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尔贡·米吉提著 王辉译
我最后一次回到故乡,是因为我的大伯艾尔西丁的故去。大概是我从小便离开父母在大伯身边长大的缘故,在我的很多记忆中都充盈着大伯的身影,他是个特别的人。大多人看到他的中等身材、干瘪脸庞便会以为他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但他却是极其有力的,他能提起的东西大多数人是提不动的。大伯一共有四个孩子,两儿两女。过去,他家里的生活条件也不甚好。父母因病相继离世后,我变得孤苦伶仃。那个时候,于我而言,父母只是暂时离开了这个世界,除了有点难过之外,我还在天真地等待着他们。大伯将我带回了家。他家老幺都是年长于我的。从前我便常常和这些堂兄堂姐们一起嬉戏,因而,在他们面前我并不十分拘谨。我伴着堂兄堂姐的喧闹声坐了下来,听到了大妈对大伯抱怨着。
“我们勉强养得起自家的孩子,加上这孩子,岂不是雪上加霜?”大妈朝我这边望了望。
“这么小的孩子能吃多少?”大伯哽咽道。
“无论如何我们都得慎重考虑再作决定。”
“我已经考虑好了,他父亲是我的兄弟,我不能抛弃他。”
“随便你。”
他们争论的关于我的话题,我是一无所知的。从那天起我便住在了大伯家。那个时候,我总以为父母还会回来,所以时不时地会回家去看看。每次看到门上生锈的锁,我的内心便会在自己也形容不出来的一种忧郁、悲戚中挣扎。过了些日子,我越是见不着父母,便越依赖大伯。忽然之间,我想像一只迷了路的小鸟一样扑进他的怀里。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大妈并没有给过我好脸色,但无论大妈待我如何,大伯对我是一如既往的。因此,我从早到晚便与大伯形影不离。
在这个家里,还有大伯的大儿子乃吉米丁是喜欢我的。他的个头儿高过了大伯,家里的很多事情都由他来承担。他高额头,深眼窝,高鼻梁,在那大麦色的脸颊上,笑容可掬。大伯也是深眼窝,在他深邃的眼窝中总散发着一种慈祥与温和。清晨,一家人该去地里的去地里,该去学校的去学校,该去学手艺的去学手艺,屋子里便空无一人,直到晚上大家才回来,一大家子忙忙碌碌。满脸疲惫的大伯回来后,依然会若无其事地与我们嬉笑着,开着玩笑。有时候会给抱在怀里的我和剩下的哥哥姐姐们讲故事。每当这个时候,我会觉得自己就是这个家的一员。
时间转眼即逝,大伯筹了钱为大哥乃吉米丁办了亲事。嫂嫂长得眉清目秀,我对她的喜爱甚至比对大哥的还要多。从小缺失母爱的我,一见到她心里便会得到些许安慰,恍惚间,我以为是母亲回来了。总而言之,自从嫂嫂进了这个家,我便格外开心。
“大哥,嫂嫂怎么长得这么漂亮啊?!”我激动得难以自持。
“怎么,你的眼珠掉在你嫂嫂身上了吗?”大哥对我开玩笑道。
“反正她真的很漂亮,我就是很想看。”
“那你就快快长大,我们也给你娶一个漂亮姑娘。”大哥拍了拍我的肩膀。
“不,”我摇了摇头,“我要等爸爸妈妈回来后去上学,像我乃斯尔丁哥哥一样去读书。”
这时,乃吉米丁大哥不知为何沉默了。他的眼里满载着哀怨。我现在回忆起来,乃吉米丁大哥当时只上到了小学毕业便辍学了。乃斯尔丁哥哥是大伯的第三个孩子,在县里的一所高中读书。我羡慕他穿着校服的样子。
“大哥,爸爸和妈妈什么时候回来呀?”我再一次问乃吉米丁大哥。
“也许……”大哥说着突然停了下来,再没有出声。同样的问题我也想再问一问大伯,但我怕他难过,便不再问了。
就这样,在乃吉米丁大哥初为人父之时我也进了校园。第一天是大伯亲自带我去的学校,即便我酷爱学习,也迫切地想上学,但这一天我到了学校门口却驻足不前。
“我的孩子,你怎么了?”大伯问道。
“大伯,这学校人这么多,他们会不会欺负我?”我内心有一种与生俱来的孤独感。
“别担心,孩子,”大伯摸了摸我的头,“他们都是你的朋友,你是个好孩子,没人会欺负你的。”
我们走进了大门。
“大伯,”我缓慢地移动着脚步,“我爸爸妈妈什么时候回来?”
大伯慌乱地看了我一眼,没有出声。学校的院子里,充斥着孩子的喧闹声。大伯又一次摸了摸我的头顶,亲吻了一下我的额头。
“好孩子,好好读书,他们会以你为荣的。”
大伯虽然没有直接回答我的问题,但在他的话语间,我能感受到一种哀伤。初进校园,我显得有些拘谨和慌张。但我渐渐意识到,大伯将我带进了一个走向美好未来的大门。
我下了车,到了村角转弯处,我的小学母校是我的第一个知识摇篮,它见证了我的许多回忆。世上恐怕没有人不回想自己的过去,只有在经历与未来交锋的时候,我们才会总结经验教训,为我们的人生打下坚实的基础。我时常会回首往事,通过它们,我深刻体会到人性的美好与崇高,我才懂得自己是如何成长的。
渠里淌着潺潺的流水,两旁的树林中吹拂着柔和的微风,让人心中不禁有一种心旷神怡的舒适感。院子里的葱绿与宁静似乎是在问候我,它们以美丽的身躯触碰着我的心灵。沿着水渠走了一会儿后,墙壁被粉刷得雪白的校园,在很远的地方便映入眼帘,我激动地加快了脚步。现如今,这所学校的操场和教室变得焕然一新。学校就像一座花园一般,种满了各种树木和各色花草。这时,我在寻找着当年大伯第一次领着我在门口驻足的地方,然而,却怎么也分辨不出当年的位置。因为这里的变化着实太大了。忽然之间,大伯第一次带着我来学校的样子浮现在了我的眼前,看起来疲惫不堪,但在他的眼中却燃着一种火焰,我的手被这个内心燃着熊熊爱火的人紧紧地攥着。我听到了远处孩子们的喧闹声和笑声,他们似乎在心中还哼唱着什么歌曲的调儿。
我收起回忆看了看周围,只有我独自一人,在我心中激荡着无限爱的回音。我的眼泪簌簌地流淌着,我再一次瞭望远方的母校。一群孩子从教室出来,冲向偌大的操场。我感觉自己好像就是他们中的一员,第一节课后,我就像一匹激动的小马一般奔跑着。在学校这个新的世界里,我获得了意想不到的新鲜感和快乐感,这让我不知所措。夜晚,大伯似乎对我的这份激动泉下有知,他缓缓地來到我的身旁,握住了我的手。4FA17195-34E8-4D05-B0F4-294FFB7FDC47
“我的孩子,近来可好?”
我惊喜得说不出话来,打开大妈用布头给我做的书包,将今天写的字拿给大伯看,虽然字很丑,像蜘蛛脚一样歪七扭八,但对我来说是神奇的,是值得骄傲的。
“好啊!”大伯轻轻地摸着本子上的字说道。我搂着大伯的脖子,紧紧地贴在他温暖的怀抱中。
“好好读书,”说着大伯眼含泪水,“如若将来我能亲眼看到你成才该多好……”
“您,您长命百岁,大伯。”我捋着他斑白的胡须,“爸爸妈妈还没有回来,你若是也不在了,就只剩下我一个人了。”
这个时候,我已然明白父母已经去世了,他们再也不可能回来了。然而,我却依然习惯用“回来”这个词,这么表达对于我来说是一种慰藉。
“放心吧,孩子,”大伯说道,“他们一直都与你同在,我会为他们捎去你的好消息的。”
学校操场上的铃声让我步入回忆。大伯依旧在我的耳边窃窃私语。我读书读得越来越多,最终成为我们村里为数不多的几名考上重点大学的学生之一,被北京民族大学录取,毕业后我便留在了北京工作。在这个过程中,大伯为我付出了很多,但是他从未因此对我的人生有过一次的指手画脚。他对于我是个伟大的人,是令我敬爱的大伯。我时常耳闻他与乡亲们的对话。
“我有一个儿子在北京工作,还有一个儿子在乌鲁木齐工作哩。”他向同乡们炫耀道。
“哎呀,艾尔西丁师傅,乃衣木江是你自己的孩子吗?”他们问道。
“说什么呢,他当然是我自己的孩子,弟弟和我是从一个娘胎里爬出来的,侄子肯定也是我的孩子呀!”大伯回答道。
我原本以为自己学会了很多,但时至今日我才感觉到自己仍是个稚气未脱的少年。我从小便失去父母,因此我对他们的样子没有一点印象。然而,大伯替代了他们,抚养我长大。不仅如此,他还送我去读书学习。我都不敢想象,如果失去了大伯我该怎么办。在我的记忆中,他永远像一座击不垮的丰碑,像块永不破碎的宝石。我错了,这世上没有什么东西是永恒的。这五年以来,大伯老了很多,他佝偻着背,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大伯,您怎么了?”一见面,我便上下打量着他,吃惊地问道。
“没什么事。”大伯依旧温和地微笑着,但是我就像从未见过他一般,凑近仔细地看着他,贪婪地抚摸着他那干瘪而又消瘦的脸庞。
“您怎么看起来脸色苍白,须发斑白?”
大伯听了这话,哈哈大笑。
“老了呀,孩子,人老了就是这样啊。”
“您是为了我们才变成这样的。”我说道。
“不是这样,孩子,别这么说。我能成为你们的父亲,让你们满足,我一直以此为乐。”
“您对我们已经很好了,亲爱的大伯,您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我带您去北京的大医院看看。”
“没这个必要,我没病。”
“要不您就搬去和我住,北京是个很繁华的大都市,是咱们国家的首都哩。”
大伯听了这话很激动,但最终还是没有和我去北京。
“不去了,孩子,我都是双脚已经埋进坟墓里的人了,去不了这么远的地方,我的有生之年,还是在这里养老吧。”
现在回想起来,我十分后悔当年没能照顾大伯。如果当年带着他跟我一起走的话,他还能拥有一段享受都市繁华生活的美好时光,我也能尽到一点作为子女的孝心。我这一生没有为他做过任何事情。而他,不顾生活的艰辛,义无反顾地送我和乃斯尔丁哥哥去读书。我习惯于每天一放学回家就将当天的作业本拿给大伯看,如若不给他看,我总会觉得不安心。一天,我习惯性地将本子递在了他的面前。
“大伯,瞧,我写的字漂亮吗?今天老师在班上夸我的字好看哩。”
“真行啊,孩子。俗話说有志者事竟成,人生在世,就应该有志气、有目标地活着,这样才能有一番成就。”
“大伯,我会写您的名字了,您看。”
大伯佯装仔细,看着我的本子,但我发现,实际上他在看其他地方。
“是这里,大伯。”
大伯随即看向我指的地方,他脸上一副尴尬的表情。
“大伯,您怎么了?”我看着他一脸尴尬。
“没……没什么,孩子。”他嘴里打着哈哈。
“我看您表情怪怪的。”
“我为自己是个睁眼儿瞎感到惭愧啊,孩子。”
“您怎么这么说呢,大伯?”
“我是个文盲,孩子,是个黑肚子。”
我觉得这话不妥。大伯平时和别人打交道时挺会算账的,做事也很有章法。虽然一门手艺也没学过,但一点就通。在我们村子的尽头,有一条奔流不息的河流。这条河,在滋润故乡土地的同时,也为生活在两岸的人们开辟了一条谋生之路。大伯会在冬季里利用空闲时间,用绳子编网。等到了夏季,约上几个同乡一起去河里捕鱼。将这几十米长的网铺到河床上,随即便与两岸相接。岸两边的几个人拉着网的几个边角,走到一个泥滩上便收网了。家里的生活和开销基本上都是靠大伯这项捕鱼的专长解决的。
在我读高中的一个暑假里,我和大伯一同去捕鱼。我们从别的村子对岸下到了一个泥滩上,顺着河水的流向往河里下网。每次收网时,我都能看到扑腾的鱼儿,大伯便会向我喊道:“喂,喂,孩子,别着急,踩上网!”但我总会跟在渔网的后面,跑着捉那些漏网之鱼。这件事情对我来说实在是太有趣了。这段时间,是河流的汛期,河水都是浑的。潮水像长龙一样咆哮着涌向岸边,岸边被水冲倒的芦苇和灌木随处可见。
我们就这样往前走着,最终聚集在了一个河床里又宽又深的地方。附近连个能收网的泥滩都没有。渔网也是很重的,拖着网的人向前弯着腰走着,像只猫在爬行一样。
“网里有条大鱼!”大伯喊道:“别气馁,再用点劲儿,拖到我们前面的洼地上去!”
没想到,我们遇见了一个旋涡。就在此时,更糟糕的是渔网被什么东西挂住了。4FA17195-34E8-4D05-B0F4-294FFB7FDC47
“你们不要放开渔网的牵绳。”大伯大声喊道,随即他便不顾一切地投入波涛汹涌的激流中。
水面上布满了细小的数不清的波浪,褐色的河水像一条长龙一般流淌着。我看着逆流而上的大伯吓了一跳。在波涛汹涌的河流中,除了大伯,没人能这么游了。大伯身上的力量就在这时展现得一览无余。大伯游到了河中央一个强劲有力的旋涡中,就像一只水獭一样巧妙地钻了进去,我们等了很久都没什么动静,对岸的人吓得松开了渔网的牵绳。接着,他们都游到了岸边,紧张地张望着大伯下沉的地方。但是,这几个男人没有一个敢下去。
“大伯!”我不安地叫喊着。
即使我知道,此刻他不一定能听得到我的声音,但除此之外,我别无他法。我在岸上不住地呼喊着,挣扎着,有个大人过来抓住了我。
“别这样,你若掉进水里,谁也救不了你。”
“可是,大伯他……”
“我们再等等看,唉,今天这趟真不该来,艾尔西丁师傅他……”
我觉得,当时大人们已经对大伯能活下来不抱希望了。我一边大喊着,一边号啕大哭。突然,隐约听到一个人从我的脚下传来了声音,就在我们惊恐之间,大伯沿着河边呼喊着向我们游过来,谁也猜不透他怎么游了那么远。
“牵绳……牵绳呢?!”大伯在对面喊叫着。
他们这才缓过神来,慌忙地小跑着,然而河水早已将牵绳冲走。好在我这一头的牵绳还没被放开,渔网的一头还握在我们的手里。大伯根本不理睬我们有多担心,一来便拉起渔网上的牵绳。
“喂,看什么呢,拉绳子呀!”
大人们说拉便拉,终于,喊著号子将渔网其余的几条牵绳拉了上来,并向泥滩上扯着。我并没有指望没有松开的这头渔网上能出现一条鱼,但见到大伯还是那么卖力,我便随着他们使着劲儿。当我们将一半的渔网拖上岸时,令人惊喜的一幕出现了,我们看到了沾着泥的渔网上鱼儿们在欢快地跳跃着,我们快乐地收着网。
渔网收回来了,足足有二十几条像成年人大腿那么粗的鱼儿挂在了网上。
“哇!”大伯的助手们惊呼道,“自从我们捕鱼以来,还没见过这么多这么大的鱼哩。”
“什么?”大伯有些愤愤不平,“挂在网上的鱼也就只有三成,因为懒汉们松开了牵绳,有不少鱼都趁机溜走了呢。”
“我们也是……担心你呀……”他们说。
大伯游进旋涡时,我们确实很担心。说实话,那个时候谁还关心渔网上的鱼啊?!
“你们在担心什么?”大伯仍然没有消气,“我能用耳朵呼气,可以在水里憋一小时呢。”
那天,我们捕到了很多鱼,大伯的助手们也收获颇丰。然而,我依旧忘不了大伯说的那句“我能用耳朵呼气,可以在水里憋一小时呢”,我不知道这是真的还是当时他只是说说而已。后来,我很想再问问他,却因忙碌而一直没有机会。现在想起,当时问问就好了,因为直到现在,他的这项特殊技能还时常回荡在我的脑海中。
我沉浸在回忆里,慢慢地向前行驶着。我仿佛在家乡的一草一木中看到了大伯的影子。大伯一生辛勤而坚韧,他就好像这生生不息的河流,源源不断地赐予我们爱和希望,而我们却从未为他做过什么。
我环顾四周,一下车,大伯便浮现在了我的眼前。我本想控制一下自己悲伤的情绪,却不想变得更加难过了。此刻,大伯对我来说,不仅仅只是大伯,我开始深刻意识到他更是我的精神支柱。这世界从来都是充满爱的,我们爱的人一个接着一个离开了我们,接着又会出现许多爱我们的人,爱就像河里的流水一般,永不停息地流淌在这些爱与被爱的人们心中。每当我思念父母的时候,也会想起大伯。此时此刻,于我而言,这三个身影相互交融,变成了永不凋谢的爱的花园。
我进了村子,乃吉米丁大哥从我的后面上气不接下气地赶上来。
“你往哪儿走呢,兄弟?”他的到来使我回过神来。
我也不知道说些什么,便一头栽进了他的怀抱。乃吉米丁大哥身上透着大伯的气息。如今,他也变得胡须花白。虽然,他身体有些僵硬,但眼睛却像大伯一样炯炯有神。看到他,仿佛大伯就在我面前将我拥入怀中一般。我们就这样在无声中流着眼泪。乃吉米丁大哥原是知道我今天到达的,只是他乘的马车走到了我的前头,与我擦肩而过了。
“大妈、哥哥、姐姐们怎么样?”我尽力抑制住自己的情绪。
“好着哩,都等着你呢。”乃吉米丁大哥抹着眼泪道。
我原是应该参加大伯的出殡礼的,但因为从北京回来的飞机晚点,加之在乌鲁木齐转机,便未能如期到达。乃斯尔丁哥哥在电话里告诉我,大伯在弥留之际一遍又一遍喊着我的名字。可怜的大伯,就在他闭眼前还在渴望见上我一面,可我连他这小小的心愿都未能满足。那一刻,我要是能取得他的原谅也好啊。
我和乃吉米丁大哥乘着马车朝家的方向驶着。远远地便能看见站在门前等待着我的亲人们。大伯活着时热热闹闹的一家子,均沉浸在悲痛当中。我还没待到马车停稳当,便跳了下去,奔向亲人们。大门前陷入一片天昏地暗的哀号之中。大妈、乃斯尔丁哥哥、布海里且木姐姐、布哈吉热姐姐一齐张开双臂,将我紧紧地拥入怀中,我们同哭泣,共悲伤。在这世上,亲人之间的爱是最强大的。此刻,我们失去了大伯,但他的灵魂将我们紧紧地凝聚在一起,他应该不愿见到我们为他流泪吧?!
吊唁的亲戚们都来了,他们一一和我握手。他们眼含泪水,面露惊讶——让艾尔西丁引以为傲的那个在北京工作的儿子回来了。一群人聚集在院子里,追忆着大伯。人们说着他生前的好,怀念着他。越是这样,我心里越是难过,我忍不住流下了眼泪,我觉得自己很对不起大伯。事实上,自从日子有所好转以后,我总是将忙于工作作为借口,很少回老家。现在后悔,为时已晚。
我连续为大伯和父母上了一个礼拜的坟,接着我们为大伯过“头七”。过完“头七”我便准备回去了。因为还有一堆生活的责任和无奈在他乡等待着我。别无他法,人生在世,就得不停歇地奔跑。只要我们力所能及,就应该履行自己的义务。4FA17195-34E8-4D05-B0F4-294FFB7FDC47
“你能不回去吗,孩子?”大妈坐在了我的身旁。
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大妈,我垂着头静静地坐着。当年,大妈因为生活困难而难以接受我,但后来她像照顾自己亲生的孩子一样抚养我长大。现在是怎么对待其他孩子的,她就是怎么对待我的。她舍不得我走。
“妈妈,你要坚强。”过了一会儿,我说道。
这是我第一次称呼大妈为“妈妈”。她也意识到了,她眼含泪水再一次将我拥入怀中。
“原谅我,孩子!”她显然指的是当年的事情。
“别这么说,妈妈!”我整理了一下她散开的头发,“该说对不起的应该是我,是我没有好好照顾你们。”
“不,孩子,你总是给我们带来好消息,我们因为有你这样的孩子而感到骄傲,我亲爱的孩子。”
我突然萌生了一个念头:带着大妈一起走怎么样?大伯在世时,没有同意和我走,如果我当初再坚持一下多好啊,那时,我真是太天真了。如果能将大妈带走,为她尽一点孝心,或许能稍微减轻一些我对大伯的愧疚感。
自从有了这个想法,我便和乃吉米丁、乃斯尔丁哥哥商量。乃斯尔丁哥哥如今在乌鲁木齐工作,他长得像极了大妈,身材高挑。或许是因为久居城里的原因,他面容清澈,散发着一种知识分子的气质。听说乃斯尔丁哥哥也很少回来。我们原是让大伯最骄傲的两个儿子呢,遗憾的是……
“为什么?”先是乃斯尔丁哥哥开了口,“妈妈年纪大了,可能走不了远路。”
“不行,”乃吉米丁哥哥附和道,“她适应不了城里的生活,还是我来照顾她。”
“我说一句,哥哥,”我陆续看着两位哥哥,“这个家为我付出的心血太多了,但我从没有为这个家做过什么。如果你们把我当作亲兄弟的话,就当帮帮我,让大妈在我身边住一段日子。”
两位哥哥陷入了沉思。
“我希望你们能给我一个机会。”
“那就看妈妈自己的意愿吧。”乃斯尔丁哥哥道。
乃吉米丁哥哥没有出声,从大伯那里遗传来的属于庄稼人特有的那种质朴和善良,在他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看到他,我便会想起大伯。
“那我给大妈说说,”我从座位上起身,“但你们也要替我说话啊!”
一大家子聚在了一起,在我看来,这已然是一个大家族了。连哥哥姐姐的孩子们也成了家。和睦与关爱在这个家庭中不断传承着。我提出了我的想法。
“哎呀,”大妈既喜不自胜又忧心忡忡,“我的腿,疼得都走不动路,怎么能去那么远的地方呢?”
“您这辈子都没离开过黄土,妈妈,”我拍了拍她的肩膀,“不如像我们一样去看看外面的世界,我们不会让您受罪的。”
“别辜负了弟弟的一片孝心,”乃斯尔丁哥哥也帮衬着我,“本来这次我想带您走的,可是被他抢在了前头。”
“那我呢?”乃吉米丁哥哥说道,“我不是也有照顾妈妈的义务吗?”
“我们也有,”姐姐们道,“要不,还是让我们来照顾吧?”
“不是说不让你们照顾妈妈,亲爱的哥哥姐姐。我是说,多亏了你们这么多年照顾妈妈。”
让大妈自己选似乎比较为难。
“我哪儿也不去,”大妈说道,“我就待在家里,守着你爸爸的灵灯。”
“爸爸一直都和我们在一起呢,妈妈,”我依然坚持道,“他也会和我们一起去的,难道……难道您不想给我一次机会吗?”
說着,我将头埋在她的怀里抽泣着。这泪水也饱含着我的无限思念。看到这一幕,所有人都沉默了。
“妈妈,您就同意了吧。”乃斯尔丁哥哥站出来说道。
“让我再想想。”大妈她还是有些拿不定主意。
我又等了一天,这期间,我说服了乃吉米丁哥哥和两位姐姐。第二天,一家人又围坐在一起讨论,大妈同意了。瞬间,我好像将要搬进花园一样。
伴着这份骄傲与惊喜,我带着大妈踏上了旅程。我们到了乌鲁木齐后,转乘了飞机。这是大妈一生中第一次坐飞机。飞机划过天空,我们在洁白的云朵上遨游,大妈透过椭圆形的机窗望向外面。
“我……我们现在在天上吗,孩子?”
“是啊,妈妈,”我凑近她回答道,“您看下面,那里就是我们生活的土地。”
“哎呀……简直是……”
“怎么了,妈妈?”
“我做梦都没想到自己能飞到天上来。”
大妈说着流下了热泪。
“有机会的话,您会看到更精彩的地方,妈妈。”
“谢谢你,我的孩子,愿幸福的光环永远萦绕着你。”
“幸福永远都会陪伴我们左右的,妈妈!”
此时,我带着大妈飞向天空的这架飞机,正以“光速”飞向目的地。4FA17195-34E8-4D05-B0F4-294FFB7FDC4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