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焱
连我自己都没有想到,六十多岁还能当上电影、电视剧的群众演员。朋友问我感觉如何?我说,就像是到我最喜欢的风景区旅游,景致烂漫,情趣盎然,有苦有乐,回味无穷。
我不懂下棋、打牌,也不擅长唱歌、跳舞。退休后,经常闲溜达,那天晚饭后在北京电影制片厂门前闲逛,见有位面目清瘦的中年人在柳树下用铅笔画人物头像素描,仔细端详,画的是一个清末歌女,楚楚动人的双眼透出了淡淡的忧伤。我说,你不光是画美了她的外貌,还画出了她的心灵。他停下了画笔,和我聊起了绘画和影视剧人物形象的塑造问题,然后突然问我:老同志,你愿不愿意参加我们的电视剧组,当一名群众演员?我说,没演过,恐怕不行。他说,群演不神秘,你肯定能演好。原来,他是剧组的美术指导黄老师。
我第一次当影视群众演员是在电视剧《九河入海》中饰演一位庆祝天津胜利解放的参会领导,和剧中的主要人物傅珍珠(熊乃瑾饰演)等坐在一起,还有两句台词。多数群演都没有台词,没有人物形象,镜头一闪而过,那叫“走大群”,片酬都是每天50元;而我是“特约”,每天片酬是200元。大家都羡慕我运气好,一进剧组就当了特约,能和明星近距离接触,并能与其畅所欲言地聊天。事后我问副导演为什么选我?他说,我看你沉稳。其实,比我更合适的人选大有人在,哦,那是黄老师的面子起了作用。我慢慢明白了,电影、电视剧中角色的确定是多种因素促成,演技并非唯一标准。有一次,我参演了一部古代电视剧,总感觉男一号演员尚欠功力,如果让男演员H来演,他会更适合该角色。我把想法告诉了资深群演老马,他说,你可能还不知道,H的演技不错,但他恃才傲物,去年在本剧组拍戏他就不听导演指挥,我行我素,几次和导演顶牛,耽误了工作不说,给剧组也造成了很大的负面影响。这次制片人谢绝了热心人的推荐,把他坚决拒之门外。影视演员老B塑造的形象不错,个性突出,人物鲜活,我参加的那部新电影中的男一号和他的条件完全吻合,可谓神形兼备,可剧组没有用他。后来剧组的会计讲,他的片酬高得离谱,漫天要价,把剧组老板(总制片人)气着了,这次不用,以后也不会用他。
过去,我看了两部以老妪为主角的电影,饰演者均为中年女演员。现成的老年女明星为何不用,她们的表演经验丰富,和剧中人物年龄贴近,不是更真实吗?到了剧组,我才找到了答案:不要说年过古稀的老人,就是上了年纪的演员,尽管事前反复背诵,到了实拍现场,能记牢并完全消化大篇幅台词那也是比较困难的事。一百多字的台词,中间要卡壳二三次,那是屡见不鲜的事,一是会延误作品的上市档期,二是提高了制作成本。隔行如隔山,影视剧中的许多事都不像我原来想的那么简单。
拍了一段戏,我才知道,当群演起早贪黑是经常事。有一段时间在北京丰台区王佐镇八一影视城拍戏,我住在昌平区南口镇,两地相距百余里,要求早8点到场,为了躲避堵车,我必须早4点出发,沿途换乘6趟车。在拍摄中,因种种原因,打乱拍戏时间计划,延时晚点那是家常便饭。等收了工回到家常常是半夜三更或凌晨一二点钟。如果赶不上末班公交车,我就花10元钱在网吧呆一夜。有一次,坐在网吧的椅子上迷迷糊糊地睡了半宿,结果感冒了。片酬80元(含30元加时费),而我的医疗费花去了102.5元,这个遭遇至今都没敢和家人说。
以前,我以为当群演挺好玩的,不知道当群演要吃大苦,耐大劳。在一部抗战电视剧里,我们20多个民兵配合八路军,必须赶在日本鬼子前面占领鹰爪岭高地。全体跑步前进,步调要整齐,神情要严肃,因为前后左右有4台摄像机在拍摄。到了阵地,大家气喘吁吁,汗流满面,有的跑掉了鞋,有的跑丢了身上的手榴弹(剧组规定,丟失1枚道具手榴弹,从片酬中扣出20元),有的四脚八叉躺在地上……导演说,你们大都是新演员,还缺少必要的磨炼。如果八路军像你们这样水裆尿裤,还能打胜仗吗?这场戏是不合格的,重来……
寒冷,也是对群众演员意志的一项严峻考验。2012年1月的一天,牡丹江市早晨9点气温是零下25度,北风呼啸,雪花纷飞。拍摄的是一部抗联的斗争故事。那场戏是一个班的抗联战士在山林里与数倍的日伪军展开浴血奋战,全部壮烈牺牲。要求我们13名群众演员以不同的姿势倒在半尺深的雪地上,还要往身上洒一层碎雪。冻得我上牙磕下牙,浑身发抖。由于有的群演意志不坚,控制不住腿脚的动弹,导致三次重拍,延迟了2分30秒。虽说收工后每人多得40元卧雪费和一瓶二锅头,但每个人的心里都留下了恐寒的余悸。
如果在战争片里被选为特约,那险戏是少不了的。有场戏是八路军、民兵队从阵地上撤退,遭到围追鬼子的炮轰。怎么样凸显敌人炮火猛烈呢?爆破师在路上设有9处炸点,为了突出视觉效果,炸点分布错落有致,爆炸的间隔时间也要恰到好处。爆破师把路线和注意事项说完,为了安全起见,副导演让我这个民兵队长带领民兵先跑一遍之后,经过导演点头后便开始实拍。我们跑到5号路段,爆炸声接二连三响起,震得耳朵嗡嗡作响,有的炸点仅距自己2米远,第一次经历这种场面,真有几分恐惧。导演喊停的时候,我发现自己的身上、脸上都落满灰尘,瞧瞧战友们,大家一个样。导演夸我们:你们的表现,比预想的要好。
还有一次险戏,可谓是惊心动魄的场面。那是2013年的冬天,参加电视剧《剿匪记》拍摄,我饰演一队马匪中的一个,他们进村抢粮,我和另一个土匪被解放军排长的手枪击中落马。之前,副导演对我说,马奔跑的速度必须要快,这场戏有一定的危险,不行可以换人。我说,我17岁就和马打过交道,保证完成任务!再说,半路换人剧组也要受损失。其实,我的骑马技术较强,这次是有准备的,枪响前的几秒钟,我迅速把双脚从马镫中抽出(以前有的演员饰演同类戏,因脚抽晚了,大头朝下,被马拖成重伤),枪一响,我手推马背,顺势倒在雪地上,浑身毫发无损。拍完那场戏,副导演拍着我的肩膀,满脸微笑:老同志,你真棒!
我拍戏,受过剧组领导和专业演员的表扬,但也有让我颜面扫地的时候。那是我当群众演员的第二年,一部抗战电视剧《三进山城》,我饰演剧中日本鬼子的小队长,是个“特约演员”。鬼子下乡扫荡,追赶八路军的时候,看到山下一个放羊老农,就是一句台词:“老头,八路军的,哪边的跑了?”我心想,这是小菜一碟,保证拿下。可事与愿违,导演在监视器前看了我的戏,有些生氣:“停!这戏咋能这么演?小李子(李副导演),你马上给我换人!”这是我当群演第一次在二百多人面前掉了链子,况且眼前就站着两位当下正红的男女明星,两人也在看着我,那眼神不知道是讥讽还是嘲笑。心想,这群演还能继续干下去吗?
晚饭是两菜一汤,可我只吃了半个馒头,心里堵得慌。躺在招待所的床上,想着明天和剧组拜拜的事情。就在我心灰意冷的时候,主管群众演员的李副导演来了,他拉着我的手:“大哥,我把你为剧组义务奉献的事说了,导演同意保留你的角色,明天下午给你补戏。我相信你的执着,会把这个角色演好……”李副导演给我打了强心剂,夜里倒在床上,我反复琢磨这个人物,突然想起了电影《平原游击队》中饰演鬼子中队长松井的方化老师,他把日本鬼子的凶恶、残忍、狡诈、虚伪……刻画得淋漓尽致,栩栩如生,那我可不可以借鉴一下松井的形象呢?
第二天实拍,我右手拄著战刀,左手叉腰,歪着头,眯缝着眼,皮笑肉不笑,说着一口既夹生又含混不清的汉语:“老头(d0U),八(Pa)路的,哪边的跑(Pa0,四声)了?”戏刚一结束,就听导演喊:“过——”我心中的这块石头终于落地了。我之所以兴奋,因为这动作、神态和语音都是我自己设计的。看来,“功夫不负有心人”这句老话是对的。
在群演队伍中,大多数人是为了挣钱,对成名并不抱有任何幻想,自然就不去劳神;但我见过一些群演,他(她)们酷爱表演艺术,不但努力做功课,为了表演艺术,甚至可以作出一些牺牲。2015年夏天,我参加了一部抗战电影拍摄,有一个镜头是一个日本鬼子看见年轻俊秀的村姑云翠一人推磨,便兽性大发,撕扯她的衣服,欲行施暴。演鬼子的是北京人小宋,演云翠的是辽宁人小杜,二人是小伙姑娘。戏的情景是:凶恶的鬼子把云翠摁倒,扯开她汗衫上面的两个扣子,露出一部分胸口,接着被云翠老爹发现,将鬼子一棒子打死。由于小宋有些拘谨,戏刚刚开始,就被叫停,导演说,日本鬼子兽性大发,怎么可能文质彬彬?第二次由于小宋用力过猛,把钮扣全扯开了,小杜丰腴、白皙的乳房和肚皮裸露无遗,显然,这样的镜头是上不了银幕的。导演又说了一遍戏,前后拍了三次才过了关。
晚餐,我和李副导演、小杜等人同一张桌。李副导演说,小杜啊,今天是我没安排好,让你在众目睽睽之下遭遇了尷尬,我向你道歉,对不起。小杜连忙起身:李老师,你可别这么说,大家都想把戏拍好,这点小事不算啥。李副导把桌子一拍:“好,就凭你这句话,你的戏我包啦!”
李副导果然没食言,两个月后他把小杜、小宋和我招进了一部新戏剧组。这是一部民国初期的家族戏,我在戏里饰演车老板,小杜饰演大奶奶跟班女佣萱草。后来萱草被老爷奸污,自杀未遂,削发当了尼姑。当初,萱草这个角色有三名年轻漂亮的专业演员竞争,她们的表演实力都很强,但听说要削发为尼,都不干了。时间紧急,李副导向导演推荐了小杜,她跟男朋友小宋一商量,就毅然接了这个角色。她把自己蓄留多年,令人羡慕的像瀑布一样的秀发削掉,让许多人唏嘘、惊讶、惋惜,而她自己却淡然一笑。几年后我看了小杜塑造的几个影视人物形象,同时我还征求了几个老演员的看法,大家对她的表演都给予肯定。一个没有经过专业训练的农家女,能把人物拿捏得如此生动准确,令人佩服。可惜的是,她和小宋结婚生子后便告别了群演队伍,大家都为她叹息,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
剧组像一个大家庭,这里其乐融融。群众演员之间、群演和专业演员之间,充满温馨的表演学习氛围且不说;这里的团结友爱、互相帮助的精神实在令我感动。有件事让我至今难忘,那是2013年的夏天,在贵州省安顺市南部山区拍摄电视剧《云雾山中》,我在剧中当跟组群演(特约群众演员),那天工作进行得顺利,下午4点就收工了。因等候大巴车时间较长,向导老苗带着我们8人(2名场务、1名置景、2名女化妆师和3名群演)抄山林小路回招待所。我们进入密林,走在蜿蜒曲折的小路上,沿途野花绚烂,杂草丛生。两位美女离队说要解手,我们就放慢了脚步,聆听老苗讲述当地的风俗民情。大家正听得入神,突然后面传来一声女人的惨叫,大家循声跑去,原来是那名微胖的女化妆师解手时臀部被蛇咬了一口,向导根据另一个女化妆师描述的目睹情况,他脱口而出:“是野鸡脖子(蛇身花纹五彩斑斓,学名锦蛇),有毒!”时间就是生命,他来不及解释,立马让满面羞怯的女化妆师褪下裤子,腑卧在草地上,他迅速地把嘴贴在她臀部的伤口,吮吸毒液,一连吐出来6次。谁都知道,在生死关头,命是第一位的,别的都不重要。然后,他又从背包里取出解毒剂,给她注射一针。他说,基本上没事了,但为了万无一失,最好还要打点滴。于是,我们剧组的几名男同胞轮流背她,并一路小跑。到了山下的镇卫生院,见我们的背心全湿透了,个个气喘吁吁,她哭了。医生处置完她的伤口,又给她输了抗毒血清。第二天她安然无恙,早早来到拍摄现场,大家见她那俊秀的面容漾出了会心的微笑时,都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在剧组,温暖处处可见,关爱时时闪光。每当完成一部戏,大家各奔东西,即将离别的时候,戏友们难分难舍,甚至泪流满面,这样的场面,我经过一次又一次……
后来因为我接受了一项新的家庭任务——接送孙子上下学,从而恋恋不舍地告别了我喜爱的干了7年的群演行当。离开剧组几年,一直有条剪不断的情缘,那些难忘的情景随时都会浮现在我的眼前:在爬满青藤的农家小院里,在绿荫如伞的老槐树下,在翠柳依依的河堤上,在碧波荡漾的水库旁——大家或一起对说台词、切磋演技,或看导演讲戏、名星表演,或引吭高歌、翩翩起舞……那是愉快的工作、温馨的学习、甜蜜的生活、开心的娱乐。
责任编辑:张永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