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古体诗的经典之作,《梦游天姥吟留别》是诗仙李白浪漫主义风格的具体呈现,同时也是其游离于出世与入世的思想体现。在这篇奇秀、伟丽的旷世之作中,诗人通过对梦境中新奇的意象描绘,将洒脱、桀骜、坚韧的文人风骨赋予其上,在亦真亦幻中把梦境与现实有机融合在一起,从而带给读者如痴如醉的独特审美体验。从诗歌内涵上讲,诗人以“虚”就“实”,采用比兴手法托梦言志,并以雄奇的艺术构思表達了对梦境痴醉与现实无奈的矛盾之情。
一、“济世安国”的政治理想
(一)诗歌的创作背景
了解《梦游天姥吟留别》的创作背景是理解文本内涵和诗人情感的前提。作为浪漫主义风格的代表人物,李白早年“放浪形骸”,于山水中“仙游”,并在全国各地漫游中广交人缘。于是在公元742年,李白经好友推荐被唐玄宗应召入仕,由此生出了“我辈岂是蓬蒿人”的雄心壮志,并渡过了其短暂的仕途“得意”期。但随着其孤傲的性格难以融入权贵间的勾心斗角,于是在权贵与小人的排挤和诽谤下被唐玄宗逐放出京,其雄心抱负也随之搁置高悬。该诗正是作于诗人离开长安后别东鲁朋友时所作,因此又作别名《别东鲁诸公》。
(二)李白的求仙之道
李白的求仙之路在唐朝是“有迹可循”的。玄宗时期,伴随大唐时代开放之风盛行,文人学者以“遁入”山林来达到仕途的目的蔚然成风。因此,隐士的求仙问道往往以“求名”为目的,故而可知李白诗中的“青云梯”之意象是作为通向仕途的捷径。当然,这与唐玄宗“尚道”的风气也大有关联。为提升朝代底蕴和高度,唐玄宗将“玄元皇帝”赋之老子李耳,并尚其为祖。因此,以“隐”入仕是唐代士人流行的风气。这从《梦游天姥吟留别》中“龙吟”意象的设置也可见一斑。李白在长安仕途的坎坷经历催使他通过“梦游”营造出对既往的纠缠与反思,把心之所想、所望托付梦境。只是,这种求仙之路是李白不得已而为之的选择。因此,“李白在求仙之路上实际上很诚恳,饮酒作诗很诚恳,当然仕途也是诚恳的”。[1]因此,对《梦游天姥吟留别》的解读关键是理解诗人借比兴寄托理想的逻辑,即因现实困顿,郁郁的李白将对现实的不满和对权贵的抗争赋予“仙游”之境,希望通过精神上的放逐暂时脱离现实之苦。
(三)诗歌的艺术构思
较之现代诗的句式表达,李白充分运用了古体诗灵活的句式表达技巧,笔随心动,在梦境和现实中自由切换,在追求忘我的仙境中暗衬现实的悲凉与无奈。因此,从某种程度上讲,李白在现实仕途“无路请缨”的情况下,放任于山水寄情,期望通过精神上的自由和解脱来对照“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的现实之音。在这样的基调下,李白在诗中所表达的对现实的批判性才得以充分彰显,即通过梦游抒发内心之愤懑,通过虚实转换激励自身勇敢直行。
二、“以梦为马”的虚幻之境
在结构布局上,李白在《梦游天姥吟留别》中将“梦游之旅”划分为三阶,即梦游之由、梦游之地、梦游之惊。整个梦境由清寂到恬适,从瑰丽到奇险,从阴森到璀璨,在意境营造上异彩纷呈。
李白通过以“虚”衬“实”的艺术手法和夸张的修辞技巧,借“海客”关于瀛洲缥缈之“虚”营造出仙境的“烟涛微茫”之势,从而为接下来“越人”语中的天姥铺垫“仙气”,以“或可睹”的逻辑设置梦游的缘由,这也是诗人不直接言明梦游天姥山的巧妙之处。
天姥山是梦游的主体,也是诗人主要的描绘对象。在开启“旅程”后,诗人先在“镜湖月”下的“剡溪”之处,通过对湖月、影静态意象和渌水、猿等动态意象的描绘,在客观上以动衬静地将天姥山的清幽之景凸显出来。需要指出的是,无论是荡漾之渌水还是猿啼,都在一个“清”中代替了传统的凄惨和哀婉之意,与杜甫笔下的“风急天高猿啸哀”和王勃笔下的“虎啸猿啼”产生了本质区别。在具体攀登过程中,诗人又借助“谢公屐”“青云梯”“海日”“天鸡”“石”“花”等意象描绘了天姥山的奇幻之景。其中,尤其是“天鸡”意象的设置,在视觉和听觉上给读者以“奇幻”的代入感,在峰回路转的天路中体现了诗人的沉醉之感。从时间线索上,诗人借“谢公屐”于晚间踏上路程,待至半壁已然是清晨,再到“迷花倚石”之时却又到晚间。通过粗略勾勒,诗人在时间概念上体现了攀登天姥山的急迫之情,并借助从明到暝的光线转换彰显出山景与仙境的阴森与光灿之对比。心情虽切,但诗人又能够充分调动奇特想象把沿途美景尽收眼底。再者,诗人又通过“熊咆”“龙吟”“震岩”“深林”“山巅”“乌云”和“烟雾”等意象的设置营造出仙境阴森、惊悚的意境。因此,从诗歌的风格来讲,李白是通过仙境的意境营造来表达其对自由与光明的期许与追求。
在“梦游之惊”中,诗人通过对“訇然中开”后“仙之人”的描绘,将意象的光线从幽暗转为熠熠生辉的金亮,继而诗人的“梦游之旅”也到达高潮。在对“仙之人”的描绘中,诗人从“虎鼓瑟”和“鸾回车”的侧面角度阐述了仙人出行时仪仗的壮观、雄伟和浪漫,空间概念上的“留白”设置则为读者提供了丰富的想象空间,迎合了山水画的创作观念。紧接着,李白在“惊”回现实中抒发出人生“亦如此”和“东流水”的深沉慨叹。正如弗洛伊德在《梦的解析》中所讲,“每种梦都是欲望的显现,只是其中都有意识对其的防御”。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李白的“梦游之旅”通过“忽魂悸以魄动”的惊醒把欲望拉回现实。
三、匠心独运的“现实之情”
王国维笔下的“一切景语皆情语”在李白的《梦游天姥吟留别》中得到了充分体现。无论是“海客”口中的虚幻之景,还是天姥山的现实之景,诗人在虚实变换中将内心的情感寄托其中,将现实中的壮志难酬投射于虚幻之境。因此,如何把握诗中之“实”需要从意象的整合角度分析其深刻内蕴,并仔细推敲其细节,结合诗人为何产生“梦游之惊”共同体味诗人的“虚”“实”之意。
(一)意象之实
作为诗人仕途经历的隐喻,诗中的诸多意象具有深层指向性。例如,“青云梯”这一意象间接隐喻了诗人初入仕途时不经科考而应召的平步青云,而从“梦游”的前两个过程来看,这种恬适的意境也暗合了李白官场曾经的“仰天大笑出门去”和得意之情。从梦游的最后一部分来看,“龙吟”意象的出现也似乎意味着唐玄宗对李白的不耐之情。紧接着,随着“丘峦崩摧”和“訇然中开”意象的出现,在一定程度上也暗合了诗人内心豁然开朗的心扉。
此外,“云”之青青和“水”之澹澹、“青崖间”和“名山”,尽管在表象上是诗人自由洒脱的信手拈来之作,其实却是匠心独运的斟酌推敲。在仙人如“麻”的“恍惊”中,诗人隐喻了现实中的权贵如“麻”,而这正是诗人于长安遭受权贵排挤的真实写照。
随后,在天姥山诡谲的仙境中,诗人摆脱了“名山”的逍遥表象,而以“名山”隐喻仕途之路,以出世的“消极”暗衬入世的“积极”心态。因此,在仙人的虛幻“凝视”下,诗人还是坚定选择了其“济世”的抱负之志。正如前文所述,这种意象的本质性一方面来源于诗人早年对山水畅游的直接触感,因此才有诗中的瑰丽景象,另一方面也来源于其在长安的仕途生活的光辉之阅历,所以才有诗中的奇思构想。
(二)细节之实
从诗人的梦游所依来看,“谢公屐”和“青云梯”意象的设置更是暗合了诗人在精神上的自律和勇气。在细节上,对谢公一笔带过是诗人的“有意为之”。作为山水田园诗的鼻祖,谢灵运对李白的影响之深可见一斑,即使是“梦游”也要带着现实的印记。因此,“谢公屐”是通过诗人对谢灵运的推崇来迎合仕途失意时坚守自我的心境,而“青云梯”则是对诗人“攀登”过程中捷径的阐释,也在一定程度上暗合了诗人初入仕途的便捷,在“虚”“实”之间激励着诗人对心中理想的向往和坚持。
(三)惊醒之实
“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是诗人对长安仕途生活的总结与写照,通过与“仙之人”的对视,暗合了与权贵的“交手”的过往,也见证了诗人在此过程中的不平与愤懑之情。故而,我们就可以理解诗人在最后“须行即骑访名山”的洒脱之情,而“名山”也就不足为奇了。
根据诗人对意象的设置,结合古诗词教学,在具体教学环节,教师对《梦游天姥吟留别》一文的教学应从梦境出发,以意象分析为主要逻辑,止于梦醒,引导学生主动将诗人的梦境与仕途的现实相结合,在“虚”中精研诗人的惊醒之“实”,从而在理解文本的基础上真正触及古诗词的本质。
四、如梦初醒的“以虚就实”
正如游国恩在《中国文学史》中所言,该诗从“淋漓挥洒、心花怒放的诗笔,描绘了诗人在精神中的历险和追求,苦闷孤寂的灵魂在梦中得以真正解放”。[2]因此,从表象分析,诗人意图在梦游中忘却现实,从而实现规避当下困境的效果。但从深层面分析,诗人却是通过梦境从而映射仕途坎坷的曲折之实。从艺术构思上讲,这是诗人实现“以虚就实”的精妙构想。
(一)梦境之于现实
诗中描绘的奇幻美景反衬出诗人在现实仕途上的坎坷与磨难。这在“仙之人”的聚焦欢迎和现实中的被放出京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之势和落差之情。诗人在梦中可以“一夜飞度镜湖月”,也可以借助“青云梯”实现心中雄伟抱负之捷径,但在现实仕途中却是步履维艰,难以展其“鸿鹄之志”和“济世之才”。这种二元悖论正是“使我不得开心颜”的正确注解,也是诗人借浪漫主义艺术手法赋予诗歌的精神力量,即持续表达对权贵不妥协的顽强精神斗志。
在具体的诗歌教学实践中,教师应充分抓住诗人“梦游”的时空线索,从意象解读的视角引导学生理解诗人梦境中的情感注入,在“虚境”的体验中品味诗人“现实”中的失意和茫然,从而在与诗人拉近距离的过程中触及诗人内心的情感。
(二)隐梦之于显梦
弗洛伊德意义上的梦境是具象与潜意识的有机融合,前者是对梦中人物、景象的具象描绘,是完整的梦的历程;后者是梦境中原始的本我之欲望。李白的《梦游天姥吟留别》,其所述仙境同样遵循此原则。例如,梦游中的湖月、剡溪、青云、海日、田鸡等均为梦境的具体呈现,这些意象共同构建了诗人梦境的全部内容。同时,怀揣济世之才的李白将潜意识的欲望付诸显梦表象,从而将“大隐隐于市”的个人理想进行含蓄表达。
李白通过“仙之人”的“麻”和自己的“悸”将梦境中的状态陈列出来。前者通过描绘“仙之人”的“列如麻”显示诗人的嘲讽之意,暗合了朝野中权贵的乱如“麻”;后者通过描绘自己的“魂悸”显示诗人的挣脱之意。联系前文的“熊咆龙吟”和“列缺霹雳”,李白在“丘峦崩摧”下都不曾退缩,然而面对“仙之人”的凝视却产生“魄动”之悸,于是便有了挣脱梦境的逃脱之意。即使这样,李白仍然愿在“须行即骑访名山”中表达回归现实和仕途的愿望,深刻体现了其坚韧不拔的“攀登”精神和为民情怀。
(三)“虚”“实”相合的构思
从诗歌主旨上讲,《梦游天姥吟留别》是诗人借“虚”言“实”的精巧艺术构思。该诗是通过梦境表象的唯美反衬对心之所向的失意,这也是弗洛伊德意义上的“梦是一种欲望的达成”。因此,在艺术特色上,李白借助杂言相间的句式结合和“骚体”的具体运用摆脱了体制的束缚,在笔随心境的梦境营造中折射出诗人自由洒脱的心境和对现实权贵的“安能摧眉折腰”。因此,在引导学生探究《梦游天姥吟留别》一文的主旨时,教师首先应围绕诗人的艺术构思让学生理解诗人借“访名山”隐喻再入仕途的坚韧之精神,从而进一步掌握封建社会的枷锁对文人学者的“排斥”与“不屑”。
同时,教师要引导学生领会“曲笔”的艺术技巧。例如,在导入环节可以借杜牧“商女”的“隔江犹唱后庭花”引导学生理解诗人是巧用曲笔手法表达对封建统治者的强烈抨击。由此,借《泊秦淮》过渡至李白的《梦游天姥吟留别》,领会诗人的梦境之游事实上是由“梦”进“实”。最后,深入挖掘诗人所用艺术手法的现实原因。鉴于李白所处之盛世,诗人在“惊”醒后之所以能够以“摧眉折腰”和“开心颜”直抒胸臆,表达对权贵的愤懑,是与诗人自身性格、诗风和时代赋予的胆量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虚”与“实”的探究为诗歌的教学实践提供了一个新的视角,即摆脱传统的句式翻译思维,从诗眼中充分挖掘教学切入点,从而引导学生领会诗人创作中的情感,达到审美鉴赏与创造力的提升。正如李白的《梦游天姥吟留别》,教师应通过梦境先行“出世”,引导学生理解诗人梦游的前因和过程,并在梦境的痴醉中对所述意象进行归纳整合,最终让学生领悟诗人内蕴于“虚幻之梦”中的“现实之情”,在虚实结合中体味诗歌独特的艺术魅力。
参考注释:
[1]陈贻焮.杜甫评传[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3.
[2]游国恩,王起等主编.中国文学史[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2.
马居生,山东省寿光市第一中学高级教师,获得潍坊市政府教学成果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