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国民政府时期徽州地区烟毒问题研究（1927—1937）

刘长胜

（安徽大学 徽学研究中心，安徽 合肥 230031）

烟毒泛滥是中国近代严重的社会问题之一，烟毒如寄生虫一般吸食着中国人民的健康与财富。徽州地区①是安徽烟毒最为泛滥的地区之一， 其烟毒问题自清末以来一直未得到妥善解决。相较于其他地区，徽州地区的烟毒问题具有区域性特征：徽州地区是安徽十分重要的烟毒倾销地与消费市场，出产烟毒并不多，流行的烟毒多来自外埠；民国时期徽州地区烟毒流行之广、影响之大，在周边地区是绝无仅有的。 鉴于此，本文拟探寻徽州地区毒品的来源， 厘清徽州的社会状态和政府的社会职能，以期对当代的社会治理有所启示。

一、徽州地区毒品的来源

从自然条件来看，徽州地区多山地，人多地少，粮食自给困难，许多农民种植鸦片以牟利。 在1929年歙县， 一亩地收获鸦片约40 两， 其市场售价约50 元，刨去耕种成本 20 元，每亩获利约 30 元［1］(P42)。高额的利润吸引了众多的耕种者， 如绩溪荆州、磡头等地，种植鸦片者大有人在［2］(P178-179)。 因受制于自然地理条件和政府的监管，徽州所产的鸦片毒品数量并不多，主要来源于商业贩运和私贩。

在民国时期，安徽阜阳、亳州、颍上、合肥等地成为烟毒种植最为密集的地区。 自1916 年袁世凯去世以后，政局混乱，禁烟禁毒政策形同虚设，军阀为了开征烟捐税，鼓励农民栽种烟苗，皖北、皖中地区由此出现了大规模的鸦片种植现象。 如 《节制》载：“皖北旧为产烟之区，昔在军阀时代，皆勒民栽种烟苗，亦趋之若鹜，上下交征利，置国计民生于不顾，久为国人所诟病矣。不料今在革命军旗帜下，亦复如是。 本会近接报告，谓皖北颍州定远合肥一带地方，均经遍栽烟苗。 驻防该地之革命军四十军与三十三军，不但不严行禁止，反派员下乡，举行栽户登记，以便征收烟捐。 ”［3］南京国民政府时期，政府也未制止烟苗的栽种，且为了收取烟捐进行栽户登记。皖北、皖中每年产烟量甚巨，如1922 年阜阳产烟525 万两，到 1926 年产烟量就达到了 1080 万两［4］。如此巨额的鸦片产量，本地无法完全消耗，于是运销到徽州等地销售。“阜阳境内销土，系由存土者直接售于吸户、烟馆、或经土行之手零售，至烟土之剩余量，皆籍土贩运销。 ”［4］在《新安月刊》中，有人痛斥：“不道二十年来，吃鸦片的人，一天多似一天，外来皖北的毒贩，勾通本村无赖，以此作为根据地，慢慢地伸张势力到别处。”除了国内栽种外，大批毒品通过口岸进口至国内。芜湖是安徽省最早开辟为通商口岸的城市，从上海进口的毒品可通过长江水运运至芜湖，从1877 年到1912 年的36 年间，芜湖海关鸦片进口的总价值始终位居各类进口货物总价值之首［5］(P1-217)。 徽州自明清以来就与芜湖有着密切的商业往来，两地相距不过500 里，并且有青戈江作为天然航道，于是从芜湖进口的烟毒大量输入至徽州地区。

在徽州，烟毒的私贩现象较为普遍。 近代徽州社会动荡，时有盗匪出没，他们与烟毒的私运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尤其徽州之土贩，实为盗匪之窝巢，徽州红黑土贩的遗害地方，实较张氏兄弟有过之无不及。我当听到家乡人传说：某年某月，屯溪公安局因捉了某著名土贩保镖发售的土，马上土镖师就动员部下的喽啰，实行武装劫夺。结果，公安局将所捉的土奉还。 并且赔礼才了事。 婺源江湾分驻所巡官，也有一次吞没某土贩的土，因恐手枪相见，不得已而先吞后吐，还出一部分。 ”［6］可见，徽州的土贩亦匪亦贩，势力强大，甚至持有武器，当警察与之发生冲突时有时不得不妥协投降。除了大规模的武装私贩外，徽州也存在着小规模私贩。 “休东四都，西庄地方，有破棚，中有乞丐，贩卖毒品，窝藏奸宄，由三十一三十九各保联保呈当局， 派警驱逐等情，业誌前报，日前城区公安科，转令安万公安分驻所，派警驰往驱逐，距该乞丐闻风，扫带破旧行李远逃，及警士到时，已属风去楼空，着令就近壮丁队，将棚拆毁，以减祸根云。”［7］身处社会底层,起到掩人耳目的效果。

综上可知，商运和私贩是民国时期徽州烟毒贩运的主要渠道。烟毒屡禁不止、屡禁不绝，成为徽州最为严峻的社会问题之一。

二、烟毒笼罩下的徽州社会

在徽州，销售并吸食的毒品主要有鸦片、红丸及吗啡。 20 世纪20 年代吸食鸦片者数量较多。 南京国民政府时期，红丸取代鸦片成为徽州最受欢迎的毒品。 红丸是日本侵略者制造的一种新型毒品，用吗啡加糖精制成，而吗啡是从鸦片中提炼分离出来的，所以红丸是鸦片的衍生品，日本侵略者以大连为基地制造红丸， 经过水运把毒品运至上海，通过长江水运运输至安徽，进而再转运至徽州进行销售［8］(P259)。 徽州吸食红丸者无数，每月购买红丸所费资金数量也十分惊人：“在十数年前，徽州苦于鸦片之流毒，岁耗百万以上，近六七年来，红丸盛销于徽属各县，迅速地又取鸦片而代之。 徽民有鸦片嗜好者，相率改吸红丸，无鸦片之嗜好者，而丧心而沉醉于赤毒，于是红丸在徽属销场，要估各商货人口总值之冠，据一般之调查，红丸输入，岁值七百余万，就祁门一县统计，全县人口，不过十万，染此癖者，竟达三万，每年耗费，在二百万左右，该县人民所赖以维持生活者，厥为红茶，全年收入，不过百万，去年红茶，折本百万以上，加以红丸耗费，损失在三百万左右。 区区小城小县，漏卮如此其巨，其他各县，除绩溪受祸较浅，婺源、黟县、休宁、歙县，染毒之酷，不亚于祁。 ”［9］(P254-255)由此可见，许多人因吸食毒品而破产，乞丐、流民、盗匪随之增加，这严重影响着徽州地区的稳定，甚至有人提出“红丸可灭亡徽州”［9］(P255)。

烟馆林立，烟灯夺目，是当时徽州地区的一大“景观”。在20 世纪二三十年代的徽州，烟馆几乎遍布每一个大街小巷：“（祁门通讯）特货销徽属，土贩有恃无恐，以至烟馆遍布城乡，黑籍人民有加无已，实属徽州一大隐忧云。”［10］因之，地方政府采取了一些限制措施，但是收效甚微。“（绩溪通讯）本县烟民太多，马县长接篆后，亲率警队，破获烟馆土贩多处，罚款千余元，一并充戒烟所经费，但事已多时，戒烟所尚未见成绩，烟馆仍林立，一般人士颇表疑讶不满。”［10］绩溪可以看做是徽州整体的一个缩影，尽管政府当局采取了一些措施来限制烟毒，但是还是收效甚微，到头来烟馆依旧分布密集，并没有多大的改观，不免令人生疑。其实，烟毒的兴盛与政府的包庇是分不开的其中缘由，《新安月刊》［11］中有所揭示：

现在但就我们徽州来说，徽州的鸦片是已经有所谓“监运专员”公然以运销鸦片为官，这可概见一般的情况。 鸦片由官家监运推销，烟民也由官家抓捕罚禁，这是黑暗矛盾到什么程度！ 怎不造成社会种种纠纷贫弱与罪恶。我们只要不昧了良心去审查一下，现在各地的禁烟负责者对于烟禁的状况是怎样。 这久已成了公开的秘密，保持公安机关没有确定的经费，但士官那会“号腹从公”。 于是以抽烟赌捐，收黑籍费上出支了，甚且据一般传说，下级的长官要最低级报效，收到报效又要分些报效他们的上司，就以努力地方自治的区公所，也有很多收缴烟费，这些包庇贩运售卖开灯吸食地方的勾当，久已普遍喧腾民间！ 现在拘禁在监狱以至拘留室的烟贩， 实在不过偶然抓几处不按期缴费的小烟灯，抓几个榨不出油的穷烟鬼，装装“禁烟”的门面，糊糊“禁烟”的公事而已！ 有钱有势的阔烟客，还不是一塌横陈，享受他所谓的“逸福”！ 从“监运专员”那里领来的烟土，满街兜售，做他们的好买卖，他们可以说已在“保险公司”保险过，真比什么都安稳！

可见， 地方政府不仅手握烟毒的监运推销之权，还掌握着烟民的抓捕罚禁之权，这两项看似矛盾的权利同时掌握在一个监管主体的手上，不免会滋生腐败与交易。同时，地方政府为了收取烟贩、烟馆的烟捐乃至贿赂， 公开包庇烟毒的运输与销售，甚至设立“监运专员”，公开售卖烟毒以牟利，政府成为了烟毒交易的助推者。

烟毒在徽州的影响力之大， 几乎涵盖各个年龄段和行业。 相关统计如下（数据详见表 1［12］(P140)、表 2［12］(P141)）：

表1 登记烟民各年龄段在总烟民中所占的比重

表2 登记烟民所从事行业在总烟民中的比重

以上数据来源于1934 年 《安徽省统计年鉴》，该数据参照了1934 年所进行的烟民登记所获取的结果，由于该年是第一年推行烟民登记，因此登记的烟民并未囊括徽州各县全部的烟民，但是这一数据仍可以当做抽样调查数据，以小见大，反映出整个烟民群体的整体特征。 从表1 可以看出，徽州各县烟民以青壮年为主体， 例如黟县，20~29 岁的青年占据了烟民总数的38.8%。 60 岁以下的青壮年是进行劳动生产的重要群体 ， 一旦这一群体染上烟瘾，不但会影响身体健康状况，无法进行生产劳动，还会消耗大量的金钱财产去购买毒品，严重透支徽州发展的潜力。 从表2 来看，从事农业和商业的人，是感染烟瘾的高危人群。其中，从事农业活动的人，一般文化水平较低，容易染上毒瘾；而从事商业活动的人，家底相对殷实，有的人为了追赶“潮流”，主动吸食毒品；还有相当比例的无业人员也染上烟瘾，他们没有正常稳定的收入来源，为购买、吸食毒品不惜铤而走险。“薛坑口里外确地方，红丸毒品仍在秘卖，一般青年子弟，染此恶癖者，奠不家产荡尽，衣衫褴褛，骨瘦皮黄，年来若声以卖无可卖，戒又难戒，故每于日暮人稀之际，軏持斧上山，盗伐树木，籍以变卖银钱，以吸毒品，失主虽明知若辈所为，亦皆敢怒而不敢言，盖一经典彼辈理喻，彼辈即以诈死相骇，在此造林运动声中，若辈公然作此破坏之举，若不严加取缔，将何以保森林，幸贤明当局，主义及之。 ”［13］从中可见烟毒的社会危害性。

三、徽州地方政府的禁烟举措

1927 年南京国民政府成立以后， 颁布禁烟条例，推行“寓禁于征”的禁烟举措，即通过税收的方式去压榨烟毒生产与销售的利润，进一步达到禁烟的目的。这种重税不重禁的措施，并没有禁绝烟毒，反而是国民政府通过烟税烟捐的征收获取了大量资金。徽州正是在这一时期，烟毒横流。1933 年，迫于国内外舆论压力与国家社会治理的需要，南京国民政府采取了更加严厉的禁烟措施，“鄂豫皖三省剿总司令部” 严饬安徽省开展禁绝烟毒的工作，于是徽州也展开了轰轰烈烈的禁烟活动。

一是查缉烟毒， 打击烟毒贩运。 自1933 年开始，徽州政府逐步采取实质性的禁烟举措，震慑了烟毒贩，树立了威信，取得了显著成效，以至于“不独客籍红丸毒贩绝迹， 即本邑勾结客贩牟利之辈，亦多改谋他业，毒□日减，肃清可期，近据南乡来人谈，自保甲成立，负责清查后，以前贩卖红丸之客民，均不敢入境，吸者多半戒绝……”［14］。

二是举行吸户登记，掌握吸户数量。 徽州的吸户数量常常是模糊不清的，这影响着政府政策的制定与推行。 鉴于此，1933 年开始，徽州各属县纷纷发布布告，限令吸户进行登记，如黟县责令所有吸户进行登记，并领取戒烟照及旅行证，如果短时间内无法戒除烟瘾，还需要向戒烟股进行登记，经医生的检查以后，缴纳现洋五元，才能领取到戒烟执照，领取到戒烟执照以后，不可购食烟毒，否则就按违规论处［15］。 1934 年，安徽省政府制定了六年禁绝烟毒之计划，进而又开始强制吸户进行登记。“未登记之烟民，如不肯登记，得依左列办法处理之 甲、意存观望者，得强迫令其登记 乙、经强迫仍不听从者，即行传带登记处，勒令登记，倘抗传不到，得改传为拘 丙、拘传到登记处，如再抗不履行登记者，得押解县政府法办。”［16］如此严厉的处罚措施，使得吸户不敢不去登记。

三是设立戒烟股、戒烟医院。戒烟股、戒烟医院是帮助吸户戒绝烟瘾的场所，登记后的吸户如果无法自行戒除烟瘾，则需到戒烟所、戒烟医院去戒除。根据安徽省民政厅所制定的 《各县市戒烟所章程》规定，戒烟股应设立于市县政府所在地，受到所在地长官的指挥与管理。 在戒烟股人员构成上，设所长一人，医师一人，助手一人，药师一人，看护二至四人，事务员二至三人，但以上人数并不固定，需根据当地的戒烟吸户数量和经济情形由当地的长官酌量增减［17］。徽州各属县先后在各自的政府所在地设立戒烟股、戒烟医院：1933 年 10 月 20 日《徽州日报》记载，屯溪成立戒烟医院［18］；1933 年 12 月，黟县［19］、歙县［20］戒烟股也相继成立，婺源［21］也着手筹备戒烟股的建立。除了政府力量参与戒烟股的创设外，一些民间的私人力量出于对烟毒的痛恨和自身的社会责任感，也建立了民间戒烟股：“（绩溪讯）本邑三都尚田乡联保主任，兼该村篑进小学校长汪仲谋，对于地方贫苦无告之人，无不竭力抚恤，闻该村将发起组织设立戒烟所，使一般有瘾烟民解除痛苦，所中经费，均汪独立担任，此种义举，真难能可贵。”［22］同时，如有吸户故意隐瞒、抵制戒烟活动，政府将采取强制措施。“第九区凤山乡，自经组织毒品强戒所以后，所有吸食红丸鸦片者，经各保甲张检举，即速来所自首受戒，如有意存观望者，则执行强戒，故连日以来，强戒所内，各受戒者，莫不思烟□嗤之，概闻该所戒术，须四十即可断瘾云。 ”［23］

四是限令特商登记。在“寓禁于征“时期，烟馆、土膏店备有烟毒、房舍即可营业，无需向政府机关登记领照。 针对这一情况，徽州政府当局责令特商们限期向当地禁烟股登记领照，未登记者，一律不准营业。如“休屯毒品查禁办事处，为奉行豫鄂皖三省剿匪总司令禁烟条规，严厉查禁麻醉毒品，取缔土膏行店及吸户除已呈请专员公署转咨湖北特税处，准屯溪宁康土膏行，联康土膏店、休城振康土膏店、龙湾复康土膏店、上溪口庆康土膏店五家外，其余所有一切私贩及供人吸食之鸦片烟馆，一概予以查封，并由该办事处布告周知，定于本月二十日实行，又该办事处查缉队，亦于是日开始工作云。 ”［24］如有私自开设者，则予以查禁、制裁。 “（休宁讯）休东四十五保由溪程迎福，举□不检，行为凶暴，贩宰耕牛，历有年所，犯案累累，今春，复染烟癖，在该保私设烟馆，籍执照为护符，专容一般无赖幼小吸食，至该保近来时有窝案发生，肴湖边溪塝上亦属该保管辖，有孙松福者，亦同样私设烟馆，县公安办事处，近得密探报告，请该烟馆私自供人吸食，昨日已派武装警士八名，将该程迎福孙松福及吸食犯胡继林三名，并烟具多付，一并拿获，兹在程迎福家中搜出段中簿据烟帐多事，于下午由屯解休。 ”［25］可见，政府通过登记环节增强了对烟毒的管控。

四、结 语

在南京国民政府统治前期，徽州地区的烟毒问题分为猖獗与严禁两个阶段。 1933 年全面禁烟以前，烟毒十分泛滥，来自皖北以及海外的烟毒源源不断的输入至徽州地区。 1933 年，安徽省政府开始严打烟毒，采取了一系列的措施，如烟民登记、限制销售、设立戒烟医院、限令特商登记等，较为有效地控制了烟毒蔓延。然而，烟毒的彻底根治并非易事，既需要良好的经济、政治、文化、教育等环境的支撑，也需要政府及社会各界的协同努力。

注 释：

①1934 年，婺源县被划归为江西省管辖，因此，文章所讨论的徽州地区主要指歙县、祁门、黟县、绩溪、休宁以及1934年以前的婺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