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翔
一个朋友在读完我新出的短篇小说集《伯爵猫》之后,说我这几年的短篇小说,人物及主题的生发点各不相同,但都有一根柔韧的丝线贯穿其中,那就是情感。
细想想,情感作为我近年诸小说的贯穿主线,虽非有意为之,却是事实。情感是人类最基本的表达方式,也是人类最重要的精神需求。如何常写常新人类情感,端的是文学作品永不过时的母题。《果蝠》写了恋人情,《珊瑚裸尾鼠》写了夫妻情,《回乡》写了家族情,《凡·高和他哥》写了兄弟情,《车前草》写了师生情,《遥远的初恋》写了同事情,《钟表匠》写了老人情……
那么这篇近两万字的短篇小说《竹管风铃》写了同学情——尽管也不乏夫妻情的书写。包括其他作品——既有一种主要的贯穿性情感,同时也兼及了其他。
写这篇小说的过程很是漫长,从去年第四季度开始,直到新年的门槛才收笔。从头到尾,脑子里一直盘桓不去的是一位老同学杨文龙。我们七八级大概是历届大学生里面年龄相差最大的一届,最小的才十五岁(高二学生),最大的已然三十多岁了,两三个孩子的父亲。我当年上大学二十三岁,带着七年铁路工人的履历就读,工资照发,月薪41元。杨文龙比我小四岁,当年上大学不到二十岁,却也不是应届毕业生,那一代人的学历都是残缺的,因为他们共同遭遇了“史无前例”的十年。
杨文龙面容黝黑,十分健壮,印象最深的是他的诗人气质——新诗旧诗都写,一手字也写得漂亮。谈笑风生,情绪始终昂扬,这是他最初也是永久存留在我眼前的影像。一九八二年初夏我们一同走出校园,走出社会。临别,他拿着一个笔记本,在各间寝室串门,请同学留言惜别。我给其他同学的留言都忘得干净,唯有给他的留言记得坚牢:文重于鼎,龙跃于渊。
我留下任教,他去了老家九江的一所中学。
别后依稀,交往很少。再续上是二零零零年前,我调入深圳大学,他在那之后去了深圳一水相依的珠海。
我们的交流却因同在南国多了起来,他为何毅然辞职南来,原因不详,他不说,我也从未问过。这与我的调入到底不同,没有了职业托底,他赖何以为生呢?
得知他沉迷在股票的概率推演之中,乐此不疲,我不免频泼冷水:如果这个有概率可以钩沉押注,几百年来早就有人破解了,轮不到你我一拨文科生来玩。我冀望他扬长避短,写作,教书,当编辑,这些门类他样样拿得起放得下,且可以当得稻粱谋。在深圳的金龟小镇采金龟橘,在樟木头的帝豪花园摘芒果,在深圳龙华编撰书籍,一同切磋……
他、李云龙和我……大学同窗有过如此令人留恋的放恣与恳谈,令人耿耿难忘。在珠海,在内地,还有不少老同学在关心他,给他谋求新路程的支助与激励,愿他早日“金盆洗手”,早日脱离那个无底洞一般的概率推演的吸附,焕发才华,勉力前行。
可是他每每陷于“再给我一年半载,一定成功”的幻境之中,难以自拔。
终于,因经济压力太大导致的精神问题,因为常年熬夜、吸烟、生活无规律导致的心血管疾病暴发,一个原本强健的生命定格在二零二一年十月三日。
作为虚构作品的小说,当然不是活生生的人物的照搬上演,必定参与了包括情感在内的更多审美维度的思考。小则言及职业选择,人生走向;大则涉及社会冷暖,时代坡度。曹植有诗:“白日曜青春,时雨静飞尘。”若是将如春的大地比作人生必经的美好,那么怎样面对苦难、疾病、衰迈以及死亡,才更值得深思。
老同学李云龙阅后发来微信,可以作为此创作谈的一个补充:
昨晚看完小说,一夜无眠。富阳的影像如在眼前,让我忆亡友,哀流年,止不住涔涔泣下。念及若雪、文龙,心里疼痛不止。我至今仍然觉得他们还是活生生的,还在金海滩的水里奋力挥臂,泳姿劲健;至今还是阔脸浓须,狠嘬烟蒂。一篇《竹管风铃》几乎是蘸血写就,不为悲声,文字却是噙了眼水般,转行便是音辞曲折,呜咽难已。所道同学之情,夫妇之爱,如艳阳之暖;所述养老之痛,公益之艰,则如朔风之寒。存殁两端,天人永隔;尘世凉热,生而何欢?刺骨锥心,更增怆楚。小说的多重意味,令我心绪难平。一直在想,你要金龟小镇合影照,实际上是忘不掉一些已经故去的老同学和老朋友;忘不掉,始有《竹管风铃》成篇。总之,这个小说,用情很深,读来如击魂魄,如揪肺肝——自然,我这样说,是缘于我的感受不与人同,是更近角色,此境此景,譬犹身历。唉,若雪、文龙,你们在那边可好?
读毕,经年黑白影像奔来眼底,无穷悲欣思绪涌上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