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凯
今年夏天有些凉,凉凉的风,凉凉的雨,由冬天直接进入夏天。大太阳高高在头顶上,柳叶漫漫地飘,一只彩蝶孤单地飞过。她的补课班关门了,她刚拿着那份教育局的处分决定,站在桥上,她想如果此刻从桥上跃入河里,一切将远去,什么都不会牵挂了。
她试图在回忆着母亲,可是母亲走了有太多年了,依稀记得那年她十四岁,继父把手摸向她的胸前,她尖叫着极力躲避着。他不在乎她的喊叫,随后塞给她两张十元的票子。母亲没有在家,她把两张票子放到床下。那天晚上母亲回来了,天很冷,也许是教学时被学生气恼了,铁青着脸。那时继父出去了,她拿出那两个十元的票子,说出了继父的勾当。母亲大怒,伸手打了她两个耳光,抢过去了两张票子,骂道,你林伯已说过多次,你在他面前裸露上身的意图。
继父回来了,对还在喋喋不休的母亲点点头,一副赞许的样子。她被撵到透风的仓房里,蹲在地上良久,她发现了一把凿冰的镩子。
她回到屋里,试图扎向络腮胡子的继父,被母亲推了一把,镩子在继父的肚皮上划了一道血印。继父指着母亲说,让这个杂种走,有她没我,有我没她。母亲用哀求的眼光看着他。她摔门而去,直奔姑姑家而去,直到上了大学,她也没有告诉妈妈。
一切是空惘的,她想起了谁的那句诗“灵魂在虚空的水面上收起它美丽的翅膀,你就到了天堂”。
可是桥下那个男人,似乎也有同样的念头。这扫了她的兴,她绝不会和一个毫不相干的男人去远行。她许久站在桥上,看着那个男人手里拿着一本杂志,坐在轮椅上,在河边一动不动。他长着一副标准的面孔,像古希腊大卫的雕像。难道他是位诗人?起初他离河岸远远的,现在离河岸越来越近了,他的脸几乎贴在河面上。
她开着电三轮从桥上下来,向他开去。
他举起手掌宣誓般,想发出一丝声音说点儿什么,可还是颓然地放下手。腿部的伤口还在渗着血,顺着脚踝滴到了土地上,转眼湮灭,像一朵枯萎的花瓣。他沿着那条河岸快速转动着轮椅的轮子。芦苇铁锉般的叶子,轻轻在他的脸上,划出了一道道血痕。他的脚和小腿先感觉到了河水的温柔。他闭上眼睛,想起妈妈半生都坐在轮椅上,织织绣绣养活着全家。他心里一片阳光惬意,四面的水浮在他的周围,河水卷着轻轻的浪。他飞快地转动着轮子,滑过这最好的记忆场面。
突然,他感觉到自己在向上飞升,是妈妈的笑脸,在天使的翼旁。一阵“咯咯”的笑声,他回头睁开眼睛,一副乱发遮眼的面孔,白瓷般牙齿的女人。她稳坐在一台电三轮车上,手里用力地拉着一根绳子,那绳子一头的钩子紧紧抓在他的轮椅后架子上。
女人毫不费力地把他和轮椅拖出了水面,扯上了河岸。
他垂头丧气,有些失意,为自己在一个女人面前失败而懊悔。
女人说,我正在看桥下的风景。天气多好,活着多好!
他的心被针刺了一下,喃喃地说,我试着去捉一条大鱼。
女人下了车,把绳索一头系在他的轮椅车把中间,另一头系在三轮车后架上,然后上了她的三轮车,低速慢挡缓缓向城中心开去。
他破敝的房子院落,前方是高楼一片。他的左邻右舍,在红砖墙壁上,黄色的大大的“拆”字早已斑驳了,拆了一半的房屋长满了高高的蒿草。
日暮了,光线昏黄迷离,睡梦中的意象。一束康乃馨落在他的怀里,一个餐盒放在他的腿上,他似乎睡着的眼睛终于睁开。
还是那个女人,他仔细看了,小小的个子乱发遮眼,薄薄的紫色嘴唇紧抿着。他认出了她,去年暮春在桥头卖花的女人。
她轉身走了,十多分钟后又回来了,手里提着布兜子,里面装着纱布消毒水、碘酒。
女人麻利地给他处理完伤口,他感觉到了那条腿在消毒水的作用下,有了知觉,在麻,在疼。
他想起来了,是去年暮春的黄昏,他开着大车从新疆回来,本来兴高采烈的他要把包里挣到的票子给陈七妹,可是她人没在家里。客厅里白酒味掺杂着雪茄烟的味道。他进卫生间小解时,一股熟悉而又难闻的气味,是从手纸箱里飘出来的。
他给她打手机,打了十多分钟,接手机的人好像是赌场上的麻五,他喝多了,大着舌头说,谁呀?七妹喝多了,不喝了,就把手机挂了。
他打电话让铁哥们何六和马三,约了几个女人,去铁桥头喝酒吃烧烤。
河水波光粼粼,月亮飘在上面,一片烧烤摊边上的女人的笑声。
她骑着三轮车走过来,拉着一束又一束玫瑰,在附近一家家歌厅前走走停停。
他紧盯着这个骑电三轮车在他眼前晃来晃去的女人,她脸上那份宁静淡然,让他狂乱的心安宁了好多。他突然想抱着她跪在她脚下,痛快地诉说一番。但是不能,他只能买下她所有的花。
他向后挥挥手,狂吼一声,喊道,你们快过来,送你们玫瑰。
他扔给她十张大票。
女人们疯狂地跑过来,把三轮车上的玫瑰花一抢而空。
她走过去,塞回他手里五张票子,她说,这车玫瑰只值这些。
他伸展一下那条受伤的腿,想扶着椅子扶手站起来,可是没有成功。她给洗脸盆添上水,认真地洗了手。
他说,我认识你,你是去年暮春时节在广场卖花的那个女人。
她一愣,想了想,说了句,是又怎么样?我想起来了,你活得那么潇洒,为什么在河边拿本书,人模狗样的?
他红着脸说,我只会写自己的名字。
她叹了口气,小声地嘀咕着,你这种人自生自灭最好。
她转身要走。
他扑倒在地上,一把抱住她的腿说,你先听我说完再走。
她看着他因腿伤疼痛而扭曲的脸,停下了,但没有正脸看他。
他说,我开大货车,出了车祸,我的左腿骨折了。自己治病的钱都是借的,我的女人卷了大部分存款跑了。
她把他从地上扶到椅子上,他抬起头说,就是买你玫瑰那次,我是……
她不想听这些,急着要离开。05CEAC69-DFFC-40D9-9B83-7B734680005A
他竟挤出笑脸讨好地对她说,真是万幸!我叫张建勇。你呢?你的大名?
她犹豫了一下,说叫廖子芬。
他怕她走了再也看不见她,就问她的手机号码。
她愣在那里好一会儿,才告诉他。
她离开了。华灯初上,今夜月光有些迷蒙,一朵朵云彩总是转悠在其左右,天要下雨的样子。她忽然泪流满面,想起了结婚那天,她被他骂作“废材”,因为每当他赤身裸体地让她上床时,她就会看到继父变成了一只猫,藏在他的身后,瞪着幽绿的眼睛向她嘶叫。她会浑身颤抖,扯着被子,发出尖叫的声音。他是市剧团的男高音,这件事被他骂了整整一个星期。
她两三天没去,第三天快到黄昏时,她给他打去了电话,他奄奄一息地说,让我痛快地走吧,你别管了。
她听到了鸟叫的声音,水流动的声音,水果贩子叫卖声。她问他,你在哪儿?
他说,在桥下。
她立马跑出去开动电三轮车,一口气冲到河边,果然看到他坐在轮椅上,在河边。
她把他拉了回来。她有些沮丧,但是没办法,她每天还得去。在黄昏时分,拖着孤单的影子,她给他送去稀粥,那是她早上吃剩下的。她一点儿也不怜悯他。她粗鲁地给他换药,狠狠地撕掉沾在血痂上的药布,他叫喊的声音她似乎听不见。
雨天过去了,入秋了,终于不用再唉声叹气看阴雨天了。他找来一把铁锹,去了锹头,在木把上缠了一些布带,然后一手拄着它,一瘸一拐地满院子走。
他的腿伤渐渐地好了,他看出她脸上厌烦的表情,既然投河不成,一个大男人总不能腆着脸靠一个女人活着。他几乎跪下求她,替他去早市上买一些应时的蔬菜,茄子、架豆、西红柿、黄瓜和土豆,求她把菜和他放在电业局后身的小市场上,借给他一些零钱,然后各忙各的。到了傍晚,他又求她再用电三轮车把他和菜拉回家。
起初,他很笨,笨嘴、笨腮、笨手、笨脚,他拜左摊、右摊为师,会贫嘴滑舌了,天天她上多少菜,他就都卖光了。
他的左腿能着地吃劲儿了,他就自己借卖菜的蔡大哥一辆脚蹬三轮车,起大早去上菜。
天天赚钱了,他可以买盐、酱、醋、米、面。他做一手好切面,那天是端午节,他早早回来,要为她做四个菜。好长时间,他没有吃上热乎乎的菜了,好长时间没有喝酒了。
她总不能看着张建勇一瘸一拐地在厨房忙来忙去。她上前去帮忙,他把刀给她让她切黄瓜。她接过刀,拿过一根黄瓜,哆嗦地切了两下,她忽然想起,和他过日子那几年,他西装革履哼着小曲,回家后特别喜欢吃烧茄子和黄瓜大拉皮,好下酒,可是她做出的燒茄子,盘子里浸满了油,切的黄瓜丝比筷子还粗。他骂她蠢货,不如门前小吃部的寡妇梁嫂。她只是怯怯地小声说,那你就去梁嫂那吃去吧。结果他夹着包真的去了那家小吃部,而且,这一去,晚上很晚才回来。那一年,他们离婚了,她搬了出去。
突然,她尖叫了一声,菜刀切到手指了,鲜血一下子涌了出来。张建勇急忙奔过来,抓起两张餐巾纸裹住伤口。可是鲜血还在冒,他换了几张纸后,让她自己握住,他一瘸一拐地跑了出去。过了十几分钟,他从外面回来了,拿着消毒水、云南白药和纱布。鲜血把餐巾纸凝成了一个血坨,他小心翼翼地撕开纸,用消毒水清洗,上了云南白药,用纱布包好。
他做了四个菜,香椿炒鸡蛋、黄瓜拉皮、猪肉皮炒黄豆芽、红烧肉。
做完了菜端上来,她呆坐在那里,脸色阴云密布,很难看。张建勇先把跟他借的钱一张张捋直,用一张记着账的白纸包着递给她,让她数一数。她接过来没看,随手塞进裤兜里。他给她倒了杯红酒,她也没动。他笨嘴拙腮劝不了她,只有自己大口喝着酒,大口吃着菜。他猛喝猛吃了一阵子,她只是夹了两筷子。他没办法,只好讲起了自己的过去。
他说,我原来蛮快乐的,我在一家汽车修配厂当师傅,下面带七八个徒弟,她在一家服装厂上班,起早贪黑。虽然苦点儿累点儿但夫妻恩爱,有一个宝贝女儿十三岁,学习从来不让人操心,当班长,成绩稳拿第一。我这苦恼缘于我的贪心,嫌赚得少,眼红别人口袋里的钱。在那年的端午节,我拿出自己多年的积蓄,又和别人借了点儿钱,买了台大货车跑运输。我又怕她委屈,把一楼租出去的房子收回来,让她把服装厂的工作辞了,在家开起了麻将馆。
我以为我们不仅发财了,而且会更幸福呢!因为我开着大货车,吃香的喝辣的,天南海北四处跑,她在家更是神仙无比。谁知夫妻时间长了不在一起会出问题,她天天守空房,就和一些社会上的男男女女混在一起,她和那个男人走了,带走了我的钱财和我的宝贝女儿。
他说完,眼泪像雨线一样哗哗地流下来。
起初,廖子芬不为所动,看他哭够了,就拿起桌上的红酒,为他和自己各倒上一杯。她拿起酒杯只是一抿,淡淡地说,你今天的果缘于你昨天的因,昨天的因缘于你的狂妄自大。
他傻呆呆地坐了一会儿,脸上的红光不见了,如醍醐灌顶,他跑到柜上的镜子前,呆呆地看着蓬头垢面的自己。
廖子芬站起来,对张建勇说,以后,你就好自为之吧。
他几步蹿了过去,伸手拦住了她。她怒了,大声喊道,让开!你怎么这么不要脸?
他索性坐在地上,沙哑着嗓子说,我就是不怕死,人走到这种地步,也没脸活了。遇到你之后,我突然又不想死了。咋办?
她一动不动,脸上没有一丝丝表情,问道,你说完了?
他没吭声。她抬起腿走了。
他在她背后喊着,你走吧,有一些事会发生的。
也许他的灵魂飘到很遥远的地方去了,他睡了,如老僧入定坐在那里睡了。
他醒来时,月亮已经升起来了,只有开着的房门外,传来一声声犬吠,风吹打着房门。
他每天非得看上她一眼,和她吃一顿饭,心里的那块石头才落地,要不白天心慌慌的,晚上难入眠。所以,临近要收菜摊时,他会给她打电话,约她回来一起吃饭。她坐在桌旁吃得很少,好像她对食物不感兴趣。他根本不在乎,反正她来,他的日子就蓬荜生辉,他的心情就光芒万丈。05CEAC69-DFFC-40D9-9B83-7B734680005A
他和她在一起,就热血沸腾,就有了一点点愚蠢的想法,但是他不敢说。
那天晚上,两人吃完了晚饭,他端出了洗好的葡萄,他拿了一粒又大又黑的葡萄粒塞入她的口中。她没有惊喜和羞涩的表情,眯着眼睛看外面的虚空,慢慢地把那粒葡萄吃了。他还喂她,她还是面无表情,慢慢地吃。他吻她,疯狂地吻她,她的唇如大理石般,没有温度,她如雕像一般,他说,你等着,我要娶你,我们相守到老。
她冷眼看他,你拿什么娶我?拿你的自大?
他狂笑着说,自大总比自卑强,自卑永远让人看不起。
她身上抖了一下,脸如死灰。
他察觉出她的不快,连忙打圆场说,你等着吧,会让你满意的。我昨天签了协议,这五间破房子一百五十多平方米,即将被开发,所有的手续我都办完了,所有财产都属于我个人的了,完全合法,这可是上百万元的票子。
她依旧面无表情,挣脱开他,平静地走了。
他简直要发疯了,因为弄不明白她奇怪的反应,难道她是性冷淡?还是心理有毛病?
她不再沿街卖花了,租了间二十平方米左右的门市房当花店,雇了个姑娘卖花。
没过几天,他去了,哈哈笑着对她说,我天天晚上睡觉前面壁思过,想你说的因果报应问题,我家那个她有了因果报应。
廖子芬问,怎么了?
张建勇说,她带着孩子回来了,钱花光了,她为了孩子上学去工地当力工,从三楼摔下来腿摔折了。她这是报应,活该!她没敢回我家,而是住在了她妹妹家里。
廖子芬忽然“哎哟”了一声,他忙凑过去,她的手被玫瑰刺扎出血了。他捧着那根手指,用嘴吸吮了一下,又从口袋里掏出面巾纸包上了。她脸通红,尽力扭着脸躲着他的呼吸。
半晌谁都没有吱声,廖子芬继续在那摆弄着花叶,一咬牙对他说,我是绝不能嫁给你的。今生有缘无分吧。眼下你的因果来了,你把她接回来,养病,继续过你的太平日子。
他一拍柜台,大喊一声,这怎么可能?我正高兴着呢,不可能让那个丧尽天良的女人回到我的身边。他愤怒地摔门而去。
廖子芬似乎把他这个人忘了。他喜欢她,证明她还没有老到那种让人烦的程度。关键不是在于他有多少钱,能给她什么样的物质生活,而是……
她不去想了,越想越烦,简直烦透了。
她坐在月光下的院子里,海棠果胀红了脸,压满了枝。她从生下来到现在,从父母到一路走过来的身边人,哪个给过她自信?都是一遍遍地教育她,一碗碗灌她心灵鸡汤。可是,这些心灵鸡汤被她吞进去之后,就好像一点点喂她毒药,她渐渐地麻痹了,更加失去了方向,找不到东南西北。
前两年,失联了十多年的母亲来到学校找到了她。母亲风烛残年,白发苍苍,脸上虚肿,已经让她认不出来了。继父早已死,母亲得了糖尿病综合症,需要钱治疗。她想转身走开,完全忘掉她,可是心却如针扎一样。她掏出钱包里的几张票子都给了她,要了她的地址和手机号,给她打了辆出租车,让她安心地回去。她说,她会定期去的。
女儿读研要钱,母亲还要钱。怎么办?教初中物理的她,硬着头皮私下办培训班。
她开了补课班这几年,可谓风生水起,患糖尿病的母亲每天能打上胰岛素,苍白的脸上有红光了,脚不再烂了,女儿大学毕业开始复习考研了。可是,没想到的是,她的前夫听说她过得不错,就找到她向她要钱出去赌博。一次,她给了他一次两千元,可是他变本加厉,她干脆不理他了。然而,狗急跳墙的他竟然到教育局告发她开补课班。当时风声正紧,她从教师岗位被清了出来,变成了工勤岗,到后勤去了。她就这样得了抑郁症,请了病假。准备考研的女儿也不复习了,给几家企业投了简历,最后在一家环保检测公司上班了。
他们好多天没有联系了,廖子芬的芬芳花室生意蛮兴隆的,她似乎不记得张建勇这个人了。她听人家说,弹古筝能培养女人的高贵气质,使人忘记烦恼,所以她就报了个古筝学习班,周六、周日的晚上去学习。她聪明好学,一个多月过去了,她渐渐地已经会自己独立弹奏几首曲子了。索性,她租了两间平房,位于北郊区僻静之处,晚上无事的时候,她就把花店交给那个女店员打理,自己品茶,在院子里挑灯弹古筝。
张建勇去了好几次花店,她都不在,问店员,说不知道去哪里了。后来他索性喝了酒后去,坐在那里酒气熏天不走。没办法,店员偷偷给她打了电话,她才答应见他。
他找到了那个院子,去推大门,里面反插着。他敲了敲门,好一会儿门才开,廖子芬开门好像有些认不出他了,看了好半天,才让出门口请他进去。
院子里飘荡着竹子的清香和茶的香气。她带他进了屋,她给他用茶碗倒了杯茶,他嫌小,抬手一沾唇边喝了。她笑了,从厨房找来个大碗,把紫砂壺里的茶水全都倒在碗里后,又重新沏了壶茶。
他忽然想到自己刚才孟浪了,因为毕竟两个人好长时间不见面,不能再让她瞧不起自己了。他小口地品着茶,看着她端坐在那里,抚琴而坐,尖尖指头,在那弦上疾动起来,音符像匆匆流逝的泉水,让人心旷神怡。他听不懂那曲子,只觉得好美,陶醉在其中,不能自拔。
廖子芬还在那古筝声中散步,而他却悄然离开了她的房子。
他像丢了魂一样,回到了家里,散了架子般瘫在床上,瞬间老了十多年,他突然发现自己真正地与廖子芬生活在两个世界,他们是天与地之差的不同层次的人。难怪,自己追不上她。难怪,她说的每句话,都说到了他心坎上。他踉跄地跑到柜台前拿起酒瓶,仰脖喝了一大口酒,迷迷糊糊地睡了。
她退这间房,对房东说,把电三轮车留给张建勇。她买了去松山的火车票,告诉那个男人别痴心再找她了。
她突然失踪了,她的花店也出兑给女店员了,这彻底让他蒙了。他竟然不知道自己怎么样活下去了。他失魂落魄地去早市上菜,回到菜市场东张西望,每看见一个走过的中年女性,他都以为是她,经常失声地喊出,子芬,干什么去?转过头的女人都奇怪地看他一眼,有的微微一笑,有的骂他一句“神经病”就走了。05CEAC69-DFFC-40D9-9B83-7B734680005A
廖子芬真的走了,这对于他来说无异于天塌地陷,他天天晚上回来喝大酒。在酒气熏天中,仿佛看到子芬就坐在他对面,一句一句地告诉他,你今天的果是昨天的因。你昨天的因,是因为你的自大,如果以前遇到她,怎么会出这样的惨事?好像她还在问他,在走遍大江南北时你就没有什么过错吗?他摇着头说,我自己想了好多,还是自己与自己不能和解。可是你不回来,我就解决不了我心里的问题。她说,你照着镜子,看看你的过去,就看到了我的过去。
一个月过去了,有一天,他早起去卖菜,忽然发觉身子不听使唤,往东走偏往西去,嘴流口水。他想坏事了,身体出了毛病。等着过了早晨八点多,他急忙打车去了市第一医院,挂了急诊,一个白胖的女医生给他看了,做了脑CT,确诊轻度脑中风。
他住院了,每天他都看到同病房的病友家人来护理探访,来来去去,有的挤坐在他的床上。他悲从心来,暗地里哭了几回。
他梦见自己死了,飘流在河水上,过来一艘高高的红船,子芬穿着白衣纱裙在唱着《信天游》,河对岸上是他的前妻和女儿,她们试图扯他一把,但湍急的河水,把他带走了。
他醒了,出了一身大汗。
住了一周,他出院了。他租了台客货混用车,去了他前妻的妹妹家。
她家住在老电业楼一楼,墙壁上的马赛克已经脱落了。他敲开门时,一家人正吃早饭。连襟是个秃头,兴奋地往里面让他。他红着脸说找沈凤英,前妻已经吃完了饭,正拄着拐杖提着鞋箱子要出去修鞋。他上前接过修鞋木箱子,说,凤英,回家吧,我来接你了。女人愣了,抬头看了他半天,回头搂着身后的妹妹大声嚎了起来。
张建勇也落了几滴眼泪,他拍拍妻子的肩膀说,好了,过去的事都过去了,回家,咱不修鞋了。女儿呢?
凤英回过身擦了眼泪说,上学去了。
张建勇边提着修鞋箱子,边回头对连襟和小姨子说,一起去吧,中午我在老驴下水请客。
廖子芬完全忘了自己是谁,过去自己做了什么。妈妈走了,死于心衰,临死前紧握着她的手,嘴里还呢喃着,子芬,好姑娘,妈没白疼你。当时不知道为什么她没有流一滴眼泪。妈妈走了,她了却了一桩心事。而女儿上班了。她觉得自己在这个世界上没什么牵挂了。
来到经教寺那天 ,她让师父静觉师太给她剃度,师太只是合眼念阿彌陀佛。她自己出去找理发部把头发理个精光。她又返回寺里来到师父禅房,师父看到她笑了说,你这小妮子,尘缘未了,你就是自剃了,我也不收你。没办法,她只好和师父的两名弟子慧一、慧语在寺里的菜园干活。
从那时起,她的脸上就偶尔挂着一丝丝忧愁。
有一天,她自己坐在菜园边,呆呆地看着地里一排排大葱,看了一会儿后,她突然扯着身旁的慧一说,你看看,它们多像一排排正在上操的学生。慧一不太理解,摇摇头低头转着佛珠,而她手抚摸着葱叶,哭了起来。这时,静觉师父走过来,她急忙擦了眼泪,跪在地上。师父让她起来,把手放在她头顶上抚摸了一会儿说,别再说什么了,你尘缘未了,本末倒置了,还是回归原处吧。
师父把手串递给她,让她近身来贴着耳朵告诉她,还是回到学校你的后勤岗去吧,从善心做起,义务给孩子们补课,我相信你会做好的。
廖子芬三步一回头,拿上师父的手串离开了。
张建勇和老婆在电业局对面开了个水果蔬菜超市,生意一天比一天好。有的黄昏时分,他拿着一瓶白酒,一只烧鸡来到桥下的河岸上,慢慢地喝,慢慢地回味,慢慢地期待,有时直到夕阳西落,繁星跳出水面,他还没回去。
而忙忙碌碌的廖子芬呢,关于桥上桥下的故事,只有偶尔路过那桥时,会突然想起,会心一笑,而桥下那个男人早在心中了无痕迹了。05CEAC69-DFFC-40D9-9B83-7B734680005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