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俩好

2022-06-09 16:42徐春林
金沙江文艺 2022年5期
关键词:菜籽当兵村子

徐春林

早晨的太阳晒热地皮的时候,老人从一栋摇晃的老屋里走出来,走到村外的柏油路上。跺跺脚跟上的泥土,顺着柏油路朝前走,走到村口的槐树下,他已经耗尽了力气。在裸露大半截的枯树根上坐下来,眼睛悠悠地看着远方。

他一直没能改掉这个习惯。夜晚村子和公路安静下来的时候,他就会一个人走出来。很多时候坐到深夜都不愿意回去。旁边河道里的水一年四季哗哗地响着,那翻滚的声音像是变成了悠长悠长的、几乎听不见的呼唤。

今天是四月十四日,对于村里的人来说,正是农忙的时节。荞麦早已种下去,得锄草了。有人在远处喊,他不知道声音是从哪传来的。耳朵已经不灵了,感觉耳背上有风刮过。他看着那条柏油路,眼睛就黑糊了。人都搬走了,还修条这么好的路。他的嘴里不停地叽咕着。“政府的意思是一户也不落下。”他还活在村子里。有些时候,也会有汽车开进来。搬出山外的村民,有事没事还会往这里跑。不是这条路白废了,他只是觉得有点浪费。

人的一辈子看路的时间,比看啥的时间都长,他无数次走在这条路上,等在这棵树下。每次往回走的时候,他老感觉后面跟着一个人,他走一步,那个人也走一步,他停下来,那个人也跟着停下来。他熟悉那个脚步声,几十年来一点都没变。

前几日,他的孩子说,国生叔要回来了。“真的要回来了?”他把那双旧解放鞋找了出来,洗得干干净净的。然后又把屋里屋外扫了几遍,屋里没有窗户,和夜晚一样黑,他找来晾衣服的篙,把屋内戳穿了个洞,一柱光照射下来直刺他的眼睛。他摇了摇头说,“别骗我了。”“真的要回来了。”他半信半疑地高兴得几宿未眠。“真的会回来吗?”他发现,刚才耳朵还好好的,没一会听觉被打扰了。

国生叔是他有着生死之交的战友。一个村的人,一起去当兵的,后来又一起抗美援朝。结果,几乎全村的人都知道。可他呢?就是不相信。你是命大,有什么不相信的?他摇着头,眼神越来越坚定。

他一定会回来的。其实在老人的潜意识里,他一直还好好的活着,只是活在天的另一方。他相信,一个离乡的人,不论你走了多远,不论去了何方,还是会叶落归根,终究是要回来的。

六十年了,他等待了六十年,也尋找了六十年。这六十年来,他感觉自己一直活在战场上。在他的耳朵里,时常会听见大炮声。尽管那个声音,随着时间的过滤,变得像蚊子的叫声一样轻微。可他还是能听得到,感觉那个声音像远去的马蹄,一直朝着他的思维深处跑去。尤其是在深夜,他甚至看到到了国生的脸。

国生去当兵时才十六岁,比老人小两岁。两户人家都是独生子。

他们两户人家只隔着一条小河,小河不深,水流不断。他家姓李,国生家姓樊,听说国生的祖先是从中原来的,中原也是今天的河南,具体是河南的哪个村庄却说不上来。只知道黄河逢年涨水,淹没了两岸的农田,只好朝着南边迁,后来就到了修水县水源乡祈源村。两家人住得近,口音却不同。他家说的是修水话,国生家说的是怀远话。不是一茬的人,就玩不到一起。说到底,还是本地人欺生。

国生从小就勤快,见谁家干啥活都主动去帮忙。他家干木活,他就来拉锯。他家盖房子,他就来捡瓦片。几代人从不相往来的,就连种的菜籽都不一样。国生顽固的热情,的确让他一家不知如何是好。每次听到国生的脚步声,他就躲在屋子里,他的脚步声越近,他就越是不出声。都说远亲不如近邻,他们两家人世代不相往来。说这是祖上的指令,到底是啥原因?也没有人说得上来。两家人就这么冷漠相邻,彼此间井水不犯河水。

国生家的驴高大,力气也大。他家想借国生家的驴,可就是开不了口。国生家也想要他家的菜籽,他家的菜籽种出来的蔬菜很旺。驴倒是不好借,菜籽好偷。国生家始终没人干偷鸡摸狗的事情。两家人的关系,在国生的脚步声里,慢慢地有了回声。太阳一晒,风一吹,他家的菜籽就落在了国生家的地里。慢慢地茄子,豆角,西红柿,发出了咯咯的笑声。有一年国生家的菜吃不完还送到他家来。那时候,他还是有意无意地躲着国生。祖先的血统一直在他的心里作祟,他还把国生看做是外乡人。

一九四九年,政府来村里号召当兵。当兵是一种保家卫国的责任,老人和国生都报名参军了。深夜他听见国生的父亲在叮嘱国生,你去当兵就得上前线,不能当逃兵,不能给祖先丢脸。

一九五O年,老人和国生一起跨过鸭绿江参加抗美援朝。这对于他的一生来说,是一件轰轰烈烈的大事。他是通讯兵,国生是战士。一到朝鲜,突然两个人都变了,不像是在村子里那样天天见着也少说话,相反彼此间像亲人,没有半点隔阂。空着的时候就会在一块聊家乡的事,聊国生家的驴,聊他家的菜地,但从未提起过女人。

那是个寒冷彻骨的晚上,国生参加了十三人的冲锋队。上战场前国生来和他道别,彼此沉默着没有说话,他听见国生悠长的呼吸。国生反复地向他摇手,意思是如果他战死了,希望他捎话给国生的家人。

战争没有白天,夜晚像扣在背上前行。开始是死寂一样的山野,突然大炮轰鸣。一阵尖利的喊杀和惨叫声,仅此一会儿,战场就安静了下来,一批冲杀的士兵很快就从雪山上滑下来。在那十三人当中,只有一个活着下来的,而且负了重伤。是不是国生谁也不知道,不久他见到了国生的遗物。从那以后,他再也没有见到国生。后来有人说,国生没有死,抗战胜利后去了北大荒。那场夜战像梦一样悬起来,他不确定真的发生过。从那以后,他的脑子像是出了问题。他时常会有意无意地竖起大拇指,竖起来的时候手抖得特别厉害。

从部队转业后,他本来是安排到哈尔滨邮电局工作的,可他拒绝了,说去北大荒吧!他还真以为国生活在北大荒。在北大荒他呆了好几年,他又听说国生回了河南,在河南开封武装部工作,他又随之请求调去了河南。在河南呆了十来年,他又听说国生从河南的一个厅级单位,调回了江西的一个县。他又跟着申请调回了江西。退休后,干脆就回了村子里。

每到一个地方,他的眼里就会浮现朝鲜战场的情形,看见战士在悬崖上奔跑。一个紧挨一个,牵着绳子朝前跑。醒来时,他发现全身都是汗。耳朵里还是大炮头顶的轰鸣声,轰鸣声被后方的鸡鸣声接住。他感觉整个村庄的鸡都在为国生啼叫,一片片朝着黎明传出去。

老人回来时,国生的家人早已不在了。住过的房屋不见了踪迹,在那块地上长着一棵十多米高的树,地上长着一片繁茂的杂草,好像从未有人来过。他的心里空荡荡的,不时会有风旋转着,那种无限的空陆陆续续在他的心里爬行,不着边际地奔跑。他站在树下,看着来往的光阴,把儿子喊在边上,一遍一遍地和儿子重复着国生叔的故事,他儿子不知道听了多少遍,都听腻了,听见他的叫喊就跑得不见踪影。后来,他又讲给孙子听,孙子也不愿意听了,他又讲给村子里的孩子们听。他讲的这些故事,村子里的人都能熟背如流了。

他讲着讲着就再也没有了听众,目光灰暗,突然停顿了下来,像是睡着了一般。也许国生不喜欢这些,他就喜欢被人遗忘呢?可他的眼角上挂着眼泪,眼泪顺着脸落下来,掉在地上的灰尘里。他感觉国生没有走远,还活在他的身边,他开始一个人对着空墙说话,对着荒野说话。有一句没一句地说,即便是没有了听众,可他还在不停地说,他感觉国生在听。后来村里老老少少的人,都跟着移民政策进城了。可老人不稀罕城里的生活,非得一个人留在村子里。他儿子回来看他,见他神情晃悠的样子很是担心,说老爷子年龄大了,得接到城里去,说不定哪天一个人悄悄地走了。要是国生真走了就好,怎么没有带着我一起去呢?我是个通讯兵。

他虽然是通讯兵,可他也负伤多次,脑门上一块弹片是横飞过来的,左腿曾被子弹穿过,走路时有点跛。一个同村同屋场的兄弟死在那里,他是多么的恐惧,痛苦,惊愕。他还记得国生和他道别的情形,给他悄悄地留了一封信,是他换洗被套的时候发现的,国生在信中说,等抗美援朝胜利了,一起回家盖房子。两人盖在一块,共用一扇门。

他生气了。说好的,怎么就不能兑现呢?人们都说国生不在了的时候,他偏说,国生一定还活着。也许他的眼睛看不见了,也许耳朵聋了,也许成了哑巴。那个活着的兵,听说是踩着血浆滚下来的,下来时已是血肉模糊。可他没能见着,也没有打听到他的后来。

不久前,他孙子去乡政府办事,回来告诉他说,你惦念着的那个国生爷爷找到了。“找到了?”“找到了。乡政府干部跟我说的,我还骗你不成。”他孙子强调说。“说过几天就来和你老见面。”他高兴得一个晚上没有合眼,嘴里自言自语地说着,什么?湖南什么地方?他的耳朵突然灵了。离你原先的单位不远,只隔了一座城市。他突然平静了下来,像是在思考着什么。可他退休后,跟着儿子来了江西南昌。他儿子是某部的师长,儿媳也是军人,在后勤部。他仔细地听着,不时地点头。可他又摇头,我真惭愧,我的后人没有一个当兵的,我哪有脸面见他呢?

那天约好在村口见面,那是他们一起去当兵的地方。他早早地坐在那棵老槐树下,眼睛注視着那条路。历史在他的眼睛里来来去去,又去去来来。临近中午时分,一辆白色的车子开到了村口。他用力撑着膝盖站了起来,他似乎闻到了那种熟悉的气味。车上下来了几个人,是退伍军人事务局的干部。李爷爷,我们又来看您了。老人点点头。这些人不知道来过了多少回。“他回来了吗?”他一遍又一遍地问。“您是说国生爷爷吧,他来了。”他看见那个孩子从车上跳了下来,戴着红五星的帽子,手里还捧着鲜花呢。他伸过手去,拉着孩子的手,五个指头和另外五个紧紧地合在一起。“爷爷,时间太久,我们只找到这枚纪念章,这是我们在纪念馆找着的,背面刻着烈士的名字。”老人的手还僵在那,像是感受到了那个孩子的温度,随即就哭出声来,哭声像是要穿透脚下的土地。“这枚纪念章给您收着。”老人的口袋里,也有一枚纪念章。可他始终不愿意拿出来,那段光荣的私人历史一直深埋在他的内心深处,他就喜欢这么收着。他说,只有国生,还有无数个像国生一样的战士,才是真正的人民英雄。

但愿在漫长的梦里,他们兄弟俩还会重逢。

责任编辑:余继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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