郊区学校

2022-06-08 02:33席俊清
回族文学 2022年3期
关键词:大鼻子铁头同桌

席俊清

时间永远分岔,通向无数未来。

——博尔赫斯

老满城始建于乾隆三十九年,很出名。

郊区学校在老满城北边。穿过一片棚户区,走过歪歪扭扭的满城巷,等嗅不到县城的气息就到了。

郊区学校看上去像百岁的老太太,终日懒懒地晒着日头,有些年月了。郊区学校具体始建于哪一年,不大清楚,过去可能是祠堂,也可能是私塾,或者是地主家的庄园。从校园东墙边上那两间瓦房的样式看,大概民国时期就应该有了。还有后操场上那株古榆,有上百年的历史了,还蓬蓬勃勃,见证着这里发生的一切。据说这里在清朝时驻过清兵,屯过粮,做过校场,后来民国时还逗留过兵,土地改革的时候斗过地主,还斗死过几个文化人,连上台来斗人的人也在混乱中被踩破了脑袋,挤出了眼睛和脑浆。传说很玄乎,已经很久远了,不知道是真是假,听起来挺吓人的。

我在这所学校的时候是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末。学校已很破败,除了后来加盖的几栋教室和学生们嘈杂的声音泛着一点活气外,估计没有人会注意这是所学校,就像麻子的脸上多一颗痣,衣服上挂一点灰尘弹掉或不弹掉都无妨大碍,没人在意。尽管如此不起眼,还是会集了方圆几十里的乡村学生。县城中学那些成绩极差,喜欢调皮捣蛋,在原校实在没脸待下去,甚至被开除的学生——郊区学校自然成了退水渠——都被搁浅丢弃在这里。我们会聚在一起,成长学习,打架斗殴,制造传奇。

9月,阳光灿烂。路旁一大片一大片的紫花苜蓿开得正旺,紫莹莹的花穗淡香缠绕,氤氲芬芳。荞麦花馥郁浓香,蜂飞蝶舞,蚱蜢欢跃,苞谷地黄灿灿一片,葵花籽粒饱满,耷拉着脑袋等待收获,偶尔一阵风过来,能嗅到秋天收获的味道。多么明媚的秋天啊!

那是去郊区学校的第一天。我、铁头、王胖子,还有苏小小和我们王家湾的其他学生,三五成群,骑着自行车奔向学校。

到了县城西大街,车子自然慢了下来。路边稀稀拉拉的各种门店,牌匾花花绿绿,杂货店隐约传出晋剧《打金枝》婉转圆润的花腔,门口一些打麻将、掀牛九的男男女女,不时地传出叫声,胡了、一条龙、一窝鱼子、掀了……高高低低的喊叫声杂和着叹惋和哄笑。

小轿车偶尔从我们身边飞驰而过,扬起一些浮尘,吓得我们左摇右摆险些钻进路边的树田里。

路边理发店里飘出一个男人苍凉凄苦的歌声:……像父亲的责骂、母亲的哭泣,永远难忘记……

拐过十字路口,路旁突然窜出一群小青年挡在了前面,挥手示意我们停下。突如其来的意外吓了我一大跳,紧急刹车,单脚撑地。有个家伙冲过来顺手把我的自行车把拽住,我还没来得及站稳,就听咣当一声,王胖子连人带车一起倒在地上。接着又咣当一声,是铁头,他跟在我后面没来得及刹住,把我的车子撞了一下,抓我的家伙被撞了个趔趄,我也栽了下来,腿一阵钻心的疼。

不想要命了是不是。铁头翻起来就骂。

你个瘪三,骑个自行车还以为开桑塔纳呢,敢撞老子。铁头还没有反应过来,一个长着斗鸡眼的家伙凶神恶煞般在铁头的脸上掴了两巴掌。我们都蒙了。

兄弟,哥们想喝啤酒,借点钱。领头的大个子看上去长相奇特,一张白皙而瘦如刀削的脸上坠着一个硕大出奇的鼻子,真是奇瘦无比,像几年没吃过一颗草料的骡子。

我们——我们不——不——认识吧。王胖子惊慌错愕,怯怯地说。

斗鸡眼凑过来皮笑肉不笑地说,借点钱就认识了呗。

痞子们结伙在上学路上揍学生、劫钱、放车胎的气、摸女生的脸,听说有个学生被打成脑震荡,还有被刀子削了半个耳朵的,这类事情早有传言。

我没有钱。恐慌莫名而起,我心如战鼓怦怦直跳。

没有?大鼻子话音未落两个家伙扑过来拖拽着我,一个家伙掐住了我的脖子,让我动弹不得。大鼻子瘦如鸡爪的手伸进我崭新的中山装口袋开始摸索。口袋里没钱。

内衣口袋搜。我拼命挣扎反抗。扑哧扑哧,衣服扣子像小鸟一般四散飞逸,不知了去向。一个家伙抢了我的书包,我试图扑上去夺书包,但已被这伙小流氓控制住,不得挪动半寸。书包里有老爹给我吃饭的钱。

啪啪。大鼻子抽了我两下,我顿时眼冒金星。小子,再不听话老子弄死你。声音从大鼻子的牙缝里挤出,恐怖至极。我看到大鼻子手里拿着一把明晃晃的匕首,惊恐不定的心仿佛快要从嗓子蹦出,眼泪也不争气地扑簌簌往外跑。王胖子呜呜哇哇哭喊着,铁头被摁压在地上,牙咬着嘴唇,两眼喷火。

让你再瞪。戴坎帽的家伙对着铁头的肚子又是一脚。大鼻子得意地看着抢到的钱,一挥手,我们在惊悸和绝望中眼睁睁望着这伙小流氓窜进刚刚走过的满城巷子,不见了踪影。

王胖子裤腿上破了个洞,圆嘟嘟的胖脸上眼泪还没干。

此仇不报非君子,这狗杂碎。铁头拍打掉身上的尘土,恨恨地望着空寂的巷子。

班主任姓曲,中年女人,说话温柔,看上去和颜悦色,让我们大为放肆。第一天上课点名的时候曲老师把仇九霄很响亮地喊作愁九霄。仇九霄斜着眼站起来对老师说他姓仇不姓愁。同学们齐刷刷扭过头朝坐在最后一排这个叫仇九霄的同学望去,像看大猩猩。

他高个子,平头,浓眉,单眼皮下的眼睛黑亮黑亮的,鼻子、嘴巴棱角分明,干瘦而不缺筋道。襯衣白净,扎在牛仔裤里,手插在裤兜,目空一切。老马歇蹄的站姿让人有些反感。

同学们一阵哄堂大笑,老师甚是尴尬。

有什么好笑的。仇九霄瞪着大眼睛扫了一圈,很生气。

仇九霄这名字很好听,像武侠小说中的英雄。同桌对我悄悄嘀咕。

就是,你的名字也很好听。

是吗?

嗯。

你的名字听起来也像个剑客。她一边说一边警惕地瞅着老师,还问我是不是左宗棠的后代,要是什么时候碰到一个姓右的人那才有意思呢。

我说,不知道五百年前有没有关系。D05DBDC0-9CCF-49F8-BD58-94A6C9B110C1

我叫左彪,经常以雄才大略,六十岁抬棺痛打阿古柏收复新疆的左宗棠大人为骄傲,给同学们炫耀。她这样一说,我突然觉得我的名字不像剑客,倒有点像土匪。我觉得同桌是个有意思的人。

你们两个再说话就出去。班主任曲老师煞白的脸几乎变了形,声调提高了一百八十度,穿透力不亚于女高音玛丽亚·卡拉斯。我们俩不小心声音有点大,被曲老师发现了,大概她以为我们在说她刚才念错名字的事情。

下课后,铁头诡笑着问我们,说什么悄悄话呢?他还说,你的同桌名字和人一样漂亮,两个小酒窝,哦吼,比苏小小……

你给我打住。我打断铁头。小学的时候他们经常说苏小小是我媳妇,这让我很恼火。

铁头说,好好好,以后不说了,那个叫仇九霄的真拽。

我们王家湾的学生要去郊区学校,先得经过半个县城,从西大街进来,绕过满城巷子,走过县城中街、北街,再经过农贸市场和牛马市场,一头攮到城北就到了。

我们的自行车看上去简直难以入目,一个车把、两个轱辘、一个后捎架子,全都锈迹斑斑,看上去像煺了毛待下锅的公鸡,滑稽可笑。车子上除了书包,还有装满馍馍疙瘩、酱菜罐子、面粉的乱七八糟花花绿绿的编织袋捆绑在车后捎架子上,没有后捎架子的,就只好绑在车把或车前梁上,都是住校学生一周的口粮,面粉用来兑换餐票。

走过大街的时候,商店门口闲散无聊的人们总是投来奇怪的眼神,有时候也有一些打扮光鲜的娘儿们边看边笑,听不清她们说些什么,但总能感觉到她们讥讽的表情。也许人家根本就没工夫理我们,是我们自作多情想多了。

我们像吉卜赛人一样很显眼地通过县城,通过他们的眼前,仿佛觉得自己赤身裸体,或是一条落水狗,在他们眼前仓皇游走。这个时候,我们会把自行车骑得像野马一样快。

看你爹的葫芦!再看,我是你大爷。每次经过这条街的时候,我都会在心里嘀咕。有些家伙车子骑得飞快,扭过头朝着他们吐几口口水扬长而去。

身后是一阵谩骂和自行车丁零当啷的声响。

我们适应新环境就像野草适应土地一样,很快对郊区学校的旮旯拐角都了如指掌。郊区学校门口一条沙石路,把县城和农村隔得泾渭分明,路南边是县城,路北边是农村。

学校西边是废弃的机耕队,院子挺大,门口一年四季都拴着一条大黑狗,住着一个五十多岁看大门的老爷子,有点耳聋。只有春天和秋天的时候里面好像才有些活物,一些破旧的拖拉机进进出出。逃课的次数多了,连狗都和我们熟了,趁老爷子不注意的时候就窜进去胡乱捣鼓,或者像傻子一样无所事事。再往西一点是一排破房子,里面住的有收破烂的,有在城里摆摊卖菜、卖雪花凉、卖酸奶子的,还有做其他小买卖的。从东往西第八间是个租书的,里面都是学生爱看的武侠小说、《大众电影》《故事会》之类的书刊,书大都褶皱,破烂不堪。再过来是一个不挂招牌的录像厅,门都是用铁丝绑着的,进出的时候得小心用手托着,不然会掉下来。我们经常光顾这里,有时候省吃俭用攒两三块钱躲在录像厅里看得热血澎湃。那时我们对梁羽生、金庸、古龙的武侠小说和《古惑仔》系列電影趋之若鹜,如同尘埃一样如影随形。

学校东边是个养猪场,一年四季都散发着倒人胃口的气味,也只有在夜深人静、月朗星稀的夜里去猪场旁边菜地偷黄瓜西红柿的时候,我们才会全然不顾,仿佛这味道也恰好就在这个时候就会莫名其妙消失得无影无踪。

学校北边操场后面是个大河坝。说是大河坝有点夸张,不过是个深沟。沟中常年流淌着一丝丝泉水,沟里郁郁葱葱长满蒿草;两边是稀稀疏疏的林子,有沙枣树,也有白杨树,更多的是有些年岁的老榆树。我们也是这里的常客,大多时候会拿着课本装模作样,其实在那里尽干些聊天、抽烟、打架、下水捞鱼的勾当。

路南不远处是牛马市场和菜市场,逢上个集市日,牛羊马猪狗猫鸡鸭鹅,男人女人老老少少,驴叫人吼,鸡飞狗跳,好不热闹。市场旁边是卫生院,学生感冒发烧,打架时弄断胳膊打破头,都来这里解决。

学校门口不远处对着的就是满城北巷。满城北巷七拐八弯,有点像迷宫。居民的房舍错落在巷子两侧,也有独独矗立的四合院。一直跟着巷子走,一栋四合院很显眼,堵在巷子中央,远远能看到屋顶的青瓦。院墙很高,半截是土墙,半截是青砖,雕花木门上还残留着一些斑驳的颜色,门上常年挂着一把生锈的铁锁,看上去很神秘。我们会挤在门前透过门缝向里窥探,一方青砖照壁挡得严严实实,除了一株老榆树的枝丫伸出墙外,其他什么也看不到,里面让我们充满了好奇和遐想。后来才知道,这就是有名的山西会馆遗址,据史料记载,建于清光绪五年。巷子画个弧线绕过会馆,过了旁边的关帝庙就到了满城中巷;快到城中心的时候,又拐个弯,头朝西,成了满城西巷。整个满城巷子绕着老城的西北边儿转了个圈,像是给县城裹了条破抹布,或者更像旧社会的老妓女身上半条破不溜丢的碎花裙子斜挎在臀部,露出肥壮的大腿,让你连多一眼都不想看。

这个巷子适合打架斗殴,完事了容易逃窜,我们可没少光顾。有时候我们像幽灵一样在巷子里漫无目的地窜来窜去,关帝庙前也常去,大概是想沾点关老爷的威力,在下次斗殴的时候下手能更狠,让对方彻底崩溃。

我和铁头被抢过几次钱,挨打也是常事,王胖子也没少挨揍,不是鼻青脸肿,就是头破血流。

仇九霄成为我们真正的朋友是在那次班里搞元旦庆祝活动后。

仇九霄家在学校东边,过了那片养猪场再往北一两公里的地方,不用住校。他家有个轧钢厂,其实就是一个轧铁门铁窗的小作坊。听说他们祖辈是铁匠,他父亲在六七十年代的时候,不好好干庄稼活,游手好闲,经常干些收捡破铜烂铁,偷偷买来倒去的营生。后来,县城和农村条件逐渐都好了起来,修房子开始用上了铁窗铁门,他父亲瞅见商机,就干起了这营生,没承想一不小心就成了小老板。仇九霄四年级就辍学半年,被他父亲连打带骂好不容易才上了个五年级,又混到了中学,和我们成了同学。D05DBDC0-9CCF-49F8-BD58-94A6C9B110C1

元旦那天班里搞得花花绿绿,灯笼彩旗,花团锦簇,课桌一圈摆开,上面堆满瓜子、糖果之类的小吃,中间是表演节目的场地,每个人打扮时髦,精神抖擞。就是这次庆祝活动上,表演节目时我扭捏着唱了崔健的《一无所有》,还用口琴吹奏了一曲《上海滩》,没想到让老师和同学们都吃惊不小,啧啧赞叹,说我深藏不露。

仇九霄激动得手舞足蹈,哦哦大叫,说要跟我学唱歌和吹口琴,还拍着我的肩膀说以后有谁敢欺负我就是欺负他。

刘欣茹更是惊讶,说和我同桌这么久都没发现,我不仅歌唱得好,口琴也吹得有水平,问我跟谁学的,是不是还有什么绝技没有展示。

我说都是自学的,哪有什么绝技,没丢人现眼就行。

那天活动之后,仇九霄硬拉我们到红红大盘鸡店吃饭,说一来是为了感谢长期以来让他抄作业,二来是觉得我是个可交的哥们,要推辞就不够意思了。话都到这份上了,我也不好说什么,就顺便叫了铁头和王胖子。一不做,二不休,干脆鼓足了勇气对同桌说也一起去吧。同桌一脸羞涩,说她一个女生家不好意思和我们几个男生一起出去,最后也没再勉强。

这个冬天有点冷,路上行人不多。巷道两边沿着住户家的墙根堆满脏兮兮的积雪。大家说说笑笑,很快到了红红大盘鸡店。一进门,服务员满脸堆笑迎上来,声音拉得老长,有点夸张地喊,九哥来了,里面请——“九哥”听起来像上海滩的老大。仇九霄是这里的常客。

店里稀稀拉拉有几桌客人,我们坐在左边拐角的条桌上。大盘鸡、过油肉、老醋花生、肉炒青笋,一桌丰盛的饭菜端上。再来一扎啤酒,仇九霄说,先喝着看,不够再拿。一桌奢侈的菜肴让我们有点局促和不敢受用,王胖子脸上笑开了花,我踩了他一脚才发觉有些失态。

正在我们酣吃酣喝无比惬意的时候,铁头用胳膊肘戳戳我说,你看那边。我顺他示意的方向看去。

他!那张白皙而瘦如刀削的脸和脸上坠着的那个硕大出奇的鼻子,再次呈现在眼前。曾经有段时间,我能清晰地断定在我内心深处一直默默寻找这张脸和这只鼻子,甚至每次在校园里追看别人打架的时候都希望这张脸能出现,可自从这张脸在满城巷子消失后就像从人间蒸发了一般,我不晓得当时为什么对这张脸如此期待,现在这张脸突然出现在了眼前,却又让我寡然无味,甚至根本不想见到。永远!

王胖子险些把嘴里叼着的鸡大腿吐了出来。仇九霄奇怪地扭过头,顺着我们望的方向看过去,还有四个小青年和大鼻子在一起喝酒。

我把开学那天挨打遭抢的情形悄悄概括了一下。仇九霄低声说,瘦的那家伙叫大鼻子,旁边那个斗鸡眼叫鸡娃,是县四中的痞子,经常到这一片晃荡,打架斗殴抢钱之类的坏事没有少干。铁头咬牙切齿,恨恨地瞪着大鼻子说,这狗杂碎就算化成灰我都认得。王胖子说恨不得拿臭脚丫子在那家伙嘴上踹两下。大概是我们的说话和举动引起了大鼻子一伙的注意。

看啥?欠——修啊!大鼻子和铁头的眼神碰了个正着,大鼻子显然没认出我们。仇九霄转过头瞭了一眼大鼻子,转过来小声说,别管,咱们吃。王胖子低声说,我们走吧。仇九霄说都悄悄坐着他来应付,实在不行就拼,头跌了不就是块疤。事已如此只有等待,我心里踅摸着将要发生的事情。

鸡娃,我看——那几个小家伙想——想弄点事情,过去看看。大鼻子不怀好意,对身边的斗鸡眼说。

哟呵,吃的花样还不少,也不请咱哥们喝酒啊。说着话鸡娃已经到了我们桌子旁边。这家伙贼头鼠脑,斗鸡眼眯着,还真像一只瘦得没毛的斗鸡。

仇九霄站起来拎起个酒瓶说,大哥,不好意思,刚才没注意,来来来咱们一起喝,算是赔礼。这时大鼻子也走了过来,你们——是哪来的——葱?知不知道——我——是谁?大鼻子用大拇指指着自己的大鼻子说。看来这货之前已经喝了不少酒。

仇九霄赶紧说,知道知道,您就是威震满城大名鼎鼎的大鼻子哥呀,我们是县二中的,丁老二的小兄弟,今天过来这里转达一圈,顺便坐坐。丁老二、陆老大、钱枫都是当时县城学校的混混。大鼻子一听说是丁老二的弟兄,凶神恶煞的表情刹那间没了,说他好像没见过我们。

仇九霄说,那么大的学校,我们就像海里的沙子,您哪能看得见我们这些小虾米。大鼻子立即豪情万丈,既然是丁老二的——朋友,那就是——弟兄,就是——我的——弟兄,来,我们——一起喝酒。

好啊,今天我请客,弟兄们,都过来,咱们一起喝。仇九霄有些夸张地朝他们喊。

大鼻子一喊,呼啦啦一下子幾个家伙也都聚到了我们桌上。仇九霄拎起酒瓶说,大鼻子哥,咱们干了,以后就是朋友了,这仨兄弟才学着喝酒呢,他们就少喝一点。

干!干了!丁零当啷一阵酒瓶清脆的声音。仇九霄脖子一扬,瓶口对着张开的大嘴咕嘟咕嘟豪气冲天倒了起来。

够——爷们——干了!大鼻子也昂起细脖子倒了起来,其他几个人也都逞强跟着开始倒了起来。一片战死疆场的豪迈伴着嗓子吞咽酒水的声音倒也壮观。

几瓶猛酒喝下,除了仇九霄,那几个家伙都开始醉眼迷离胡言乱语了,大鼻子一伙已不省人事,醉了过去,像一群瘟鸭子东倒西歪在餐馆里。

仇九霄小声对我说,左彪,你们不是要报仇吗,你看怎么整?我说不好吧。铁头说,有什么不好的,踏这狗杂碎。说着上去就是狠狠的几脚踢在大鼻子小腿上。

大鼻子哼哼了一声,斜眼迷离,痛苦地望了一眼,支吾着说,谁——谁——敢——敢弄痛老子。

铁头还不解气,对着那个鸡娃的脸上掴了几下,嘴里叨叨着说,让你给老子凶,看你这狗熊样。王胖子早就憋不住了,说,大鼻子哥,我来扶你。说着把大鼻子从凳子上拉起来顺势朝前推了一下,嗵的一声,大鼻子一个狗吃屎栽倒在地上,这下整得不轻。我说,算了吧,人家都醉成这样了。

仇九霄说,走人。我们像侠客一般闪出了餐馆,消失在满城巷子。

天已漆黑一片,不知什么时候飘起了雪花。

刘欣茹住在满城巷子。她经常会从家里带些好吃的悄悄送给我,有时候会是一根麻花或两个苹果或三个西红柿,有时候她会在上课的时候偷偷给我一粒西瓜糖,那种绿色或者红色水晶球糖,味道美极了。她先偷偷剥开塞进嘴里,腮帮子上就会鼓起一个小包,我会心跳加速,挡不住诱惑也小心地退了糖纸,趁没人注意,谨慎快速塞进嘴里,那甜味会随着舌头的味蕾一直渗到心灵最深的地方,随后我会在纸上写两个字,谢谢,轻轻推过去,耳根也会冒出一团火,哪里还会注意老师在讲些什么。D05DBDC0-9CCF-49F8-BD58-94A6C9B110C1

课间的时候,我经常会给她讲一些家乡有趣的事情。我告诉她,我家后院里有一片沙枣树,每到四五月份,沙枣花开的时候,忒香,房前屋后、田头埂间到处飘着浓浓的香气,蝴蝶、蜜蜂弄香逐粉,鸟雀儿在树枝儿间飞来跳去,叽叽喳喳。秋末,满树红红的沙枣便成熟了,大拇指头蛋儿大,简直甜得要命。有时候也会从家里挑又大又软的沙枣带给她吃。

她对我的家乡充满好奇,说她也喜欢沙枣花,但更喜欢薰衣草紫色的花和那沁人心脾的香味,还说薰衣草香味要比沙枣花的香味更温润。我当时并没弄懂“温润”是什么味道,再说那个时候根本没见过薰衣草是什么样子。听她的描述,薰衣草大概和我家种的苜蓿差不多。

我说,薰衣草有什么好的,我们家有大片大片的苜蓿,开花的时候紫莹莹一片,美得很,不过味道可没你说的那么香。

她说,真的吗?有机会一定和你去看你家的苜蓿花开得是不是和我想象的一样好看。我不知道她想象的是什么样子。

那个周五,快要考试了,刘欣茹说第二天要帮我补习,如果我不回家的话。我自然高兴,就把铁头也叫上,商量好这周不回家了,顺便告诉苏小小说麻烦她给我老妈说一声,给我带点钱和吃的,补习的事情自然不会告诉她。

那晚,我和铁头、王胖子躲在录像厅看了几场录像,偷偷摸回宿舍已是深夜,根本没有一点睡意,同桌的影子总是在眼前晃来晃去。不知过了多久,迷迷糊糊中看到刘欣茹在我家种的那片开满紫莹莹苜蓿花的花海里向我招手。等我走过去,她居然立在了一朵盛开的向日葵上。向日葵黄黄的,花瓣射出金子般刺眼的光芒。她一会儿是小龙女,一会儿是刘欣茹,我分不清到底是小龙女还是刘欣茹,也分不清我是我还是杨过。一会儿我们手拉手飘来飘去,她的手柔嫩冰凉,我们笑声有些夸张,像是在绝情谷,又好像在后操场古树上的叶子里回荡。突然苏小小拿一把菜刀向我们冲来,我惊恐地大吼一声。原来是在做梦。那段时间刚刚看完《神雕侠侣》。第二天早上,王胖子说我夜里发什么神经,一会儿笑,一会儿喊,都把他吓死了。我努力回想梦里的情景,揣摩梦里那柔嫩的小手为什么是冰凉而不是温热,几近模糊,怅然若失。

补习是在教室里,一早还有几个人在,现在他们早都不知道去哪儿玩了。

教室里只有我和刘欣茹两人,她给我补习功课,那倾心而专注的神情让我感动。我时不时偷偷瞅瞅她,她好看的睫毛下晶莹剔透如贝加尔湖般清澈的眼睛仿佛会说话。

喂,喂,你看啥呢?傻了?她一脸红晕像朵桃花,粉里透红。

哦……我呆若木鸡。

县二中并没有多大,就是县城五个中学加上郊区学校也没有铁头想象的那么大。大鼻子一伙找到我们并不是很难。有几天我们发现那个鸡娃在校园里晃荡,我们三个大气不敢出,也不敢胡乱跑,像老鼠一样躲在教室里。显然鸡娃他们已经打听清楚我们的底细了。刚好那些日子之前,仇九霄带着我、铁头、王胖子和二班的老猪、苍蝇几个家伙打架,老师让他叫家长,几天也没见他叫来,干脆就三天来了两天走了,谁也不知道他上哪里游荡去了。我问苏小小,她说仇九霄又不想上学了,估计不是在录像厅就是在满城巷逛达。

躲过初一躲不过十五,没多久他们就找到了我们。鸡娃他们先是把王胖子弄到后操场一顿狂揍,接着是我和铁头被弄到同样的旮旯里被一顿狂抽,并且要限期搞六十元钱,否则就见一次揍一次,别想过好日子。后来仇九霄知道我们又被打了后,昂着脑袋挺着胸骂我们是窝囊,他说,一分钱都没有,事情是我搞出来的,有事我担着,惹急了老子花钱找丁老二断了大鼻子的大鼻子。

结果我们还是一次一次地被打,实在没办法了,我们商议要不就凑点钱吧,总比天天提心吊胆挨打好吧。这事我不小心说漏了嘴让刘欣茹给知道了,她说她也想点办法吧,帮我凑点钱,我又懊恼又感动,内心感到无比自豪,又十分窝囊。我怎么会让她帮这样的忙呢,好后悔让她知道这些事情。之后,我们三个好不容易在家里连哄带骗才凑了六十元,准备给了这些狗崽子讨个平安。没承想,人倒霉的时候喝凉水也塞牙,放个屁都砸脚后跟,还没到学校,又被其他的几个地痞把凑的钱给劫走了。苏小小把這些事情都捅到了老爹跟前,我又被暴打一顿,简直是暗无天日,没法活了。

一天晚上,铁头神秘地把我和王胖子叫到宿舍后面,说干脆想办法偷点吃的。我说要是被老爹知道我可就惨了。其实我是怕同桌知道我会无地自容,颜面扫地,我居然更在乎同桌眼中的我!

王胖子说,总不能饿死吧。有一段时间,我们在半夜三更等大家睡熟的时候,像鬼一样偷偷摸进校园食堂偷些馒头,再顺着校园后操场翻墙而过,绕过大河坝跑一截子黑灯瞎火的小路,钻进农户家的蔬菜地里偷西红柿、黄瓜之类的就着馒头饱餐一顿。这事情很快就让仇九霄知道了,他说这么刺激的事情也不叫他,哪天他带我们去搞点好东西。仇九霄告诉我们如何如何,一开始我们坚决不同意,他说保证不会有事,要有事他来承担,最后我们勉强一同前往。

那天下午,我们三个在仇九霄的带领下按照计划早早钻进了满城百货商店,躲在地下室的仓库里,等夜深人静,我们和老鼠没两样,眼睛放着绿光,借着月光的影子看到吃的用的穿的应有尽有,我们疯狂地吃了从没吃过的蛋糕,喝了从没喝过的饮料。百货啊,太多的东西仿佛在给我们跳舞,我的心跳速度绝对超过了每分钟三百六十下。我的天啊,简直太疯狂了!你完全可以想象那个情景是什么样子。除了吃的喝的,我还顺手偷了两支钢笔和两个软皮日记本,本打算给刘欣茹一支笔、一个日记本,我甚至在想象刘欣茹拿着我送她的笔和本子的样子。就在我想入非非的时候,我们被一束手电筒的强光照得睁不开眼睛,我们四个家伙呆若木鸡,束手就擒。好在没有偷太多东西,也没有现金。我们像筛糠一样瑟瑟发抖的样子和老老实实供述了偷吃东西的原因,以及仇九霄演员般的恳切求饶,终于打动了商店巡夜的管理员,他看我们那副可怜兮兮如同掉进南极冰窟的落水狗般的模样,还是心软了,放弃了第二天把我们送到学校处理的打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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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到了初二。初二对于中学生是比较特殊的时期,很容易走向极端,有的学生会莫名其妙地变成好学生,有的会突然变成坏学生,就像小树拔节、麦子抽穗需要呵护,需要养料、水分一样,缺少了也许小树就长歪了,麦子就长秕了,甚至会在一夜间变得面目全非。

我们住进郊区学校,两年就变成了介于混混和学生之间的那种学生,我竟然把这归功于校内校外的这些杂碎、痞子、瘪三。其实后来想想,或许和周围的环境有关系,又不完全是环境的原因,就像校园操场边上的那个老榆树,都长了一百多年了,历经风雨,满身沟壑一样的纹路和雷劈留下的痕迹,依然挺拔矗立,枝繁叶茂,郁郁葱葱。

有一段时间,我居然变得多愁善感,一种莫名的情绪无声无息在心里蔓延生长,就像黑暗中有一股无形的力量,冲撞,撕裂,一直灌满整个躯体,让我难以自拔,甚至有退学的念头。同桌见到我失魂落魄、心不在焉的样子,不依不饶,刨根问底,我避重就轻说了一堆,总之就是不想上学了。

她瞪着如水般清澈幽深的杏眼,惊奇地问我,怎么会这样呢?你将来说不定还是个作家、诗人什么的,千万不能胡思乱想。她还说她要和我一起学习,只要我愿意,她有足够的耐心当我的小老师,一起考高中,上大学,要是我不上了,她也会很无聊,很失望。她一脸真诚,让我既自惭形秽又如沐春风,真后悔,不该有这该死的想法。

此后,在刘欣茹的帮助下,我发愤图强,一学期过去居然冲进班里前六名。对此同桌比我还高兴,说要好好奖励奖励我。苏小小、铁头和王胖子都认为是我抄袭同桌的,还说能考这成绩除非太阳从西边出来。我打着哈哈虚与委蛇。其实我知道这得归功于同桌。

我是该好好奖励奖励同桌,可我该怎样奖励她?

十一

这个夏天风调雨顺,阳光炽热。操场上的古树在5月结完又大又肥的榆钱后,嫩绿的榆叶已经长得很惹眼,枝繁叶茂,比往年更显苍劲。

学校后操场上的土围墙,好几处都被学生们日积月累翻越穿梭留下了豁口,男的女的高的矮的學生不费吹灰之力就可一穿而过,早已失去了原本立在那里的意义。出了围墙,这地方大得简直可以容纳天空。

期末考试即将来临,学生都忙着应付考试。那天,是夏天太阳最大的时候。整天燥热,没有一丝丝凉风,一直持续到下午。放学后,我和刘欣茹、王胖子、铁头穿墙到校园后操场外面的河坝,也加入了备战期末考试的大军。

傍晚,霞光四射,夕阳染红大半个河坝和校园破烂不堪的围墙,也染红了我懵懂跳跃的心。书上的字还能看清楚,周围也没几个学生了,刘欣茹坐在我的右边,我坐在她的左边,她的心思全在对我的英语辅导上。同桌对我的成绩比我还着急,事实上我早就下定决心,还默默憧憬着和同桌考上高中、大学。我的眼神一半在课本上,一半在琢磨她那纤细的手指和楚楚动人的样子。黄昏中的同桌让我有些惊诧,我的手心不再像初见她时那样出一把细细的汗,我的思绪伴着她的辅导,早已行云流水,奔跑在家乡那片开满紫花的苜蓿地和红云飘荡的天边。

你认真点行不行。刘欣茹对我飘忽的眼神和心绪有所洞察。

我嘻嘻哈哈地说,好好好,一定好好学习,天天向上,这次一定考好,不然你可以不理我,或者以后咱们不再见面了。没承想这一句玩笑话居然一语成谶。

人生路上的变数根本不是你所能想象和左右的。生活原本如此,上一秒风和日丽,下一秒也许就电闪雷鸣,甚至引你进入深渊,一切都会不经意间给你刺痛,然后又一切如常,这样的变数无时无刻不在发生,有些将会影响你的一生。

这妞长得真不赖,是在学习还是在谈恋爱?三个小地痞流氓突然出现在眼前,让我们惊慌失措。刘欣茹一下抓住我,我一时不知所措。

小妞,也教教我怎么学习怎么样?为首的说话间就伸手抓刘欣茹。

我拽着同桌就跑,可惜已经晚了。两个痞子抓住我,一个痞子一把把同桌拽了过去。刘欣茹吓得大喊大叫,哭了起来。我突然意识到这群地痞不是单纯的抢钱那么简单。地痞欺负学校女学生的事情发生过几起,有些甚至是恶性事件。我脑子一片空白,眼前只有刘欣茹无助的眼神和惊恐的呼喊,还有那个痞子圆硕的脑袋。远处几个学生看到这情形都没人敢理会,飞快地向破墙豁口处跑去。

铁头——王胖子——我疯子般大喊。要是他们在该是多么幸运啊!可这个时候这些家伙都不知道死哪儿去了。我的呼喊让三个痞子有点顾虑,环顾四周,没有任何响应,只有不远处几株老榆被夕阳映得暗绿灰红。

我绝望至极!我怎么不是郭靖不是追命不是小李飞刀!我谁都不是!我是左彪!我绝不能让同桌受到丝毫伤害!就在那一刻,我使出吃奶的劲挣脱了痞子的拖拽,抱起地上一块石头,如狂犬恶狼般冲向抓住刘欣茹的那个痞子,咚哧一声,狠狠地盖在那万恶不赦家伙的后脑勺上,血溅在刘欣茹那煞白如纸的脸上……

之后好长一段时间,我都不敢再想那血流如注的情景。

事后得知那痞子刚从劳教所出来,就因为那一石头,那个挨千刀的家伙瘫在了医院,好歹没死,留了一条狗命。我属于正当防卫,不负任何责任,但学校认为事件影响恶劣,我被开除走人,接着是仇九霄、王胖子、铁头陆续辍学。刘欣茹自那次事件后一直神情恍惚,成绩一泻千里,后来转学了,至于转哪儿去了就不太清楚了。再后来关于那次事件也有不同的版本,简直玄乎,说郊区学校有个敢往死里打人的学生叫左彪。

我声名远扬,居然成了真正的剑客,却已不在郊区学校。后来,还听说班里的陈佳、王宣等十多个同学考上了高中,李新柱以全县最高分考上了县一中,这真是奇迹。

直到很多年后,我都在那恐怖的阴影中挣扎,时常想起初二最后一学期的那个下午,想起刘欣茹那稚嫩的小手抓住我的那一刹那,纤细的小手攥得我好紧,只是真的很冰凉很冰凉。我万箭穿心,眼前全是无边无际的内疚、遗憾和浑浊不清的尘埃……

十八年后的某天,我突然听到刘欣茹的消息,她留学法国后定居普罗旺斯。

那里,是薰衣草的故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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