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到长夏落幕时

四月

她离开这里，年复一年，那个少年每天都会发信息给她，没有一日落空。

01 暮春

暮春，天气依旧很冷，一站式汽车美容店外，一位成年男子正在跟电话里的人吵架。冷风吹过，枯叶在地上打了几个旋儿，又无声无息地躺回原地。

叶枫皱眉，自动屏蔽父亲接下来对电话那端的母亲说的脏话。

“车弄好了。”一个冷清的声音打断了父母之间无休止的争吵。

叶枫抬头正好看到那双眼，漆黑、冷静，如深冬的夜色一般。

他记得，自己上次见到她还是在开学的第一天。那天她穿白色T恤、黑色裤子，戴红色的耳机，沉默、冷淡，在一群叽叽喳喳的女生中，尤为显眼。

女孩好似不认得他，转身要往里走。

他开口叫住她：“竺苑。”

她回头，眉梢微挑。

很少会紧张的叶枫心思晃动。片刻，他深吸了一口气，问：“你怎么不去上课？”

竺苑看着他，最后在他父亲的车开出来时，动了动嘴唇。

他反射弧超长，一直到车子开入家里的车库，才反应过来她说了什么。

她说：“管好你自己，少年！”

那晚叶枫躺在床上，脑子里反复播放这句话，最后领悟——她叫他“少年”，大概率是没认出他是同校的同学。其实他们两个人的班级挨得很近，他是一班的，她是二班的。

次日，叶枫去老师那里送作业，人刚站在门口，就听到一班班主任和二班班主任提到竺苑的名字。原来，她的缺勤问题，一直是二班班主任的心病。他还听到，这学期的学费，她还没有交。

“这女孩真是的，人都找不到。家里只有一个外公，天天住在医院，咱们就是去了，也什么都不敢跟老人家提。”二班班主任抱怨。

叶枫抱着作业进门，两位老师停止谈话，看向他：“老师，我去找吧。”

班主任问：“找谁？”

“竺苑，我前几天见过她。”

要说这事，叶枫揽了，有点越俎代庖。但二班班主任是他们一班的数学老师，他又是数学课代表。老师想了想，也就同意了。

大风刮了一个星期，周末阳光和煦、风平浪静，总算有了春天的样子。叶枫中午坐公交车去往那个一站式汽车美容店，一路上心底堆满了忐忑，反复练习面对她时说的第一句话。结果她没在店里。经她的“工友”指点，他在距离一站式汽车美容店不远处的胡同里看到了她。

此时的她正微眯着眼睛，蹲在墙角的一束光里，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叶枫走近，在她的身前投下一片小小的阴影。

“竺苑。”他叫她的名字，比上次见她时叫得更顺口一些。

她抬头，琥珀色的眼眸晶莹剔透。他心里一动，就听她说：“你边上去点，挡我的阳光了。”

他不自觉地移动了一下位置，说了一句他自己也觉得很烦人的话：“你一个女生，这么蹲着不好看。”

空气好像一瞬间就凝滞了，竺苑跟他对视了几秒：“有事说事。”

他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吐出兩个字：“学费。”

竺苑好久都没讲话，叶枫以为她生气了，谁知她拿出手机，给他看她的银行卡余额。透过手机被摔出裂痕的屏幕，他看到一串可怜的数字。他嗫嚅了两下，一路上的准备都被他吞进肚子。

不一会，有人来叫竺苑回去，说来活了。她站起身，朝叶枫摆摆手，像是驱赶他快点走。他站在原地没动，看着她离开。一站式汽车美容店的工作服是深绿色的，衬着她挺拔的身形，如拔节向上的竹，淡泊中带着一丝倔强——因为是短发，身形又高挑，背影看过去，比他更像“少年”。

她的身影消失后很久，叶枫才意识到自己在发呆。他抬手挠了挠头，傻笑了一下。

02 人情

跟竺苑再见面已经是半个月后，叶枫正在学校的足球场上踢足球。他看到她，连角球都不发了，随手拉了场边的同学来替他。

他朝竺苑跑去，身后的男生们嗅出八卦的味道，唱着暧昧的歌曲，恨不得凑到两人的脸前去起哄。

叶枫忍无可忍，从场边的同学手里抢过足球，不客气地向身后的兄弟们踢过去，男生们大笑着一哄而散。

“找我有事？”金色的夕阳映着叶枫的脸，英俊如雕塑一般。

竺苑耷拉着眼皮递过来一个白色信封：“钱先还你一部分。”

彼时，叶枫认真地看着她的脸，她的表情还是那样淡淡的，眼里一点情绪也没有。

叶枫接了钱，竺苑转身就要走，他脑子一热，跨了两步，挡在她面前。她看着他。

“不说点什么吗？”叶枫问。

许是刚刚踢球踢得太猛，等待回答的间隙，叶枫能听见自己剧烈的心跳声。

“剩下的会很快还给你。”她以为他在说钱的事。

微风拂过她前额的发梢，叶枫看着她，觉得自己的脑袋像是被人按在了水里，再开口，都带着嗡嗡的声响：“我不是这个意思。没经过你的允许就帮你垫付，您会不会觉得我多管闲事？”

她抬起狭长的眼皮，停了好一会，才道：“我欠你一个人情。”

她说完就要绕开他，他还是分毫不让，她面色微冷：“什么意思？”

叶枫抬手擦了一把额头上的汗，鼓起勇气：“我叫叶枫，你们隔壁一班的，学习成绩还不错，喜欢踢足球，咱们交个朋友，行吗？”他说着还报了一个手机号，“或者先加个微信？”

竺苑绕着他走开，像是绕开一棵树。

他的肩膀垮下来，其实他在学校行事还是蛮低调的。只是这一次，他没忍住。

球场上人来人往，消息也传得特别快。晚上上晚自习前，班上一个叫何瑞的女生找他说话。因为是同一个初中升上来的，他跟她的关系还行。但今天她不知怎么了，在他面前有意无意地内涵竺苑，说竺苑无视纪律，还随便交社会上的朋友。

“这样的女生，你也感兴趣？”何瑞故意问。

叶枫眼皮都不抬：“你又知道。”CF75ACD3-A914-4921-B98A-D07E89956D18

“我怎么不知道？”何瑞说，“她可是这个学校的名人，已经留了一级。听说她很小的时候，父母就离婚了，谁都不肯要她。我妈说，单亲家庭的人，这里和这里都有些问题的。”她戳了戳他的胸口，又指了指他的脑袋。

叶枫环抱手臂靠在后面的桌子上：“是吗？那你别跟我说话了。我看我爸妈也快离婚了。”

何瑞长相好，家境好，是很有些公主脾气的。被他这么一堵，她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叶枫，你替她说话就算了，还拿自己爸妈说事，有意思吗？”

叶枫脸上像是结了霜，冷笑道：“没你有意思。”

他不知道何瑞是怎么想的，以贬低别人的方式来抬高自己，太没品了。

这一架吵得完全让何瑞始料未及，后果就是，本班参与校庆的节目黄了——本来叶枫跟她说好的，她上台表演拉丁舞。

叶枫知道她想逼他低头，但他偏不肯。

隔日，他意外在走廊上遇见竺苑。他快步跑上去，同她并肩出校门，一路上没话找话，提了节目黄了的事，但没说原因。

竺苑听了，沉默几秒，问：“要帮忙吗？”

叶枫虽然迟疑，眼睛却亮了几分：“你肯帮我？”

竺苑说：“我说过，我欠你一个人情。”

叶枫表面上看上去很平静，心里却高兴得要翻跟头。

他站住，握拳伸到她的面前：“就这么说定了？”

她怔了片刻，笑了一下，也握拳跟他碰了碰：“好。”

叶枫的心情像是遇到了顺风的小帆船，呼呼地鼓起风帆，嗖地一下就划了出去。

03 帮忙

与人结怨是有连锁效应的。这日，一个男生放学时拦住叶枫，问他为什么欺负何瑞。那口气，自然不怎么友善。他认得那男的——是何瑞拉丁舞训练班的舞伴。

叶枫不怕事，但也觉得没必要被人冤枉，于是道：“说不上欺负吧，我也就是说了几句公道话。”

无奈那人不听解释，上来就动手。叶枫也不是任人宰割的主，放下车就迎上去。两个学生刚纠缠上，就被路过的教导主任看到。

教导主任把车停在路边，将两个少年分开，带回学校。

叶枫的班主任也被叫来，老师跟学生一起被教导主任狠狠地批评了一番。他们再出门时，已经是晚上九点钟。

大人们也是从孩子过来的，做了这么久的教学工作，底下的学生有什么动静都瞒不过他们。班主任把叶枫送到家后，自己也下车，说了他两句。

班主任说，你是班长，又是男生，有风度一点，先低个头，做个男子汉。

叶枫沉默地听着，等班主任说完，才开口：“老师，我尊重你。但这件事，我没法和稀泥。”

班主任眉头一皱。

叶枫继续道：“我没错，错的是何瑞。拿流言中伤别人，就是不对。这跟性别没关系。”

他说完，转身就走了，所以没看到不远处大树下竺苑的身影。

那晚躺在床上，他发现竺苑加了他微信——这么久了，终于——

他樂坏了，兴奋地从床上一跃而起，又嫌不够似的，如小孩子一般在床上蹦。最后一次不小心跳得太高，他的头顶撞到了天花板，砰的一声，晕倒在床上。这种晕乎的状态一直持续到第二日的中午。他把手机刷了又刷。

加为好友之后，竺苑一条信息也没给他发。他这心情就跟坐过山车一样。

她的头像是一片竹林，名字是一个圆点符号，完全符合她冷淡的人设。午饭的时候，叶枫没忍住，一条又一条地给她发信息。

“干吗呢？”

“最近来上课了吗？怎么没见着你？”

“中午吃什么？”

“对了，上次你说帮我，怎么帮？有想法吗？我可等着呢！眼看着就校庆了。”

他发完又后悔，自己是不是太嘴碎了，会不会被她嫌弃？他从来没这样，做事欠考虑，等别人回信息等得百爪挠心。在他心里的焦虑就要“水漫金山”的时候，她来信息了——一条是转账信息，一条是个小视频。

他顿了顿，点开小视频。屏幕上显示出一间舞蹈工作室和一个巨大的LOGO，几秒后，竺苑走入屏幕中央。

这次的她穿宽松的灰裤子和白色紧身运动上衣。音乐响起的时候，她随着节奏摇摆，漂亮又有力量。她竟然会跳街舞。那天晚上躺在床上，叶枫又是很晚才睡着。他翻一个身就觉得自己捡到宝了，再翻一个身又开始默念“疯了，疯了”。

04 如风

有了街舞的契机，叶枫很快在微信上约竺苑见面。

周末市中心的咖啡厅，叶枫坐在面朝长街的座位等待时，心中有种别样的激动。

他早到了半个小时，等了大概二十五分钟，竺苑到了。咖啡店外来往的人很多，但他还是一眼就捕捉到她的身影。

他隔着玻璃对她招招手，她对他抬了一下下巴。

点好了咖啡，两人在高脚凳上坐下。没多久，叶枫靠近竺苑的那只耳朵，肉眼可见地变得通红。他感受到耳尖的热度，极不自然地抬手轻轻盖住。

竺苑好似没注意这些，只给他看另外一个视频：“我找了几个舞蹈室的学员一起跳了一段，给你看一下效果。”

这个舞蹈是竺苑原创的，刻画的是中国古代的侠客群像，风格又硬又飒，很适合男生跳。

“Popping？”叶枫做了点功课。

竺苑“嗯”了一声，难得地问：“你懂？”

叶枫的脖子都红了，转移话题道：“看过相关的节目。以前没感觉，现在觉得街舞、涂鸦，这些街头文化还挺酷。”

竺苑抿唇点头，神情里有种难得的认真：“大概因为它们的生命里都带着‘反叛的基因。进不去画廊，就把长街做画板;走不进殿堂，便把街头当舞台。”

她悠悠地说着，忽然回眸对他一笑。

那笑容过于明媚了，他一时间竟看痴了。片刻后，他收回眼神找补，但想了半天，脑子里的神经只顾着打结：“那个，嗯，是啊。”CF75ACD3-A914-4921-B98A-D07E89956D18

皮肤太白的人，害羞会变得过于明显。

竺苑眨眨眼，很轻地笑了一下：“约个时间吧。”

叶枫脑子没转过弯：“嗯？”

竺苑看了看手机上的时间，从高脚凳上跳下来：“我说，约个时间，找些人，我教你们跳街舞。动作不难学，一个月，足够了。”

叶枫不想她这么快走，但又实在找不到什么话题，紧张之下有点幼稚地问：“你不怕你们班的人知道，说你是叛徒吗？”

竺苑的嘴角勾起一丝笑意，她今天委实笑得有点多。

“艺术没有‘班界，何况我本来就是编外的。”她说着，抬手拍了一下叶枫的肩膀。

这哪里是拍他的肩膀——分明是在拍他的心。

他的目光一路追随着竺苑的背影，总感觉她的手心留在他肩膀上的热度如烙印一般。末了，他低头喝了一口冷掉的咖啡，又觉得惆怅——她这种女孩自由如風，很难留住的样子。

周一上课，叶枫私下找了班上几个体育好的男生，他打算把这个当作秘密项目进行，校庆日给全校师生一个惊喜。男生们一开始听说是跳舞，根本没兴趣，看了竺苑的视频后，却摩拳擦掌、跃跃欲试起来。

实验中学本着推进素质教育的态度，常会举办一些文艺庆典，可叶枫所在的班级在这方面一向是末流。这次学霸们准备一雪前耻，拿第一。

平日里竺苑有空就会来给男生们指导。距演出只剩下最后一个周末的时候，她特地请假，跟他们一起制作舞台布景。她做事比他们这些男孩利落得多，从设计到实际操作，每一个细节都漂亮。

“跟竺苑一比，咱们可真是……”其中一个男生略感羞愧。

“事实证明，优秀不分男女。而且，能被这么一位优秀的女生领导，也是人生一大快事啊！”

叶枫说这话的时候，目光盯着远处给同学演示舞蹈动作的竺苑。他身边的哥们相互对视了一番，其中一位调侃：“叶枫，你是想被人家领导一辈子吧？”

彼时竺苑转身朝着他走过来，他只觉得周遭的一切都成了虚无的背景，只有眼前的她是真实的。那一刻，他听到自己心底深处的那个声音轻轻地答——也不是不行。

05 承诺

校庆日，整个校园都洋溢着欢快的氛围。上完半天课后，就是文艺会演。全校学生都在盼望这轻松的时刻，叶枫却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一位同学生病，不能赶来表演。他们的节目是团体节目，少一个人都不成。

叶枫的行动比头脑要快，他踩着下课铃来到竺苑的班级。

他站在门口的那一秒，竺苑心电感应似的，把眼睛从书本上抬起来。

他什么也没说，她好像就懂了。

竺苑起身走过去，听他说了情况后，干脆地道：“我上。”

他顿了顿，瞥了一眼她身后那一双双八卦的眼睛。

“这样行吗？”他问。

竺苑没什么顾虑：“行！”

一个字，竟如定海神针，令他心安。

那场表演因为竺苑的助阵变得异常精彩，得到了全场最热烈的掌声。

然而，精彩之后，麻烦就来了，在最后的颁奖仪式上，有人质疑这个节目“不正当竞争”，找了外援，而这个外援还是节目位列第二名的那个班级的成员。

学生都是好学生，但事关班级荣誉，大家依然会选边站，更何况，在这所学校，竺苑本身就是个异类。

老师们当然不希望将事情闹大，为了安抚学生，让两个班级并列第一。但等到全市中学生文艺会演上报节目的时候，学校还是选送了叶枫他们的节目。

实验中学每学期末都会评选“实验之星”，会发奖状、奖品和奖金。而参加市属级别的会演，是可以加很多分的。学生们对此心知肚明，之前竺苑给别的班级帮忙的事，再次被摆在台面上。接着，她替一班编排节目的事情也被泄露出来。

闲言碎语从二班传到全年级，再传到一班叶枫的耳朵里。他担心竺苑，怕她在原来的班级待不下去。他自己也是学生，太知道来自同龄人的冷漠，可以把一个人的公共生存空间挤压到什么样的程度。于是，他开始等她一起回家。

他以为这样是在保护竺苑，却不料将她推向另一个极端。

在学校里，他的女生缘很好，她几乎被当成靶子，遭遇无情地扫射。

有次走在路上，叶枫旁敲侧击，问她在班里有没有受欺负。

她忽然问他：“有又怎么样？”

他心里顿时就是一拧，说道：“我帮你出头！”

他说完，又怕她觉得自己没资格，补了一句，道：“我们是朋友啊！”

他用的分明是肯定的语气，看她的眼神却充满了不确定。

直到他看到她对他微笑，像迎着暮春的晨光，盛开的第一朵花，美妙得令人心颤。

就在他以为一切都维持在一个微妙的平衡中的时候，意外发生了。

这晚下晚自习，竺苑接到医院打来的电话，说她外公病危。她心慌，骑电瓶车不小心撞上了前面停着的白色奥迪——那是何瑞妈妈的车。

下车看到叶枫和竺苑的何瑞，像是终于找到了泄愤的借口，她拦住竺苑，说这是进口的车型，特别贵，要竺苑立刻赔偿。

叶枫上去跟何瑞的母亲说好话，说自己会承担损失，请她放竺苑先走。

何瑞却忽略他，紧紧地拽着竺苑，不肯放手。

这事情一直到警察来了才算平息。事后，叶枫拦了出租车，带竺苑去医院。他看着她苍白着一张脸，肩头不住地发抖，却什么都不能为她做。汽车一路飞驰，还是晚了一步，她最终没能跟外公说上最后一句话。

当看着脸上蒙着白布的老外公被医护人员推出来的时候，竺苑的腿忽然软了一下。叶枫心里一惊，扶着她的同时，匆忙从兜里掏出纸巾递给她。他们对视的瞬间，他发现她竟然将眼底的泪生生憋了回去。

她是多么要强的一个人啊，即便是在这样的情况下，也不肯在别人的面前哭。叶枫想说“竺苑，你是可以信任我的”，可是他努了努嘴，最终什么都没有说。因为他知道，她不是那种会因为一句话或者一件事就轻易相信和依靠别人的人。她有她自己的坚韧，而他能做的，只有陪伴。CF75ACD3-A914-4921-B98A-D07E89956D18

黎明时分，他跟她一起走出医院。台阶上，她忽然停住脚步，幽幽地说：“今天是我的生日。”

叶枫看着她，很快明白了她的潜台词，现在外公去世，以后再也没人陪她过生日了。

那一刻，他觉得心疼极了，也无奈极了。他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只好在分别的时候，定定地看着她的眼睛，认真地承诺：“以后，我陪你啊。”

沉默在熹微的晨光中蔓延，他怕她不相信，又补了一句：“我说的是真的。”

……

06 决定

任何人在失去至亲的时候都会难过。叶枫一直以为竺苑控制得很好。外公去世后，她有些日子没来上课。他去一站式汽车美容店找过她几次，得到的答复都是她想先赚钱还给何瑞。他竟然信了。

直到有天叶枫上课时听到同学们的聊天，有人说看到竺苑去了教导处，貌似要休学。

“聽说她把钱也给教导处主任了。”那人说。

还上着课，叶枫忽地站起来往门外冲。他跑去教导处，没看到人，又往门口飞奔。他看到竺苑已经走出去，学校的大门在她身后缓缓关闭，他被保安拦在里面。

“竺苑！”他叫她的名字，声音在空寂的校园上空回响。

她没回头，他的情绪更激动了。他挣开保安，上去拉学校的铁闸门，声音更大了：“竺苑！”

叶枫喊着就要翻越闸门，被身后的保安一把抱住。

授课老师和教导处主任闻讯赶来。

上课时间，年级第一名的同学竟然做出这样的事，主任气得要死：“叶枫，你干什么！下来！”

他清醒地疯狂着。他有种感觉，这一刻不叫住竺苑，她就会从他的生命里完全消失。

“竺苑！”他这一声撕心裂肺，很多人都从教室里探出头来。

“叶枫，你给我下来！你们把他拉下来！”教导主任气急败坏。

此时，竺苑回头，隔着那道并不高的铁闸门，她跟叶枫遥遥相望，并最终对他展开一个温柔的笑。他的心里咯噔一下，垂死挣扎，高喊道：“竺苑，你等我啊！我去找你！”

结果，那天叶枫因为违反纪律被留校到很晚，父亲把他接回家后又训斥了一个多小时，他被禁足了。

那段时间，家里和学校都把他看得很紧。因为这件事，他的父母在吵吵闹闹的婚姻中第一次达成共识，轮流接送他。

无奈，他只能给竺苑发消息、打语音电话，但她始终没有任何回应。

等他再找到她工作的地方，才知道她已经把房子租给一站式汽车美容店的同事，离开了这座城市。

“她走的时候说去哪了吗？”叶枫问。

那人摇头：“她家之前就剩外公了，现在老人没了，她四海为家呗。那小姑娘很要强的，在哪不能活？”

夜深了，一站式汽车美容店打烊，叶枫颓然地站在原地，依旧不敢相信自己以后就见不到竺苑了。难道说，这么久了，她对他一点情谊都没有吗？就算是普通朋友，要离开，去哪里，总可以说一声，交代一下，至少吃顿散伙饭吧？

时间如流水一般溜走，转眼就到了准备高考的日子。

何瑞有次在街上遇见叶枫，看他站在一站式汽车美容店门口，跟几个工人聊天——那是竺苑曾经打工的地方。

何瑞也是后来才知道，她为难竺苑的那天，竺苑的外公病逝了。她不是坏人，她就是因为叶枫的关系，有些嫉妒竺苑。

那天何瑞一直等到叶枫过马路，她才主动走上去，鼓起勇气说：“那件事，对不起啊。”

他像是没看到她，径直往前走。

他的冷漠让何瑞心里的歉疚忽地又变成愤怒：“就算她在这儿又怎么样？你们还是会分开的！你觉得，以她的成绩，能跟你考到同一个地方吗？”

这话让叶枫的脚步顿住，他回头，脸上的表情平淡又坚定。他说：“何瑞，你错了，见不到她，我哪里也不会去。”

何瑞琢磨出他这句话背后的含义，惊呆了，她说：“叶枫，你是疯了吧？”

高考报志愿，她才知道他说的是真话。以他的成绩，上T大没有任何问题，他却留在了本地的一所学校。

为了不给师长和家人干涉他报志愿的机会，他在高考的考场上算着分数做试卷。一直以来，他都没有选择的权利。竺苑遇到困难的时候，他没能力帮忙;她走的时候，他没能跟她好好告别。但考场上，没人有权利握住他的手，困住他的脚步，定好他今后的方向。

少年的坚持如磐石，老师和家长在他的计划中败下阵来。当人人为他那似锦的前程惋惜时，只有他清楚在原地等待的意义。

录取通知书下来的时候，他给竺苑的手机发了一条消息，他说：“竺苑，不管你去了哪里，都别忘了，我在这里等你——Always。”

没人知道，竺苑也不清楚，叶枫在医院外的承诺不是随便说说，他既然说了，就会守一辈子。

尾声 风停

竺苑再回这座城市的那年，叶枫毕业留校。

他走出学院楼的时候，看到一个高挑的身影从不远处的SUV上跳下来。他连她的脸都没看清，就认出了她的人。他的脑子里迅速掠过一百种同她打招呼的方式。但在这发愣的瞬间，她已经来到他身边。她又长高了一些，面部轮廓也显得更加成熟。

“嘿。”她跟他打招呼，依旧是那副潇洒的样子。

叶枫感觉到自己身体内的一部分被这嗓音唤醒，一如当初，他在开学时见到那个白衣黑裤、脖子上挂着红色耳机的女生时，心脏不由自主地狂跳。

“干吗呢？愣在这儿？”见他没开口，她问。

终于，叶枫舒了一口气，道：“我在等你啊。”他顿了顿，又看了她很久，才问，“你呢？算是回来了吗？”

竺苑点点头：“怎么办呢，总不能让人一直等。”

她离开这里，年复一年，那个少年每天都会发信息给她，没有一日落空。

她最初并不信那年少的诺言，但经不住有人一守就是七年。她知，自己这辈子不可能再遇到一个男孩，执拗地喜欢她这么多年。而她也是喜欢他的，曾经是，现在依然如此。

此时，夜阑如水，月光温柔，风停靠岸。CF75ACD3-A914-4921-B98A-D07E89956D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