观者仔细辨识,不要疏忽。首都博物馆藏《草书唐人诗卷》题识:“有客日此怀素家法也,则勿许观。”谁说他书法出自怀素一路,不许再看。

《唐诗十首》手卷,落款提到三人野道,其中高闲,曾应诏进宫展示书法,获唐宣宗赐紫袍,韩愈为他专门写了《送高闲上人序》以夸赞。杜甫《饮中八仙歌》中说:“张旭三杯草圣传,脱帽露饮王公前,挥毫落纸如云烟。”张兼楷、行、草,创立狂草,韩愈亦评其“故旭之书,变动犹鬼神,不可端倪,以此终其身而名后世”。怀素是玄奘三藏法师弟子,据说每遇人家门前白壁,便会上去一阵狂书。不过,此等皆是传说或文人杜撰。即使献之,也有“喜爱在洁白衣服上写字”之好。《宋书·列传》记载,时任吴兴太守王献之路過乌程县,在羊家见12岁的外甥羊欣身穿新白绢裙袍午睡,来了书兴,不声不响地在孩子衣上一通挥毫……

于国破山河在,王铎找到杜诗作为最佳依托,书写与心灵达到最切合的统一,诗如己出,又托古避嫌,加上涨墨法的熟稔,一笔字中轴巨轴的得心应手,气吞山河,壮志凌云。此时自己找到形式与内容的完美相融,岂不正是实现自化的标志,与不入晋法的唐草区别开来?但客观地讲,以《自叙帖》来看,其中一笔书,王铎的继承还是很明显的。但他不承认,且称怀素野道,显然是对自己“五十自化”说得迷恋和坚持。放弃了政治追求,遭受了叛节的奇耻大辱,如果说他的书法也是别人的,对他的打击比“贰臣”更甚。

如果只看《枯兰赋花赋》,可能会误解王铎,以为不过是文人的附庸风雅。

笔者收藏的《青圃通邻巷》拓片,王铎写的自己的诗,笔下“柴门拖早市”的田园怡然,与政治进步遇阻便心生归隐之意交织,终不能真正做到“白首空簪绂”。诗文清新淡远,隐隐透出一股失落气息,但墨迹却洋洋洒洒,一气贯通,涨墨不断出现。其中的“西”字,原是篆字笔画,却用行书写来,也是他临帖中发现他人笔误时常以此调整的习惯。“往来如有为”句中,前四字一笔相连,系他喜欢用的“一笔书”。

王铎曾自述:“铎每日写一万字,自订字课,一日临帖,一日应请索,以此相间,终身不易,五十年终日石卢砣而不缀止。”如此勤勉,既是要给后人留下诸多墨迹有意为之,也有降清后以墨疗内心之伤的缘故。加之身为一级官员,请索不乏投其所好者。据说,王铎为官期间,朝中大臣托请写序跋及碑文、墓志、记、铭、赋等不下600篇。或许就是历经岁月之损,人为之毁,王铎仍给后人留下如此之多墨迹的原因,法帖、尺牍、题词、刻石、碑碣、拓本,应有尽有。仅河南,除其故居及各大博物馆,笔者在孟津龙马负图寺、登封嵩阳书院、新安千唐志斋、济源济渎庙、沁阳朱载堉纪念馆、偃师商城博物馆等多处遇到王书之碑。2017年9月2日至10月15日,在浙江美术馆举办的“健笔蟠龙——王铎作品展”,更是一下展出50多件,它们分别来自故宫博物院、中国美术学院、广东省博物馆、西泠印社、天一阁博物馆、温州博物馆、绍兴博物馆等。

在王铎墨迹中,长幅手卷也不少。1642年,在怀州与张抱一同游后,所书《赠张抱一草书诗卷》《赠张抱一行书诗卷》合计长11.67米。这类长卷充分展示了他“一笔书”的饱满生动、气脉贯通、一气呵成。

纸落烟云,凤翥龙翔。王铎的不服帖《唐诗十首》手卷,纵30.2厘米,横698.5厘米,即使笔者水笔摹写,也近200厘米,耗三小时之多。而54岁的王铎却以背临的形式,气贯长虹,完全可以想象到他当初心情之急迫与痛苦。不服的是书法,抑或还有自己的命运否?

如果不是三百多年后的知音村上三岛,王铎能否如此疾速重返国人视线?

2010年12月5日,北京匡时五周年秋拍古代书法专场,四件王铎书法成交过亿,其中村上三岛的藏品《雒州香山作》,从300万元起拍,以4536万元成交,刷新王铎个人作品拍卖纪录。此立轴,创作于庚辰年正月(1640年)初十,是王铎“涨墨法”巅峰之作,被历代学者多加论述,且收入上百种王铎作品集。

村上的书法成就主要源于对王铎的研习,早在20世纪40年代,他来到残垣断壁的王氏老宅,把王铎书法传往东瀛,并推到至高无上之位,且衍生出书法派别“明清调”。80年代,古稀之年的村上仍带弟子朝圣孟津。他编纂的五卷《王铎的书法》,是日本迄今对王铎书法最全面的整理与研究。正是因为他及日本诸多书家的收藏,王铎作品在艺术市场价格不断飙升。也是他的捐赠,才促成王铎故居修复。

如今,故居前厅悬匾“神笔王铎”四字,便出自村上三岛之手。

选自《牡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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