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长青
(广东外语外贸大学 中国语言文化学院,广东 广州 510420)
剧本杀又名“谋杀之谜”,系一款当前颇受城市青年群体欢迎的社交游戏。玩家通过阅读案头剧本扮演角色,在参与过程中梳理线索、搜集证据、确定凶手。剧本杀最早可以追溯到19 世纪中后期埃德加·爱伦·坡、阿瑟·柯南·道尔等人创作的犯罪题材侦探小说。20 世纪中前期出现的Jury Box 陪审团寻凶游戏和Cluedo(北美称为Clue)谋杀悬疑棋盘游戏为其早期形态,且这类客厅社交游戏在西方持续存在。进入21 世纪之后,美国广播公司真人秀《谁是真凶?》(2013)和韩国中央东洋放送株式会社《犯罪现场》(2014)先后播出,而中国芒果TV 依据《犯罪现场》引进版权,推出的《明星大侦探》(2016)综艺节目,使得剧本杀进入中国人的视野。在“游戏+社交”大背景下,斗地主扑克牌、天天爱消除手机游戏、三国杀桌面游戏、狼人杀博弈游戏都曾拥有庞大的消费群,但剧本杀却以后来者的身份脱颖而出,在激烈的消费文化市场占得一席之地,受到城市青年群体的青睐,成为当代文学和文化研究亟待回应的话题之一。
当前学界对剧本杀的推广实践关注较多,涉及市场营销、文化旅游、人才选拔、党史教育等方面,如李子俊《剧本杀+文旅,沉浸式旅游引发新“爆点”》[1]、袁荷春《“红色剧本杀”的青年文化特征及其思想政治教育运用》[2]、柏奕晗《剧本杀,未来人才测评的新玩法》[3]等。同时出现少量关于剧本杀之于行业影响的探讨,涉及游戏、出版、娱乐等方面,这方面的代表性论述有陈依凡《“剧本杀”手机游戏:叙事、互动与时间的三维研究》[4]、黄璜《剧本杀爆火,会是出版业的机会吗?》[5]、杨楠和张永生《娱乐产业环境下对剧本杀发展现状及趋势的分析》[6]等。虽然剧本杀以案头剧的阅读作为基础,理应成为文学创作与批评关注的话题,但当前只有高星宇《“烧脑+推理”,剧本杀是如何形成的?——创意写作之剧本杀行业相关介绍》[7]等少量文章从写作角度分析剧本杀的行业现状,这无疑是令人遗憾的现象。
图1 2015-01-01 至2021-12-30 百度指数“剧本杀”搜索趋势
与此同时,当代文学整体评价是21 世纪以来文学批评的热点话题之一,包括批评家顾彬和陈晓明、作家王蒙、诗人叶匡政等都曾发表过极为鲜明的观点,引发包括陈平原、肖鹰、王彬彬、吴义勤、蒋述卓等人参与争鸣。剧本杀的出现并持续盛行,特别是其在文学、文化、娱乐等行业的跨界存在,以及引发的超过百亿元的产业规模,已经悄然地影响到当代文学创作与批评格局,理应纳入当代文学整体评价视域中来。
鉴于当前文学创作与批评对剧本杀的关注不多,而当代文学整体评价话题讨论又具有极为重要的价值和意义,本文拟从文学价值、文学发展、文学形态三个方面,分析剧本杀现象之于文学批评与创作的趋势性影响。
就当代文学整体评价而言,学界一直不乏负面或否定性判断,21 世纪以来较具争议性的就有:诗人叶匡政发表博文《揭露中国当代文学的十四种死状》,在网络上引发关注;德国汉学家顾彬接受“德国之声”采访,就当代作家创作问题发表评论,后被媒体转述为汉学家评价“中国当代文学是垃圾”,从而引发学界的争议;在武汉举行的胡发云作品《如焉@sars.come》学术研讨会上,包括丁东、崔卫平、傅国涌、邓晓芒等人在内,部分思想界学者对当代文学现状提出尖锐质疑。如果将时间线延长,“唱衰”当代文学的“危机论”并非为新世纪所独有。20 世纪90 年代,在“新写实”和“新历史主义”创作思潮盛行的背景下,包括文学在内的整个人文学科就曾遭遇“人文精神危机”质疑[8];20 世纪80 年代,在“纯文学”概念广为流传的背景下,也曾有人提出“新时期文学危机论”[9]。如果将“当代文学”看成“同时代文学”,那么人们对当代文学的不满可以说根深蒂固,因此才会引发“我们为什么对同代人如此苛刻”[10]的追问。
与上述否定或质疑的做法略有不同,但也表达了对文学发展现状不满,那就是学术界普遍接受的“文学边缘化”说法。“文学边缘化”说法肇于20 世纪90 年代中期,最初是指文学批评的边缘化[11]和文学书写中的知识者形象边缘化[12],但当时这个说法的影响力极为有限,学术界的关注度并不高。世纪之交,“文学边缘化”说法再被提起,如精英文学类型的边缘化[13]和文学价值的边缘化[14],自此以后,“文学边缘化”说法逐渐被接受。2003年,莫言在接受法国翻译家杜特莱采访时,就曾提到文学“已经处于社会边缘”。
杜特莱:莫言先生,一些人预言中国小说正在走向灭亡,您是这样认为的吗?
莫言:如果仅从它的销售量来看,我们可以说是。正像我刚才说的,20 世纪70 年代末80 年代初,小说是整个社会的焦点,所有人的目光都凝聚在它身上。但现在,它已经处于社会边缘,即使不消失也要经历一个衰落期。不过我想,在一个正常发展的,也就是一个健康发展的社会,文学理应站在这样一个社会边缘的位置。如果一篇小说仍然能够动摇政治权力,引起社会变革,这才是不正常的。这种衰退是自然而然的事情,不必去限制或阻碍它[15]。
莫言主要从文学与社会、文学与政治关系角度来看待“边缘化”问题,他甚至认为“边缘化”是“自然而然”的事情,并且也是“正常”的状态。这篇采访稿后来以《莫言谈中国当代文学边缘化》为题发表,进一步推动了“文学边缘化”说法的盛行。
图2 中国知网以“边缘化”为题名的文学类文献年度趋势
根据中国知网(www.cnki.net)“边缘化”题名的“文学”类主题文献检索,学术界对“文学边缘化”的关注在2008—2010 年间尤甚,此后则逐渐弱化。“文学边缘化”关注的式微与“剧本杀”游戏的演化存在时间上的巧合。犯罪推理类综艺节目的兴起促成了人们对剧本杀的关注,如2013 年以后陆续出现《谁是真凶?》《犯罪现场》《明星大侦探》等相关节目,这恰好也是“文学边缘化”说法式微的时间线。虽然没有剧本杀兴起与“文学边缘化”说法退场之间的因果证据,但剧本杀的兴起挑战了“文学边缘化”说法,这个推断能够获得支撑。
“文学边缘化”确实是“一个含混的概念”[16],但学术界频频提及“边缘化”的原因却是非常清晰的:从政治的角度来说,文学不再被视为政治宣传的工具,不直接参与政治博弈和权力运作;从经济的角度来说,文学创作与批评能够获得的经济收入极为有限,更不要说与房地产、互联网、汽车等行业进行比较。从文化的角度来说,“阅图”取代了“阅读”,棋牌、电影、电视剧、游戏等占据了主流文化消费市场,文学市场份额极为有限。剧本杀以案头剧作为基础,带有较强的文学色彩,甚至“源于生活,高于生活”说法也能用于描述剧本杀的剧本。例如,《来电》是2021 年翻台率极高的盒装本,该剧以电信诈骗作为题材,六名玩家扮演诈骗团伙的诈骗犯,且游戏构成完整的诈骗链条(为了避免剧透和限于篇幅,在此不复述情节)。剧作紧跟当前社会形势,与当前正在开展的打击诈骗专项行动吻合,提高了游戏玩家对电信诈骗的安全防范意识。由于兼具文学与游戏的双重特征,剧本杀的兴起从政治、经济、文化三方面挑战了“文学边缘化”说法。
从政治的角度来说,剧本杀在文化创意产业(Cultural and Creative Industries)之列,而文化创意是以创造力为核心的知识密集型新兴产业,长期受国家发展战略支持,如《国务院关于非公有资本进入文化产业的若干决定》(国发〔2005〕10号)、《文化产业振兴规划》(国发〔2009〕30 号)、《国务院关于推进文化创意和设计服务与相关产业融合发展的若干意见》(国发〔2014〕10 号)等。如果说上述文件还只限于政策层面对整个文化产业的支持,那么创作红色剧本杀和出台剧本杀管理条例则是对剧本杀行业的重视。前者是让剧本杀“红”起来,例如中共上海黄浦区委推出的《寻找》,共青团沈阳浑南区委推出的《烟火国度》和《光阴》,共青团浙江省东阳委推出的《自我觉醒》《黎明前的暗战》《旭日东升》等红色剧本杀;后者将剧本杀“管”起来,例如上海市发布的《上海市密室剧本杀内容管理暂行规定》系首部对剧本杀内容展开监管的地方性法规。随后重庆市也发布了《关于发布沉浸式剧本娱乐行业负面清单的通知》。沪渝两地率先出台并实施剧本杀行业监管或为日后全国范围的监管提供参考。上海市政协委员陆锦花提交了关于红色“剧本杀”议案,建议引入剧本杀的形式来传播红色文化,同时建议加强剧本杀的行业监管。经东方网报道后,该消息被人民网、新浪、搜狐等媒体网络转载。由于剧本杀是以案头剧的创作和阅读作为基础,这样一种游戏和娱乐方式也可以纳入泛文学或亚文学范畴,那么让剧本杀“红”起来和将剧本杀“管”起来的两方面实践,事实胜于雄辩地说明文学尚未“边缘化”。
从经济的角度来说,当前剧本杀已经形成规模,而且前景极为广阔。根据招商证券发布的剧本杀行业深度报告,“2021 年剧本杀行业规模预计达170.2 亿元,同比增长约45%。远期国内剧本杀市场空间有望实现2000 亿元规模”[17]。剧本杀能够引起券商关注并发表行业报告,这件事本身就说明巨大的潜能和商机。就整个文创行业而言,剧本杀短期内脱颖而出,形过超过百亿的市场规模,这样的扩展速度是令人惊讶的。无论是在市场规模,还是在盈利能力方面,剧本杀当前无法与金融、汽车、房地产、互联网等行业相提并论,但它提供了一套行之有效的文创变现模式。即作者构思并创作剧本,发行商购买剧本并完成产品制作,店家购买剧本杀产品供玩家选择,玩家参与游戏并交纳相关费用。当前盒装本剧本杀版权价格在200—800 之间,即便是按100 份作为销售,至少产生2—8 万经济收入。至于《孤城》《你好》《第22条校规》《病娇男孩的精分日记》这类剧本,由于翻台率极高,作者还可能获得更多的收入。这就如同李子柒、Papi 酱、李佳琦等网红主播,随着知名度的提升,收入也会水涨船高。与传统剧本欣赏比较,剧本杀属于非重复文化消费品。无论线上还是线下,玩家基本上不会重复刷本,一次性消费特征催生出强劲的剧本需求。由于剧本杀的持续火爆,吸引了大量资本和创业投入,如“红色剧本杀”“酒店+剧本杀”“景区剧本杀”等,当前存在烧钱聚人脉、抢市场、攒规模的情形,创作者也享受着行业扩张红利。从经济角度而言,剧本杀应该属于“爆款”而非“边缘化”文创产品。
从文化的角度来说,剧本杀更应该被视为“焦点”而不是“边缘”。剧本杀的主要消费群是城市青年,有媒体说“超七成用户为30 岁以下”[18]。在娱乐消费领域,城市青年属于优质群体,引领消费时尚。从消费人群角度来看,剧本杀不可能被视为“边缘”对象。城市青年娱乐消费呈现多元化特征,供他们的选择其实并不少,比较传统的有线下影院、扑克牌、麻将、KTV、酒吧等。相对新潮的也有天天爱消除手机游戏、三国杀桌面游戏、狼人杀博弈游戏、密室逃脱实景游戏等,剧本杀能够在白热化的娱乐市场占得一席之地,这也很难让人联想起“边缘化”说法。“文学边缘化”只是一种比喻性说法,用之于描述文学与社会、文学与政治的关系,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但这个说法被普遍性地接受,并引发对当代文学发展的负面或否定性评价,那就应该立即纠偏。作为新世纪独特的文化现象,剧本杀从政治、经济、文化等多个方面否定了“文学边缘化”说法。剧本杀的兴起充分说明,文学能够参与市场经济条件下的文化竞争并且能够占得一席之地,当代文学创作的价值不容置疑。
从文学史的角度来看,剧本杀游戏的出现并不是偶然,而是顺应时代发展的创新。提及“文学”概念,人们首先想到的当然是诗歌、小说、散文、戏剧等,但“文学”概念及其对应的所指并不是固定的,而是随时代发展而不断变化。就古代而言,唐诗、宋词、元曲、明清小说可能会被纳入代表性作品。从诗到词,然后从词到曲,再从曲到小说的过程,实际上是不同时代文学需求的演变过程,文学随时代发展而变化。即便是同样一种文学样式,也存在萌芽、发展、成熟的过程。以小说为例,魏晋志怪小说具备了完整的短篇小说雏形,而唐传奇在结构安排、形象塑造、性格描写等方面颇有建树,宋代话本则涌现出众多优秀短篇和章回体长篇,明清则达到中国古典小说的巅峰,逐渐获得了与唐诗、宋词、元曲同等的文学地位。小说文体发展及其市场演变也证实,文学创作需要与时俱进。当代文学发展也证实这一点。20 世纪80 年代,以“先锋文学”为代表的“纯文学”口号,也曾激发出文学创作与批评的活力。当时是在“文革”到“改革”的背景之下,针对此前“文学为政治服务”“文艺为无产阶级服务”“政治标准第一,文学标准第二”等说法,提出“回归文学本身”“让文学回到文学自身”“文学性与主体性”“艺术审美特征”等,借助文学价值“服务论”向“本体论”切换来激发出文学创作与批评的活力。20 世纪90 年代,在市场经济和消费主义大潮的裹挟下,“经济热”取代此前的“文化热”,文学价值“本体论”受到质疑,转而被视为大众文化形态中的一种。在大众文化这条道路上,“新写实”小说比其他文学创作的步伐迈得更远。在作品主题方面,放逐理想,解构崇高;在创作题材方面,真诚直面惨淡人生,着力刻画平淡琐碎的世俗生活;在人物形象方面,以操劳庸碌的小人物为中心,既包括他们陷入日常生活的琐碎、凡俗,又包括面对生活的坚韧与顽强。正是“新写实”小说在创作上的调整,使其更加符合大众审美趣味,更容易被改编成电影或电视剧,在图像化和影视化时代呈现跨媒介的生命力。例如,刘震云《一地鸡毛》《手机》《我叫刘跃进》《温故一九四二》《一句顶一万句》等多部作品被改编成电影,甚至被批评家喻为“触电”极为成功的当代小说作家[19]。20世纪80 年代“先锋文学”和90 年代“新写实”创作的成功说明:没有文学的时代,只有时代中的文学;文学唯一不变的永恒规律就是变化。
剧本杀能够从众多“游戏+社交”娱乐当中脱颖而出,这也是与时俱进和创新求变的结果。在分析成功商业案例的时候,研究者常会谈到商业模式之于成功的重要性,如《中国C2C 电子商务模式研究:以淘宝网为例》[20]、《中国零售企业商业模式成功创新的路径——基于海底捞餐饮公司的案例研究》[21]、《基于“微笑曲线”的全产业链商业模式创新——万达商业地产案例》[22]等。同样的道理,剧本杀在文娱市场的成功离不开模式创新。剧本杀既不同于案头剧“作品—读者”个人阅读模式,又不同于演出剧“作品—演员—观众”集体观赏模式,而是在整合个人阅读和集体观赏的基础上,创造性地推出“案头剧+DM 指导—读者+演员”集体娱乐模式,这种创新模式给游戏玩家带来了独特的体验,从而铸造了剧本杀文化产业的繁荣。剧本杀“案头剧+DM 指导—读者+演员”集体娱乐模式为玩家带来了沉浸体验。玩家选择适合自己的角色,尽可能地入戏,充分代入角色,这样才能获得更好的娱乐体验。为了更好地帮助玩家沉浸角色,现场剧本杀店家还会通过实景布置、真实道具、玩家换装、应景配乐等手段,尽可能地帮助玩家沉浸在剧本角色当中。部分机构甚至联合影视拍摄基地或影视文化城推出剧本杀,如上海松江古影影视基地推动的“新和医院”沉浸式互动剧场,这样剧本杀玩家就更能够获得与真实演员类似的体验。随着科学技术的发展和人类社会的进步,更多的人过上了安全、稳定、富足的生活,但也因为缺乏生存危机和新鲜刺激,导致普通、平凡的人生。剧本杀能够让参与者体验有别于现实的百味人生:或达官贵人,或平民百姓;或少年得志,或大器晚成;或谦谦君子,或恶棍流氓;或忠贞不渝,或朝秦暮楚……这很让人联想起雅各布·莫雷诺(Jacob Levy Moreno)所开创的心理剧,“心理剧被用于临床心理治疗环境,帮助那些遭遇各种心理障碍、情绪困境和行为问题的人们”[23]17。如果说心理剧的目标是洞察和宣泄个体情绪,帮助个体以更自发、更快乐、更具建设性、更有力量的方式,按自己的意愿去设计人生,那么剧本杀无疑也具有心理疗愈的功能。对一个生活在太平盛世的青年来说,现实生活不可能赋予他成为英雄的机会,但剧本杀至少可以在心理上满足他成为英雄的渴望。现实生活当中渴望成为超级富翁的人也不在少数,却只有极为少数的人能够实现自己的梦想,但这并不妨碍他在剧本杀中扮演超级富翁角色。
从表面上看,剧本杀创新模式不过是让玩家过了一把“当演员的瘾”,而实际上由于读者(观众)与演员(导演)的角色互换,玩家的阅读内驱力和积极性被调动起来,剧本杀切换成传统剧的“翻转”,取得了类似于教学中的翻转课堂效果。如果说传统剧类似于传统课程教学,那么剧本杀则类似于翻转课堂教育。有研究者将翻转课堂定义为“教师创建教学视频,学生可以在课外观看视频中教师的讲解进行学习,回到课堂上与教师、同学面对面交流和完成作业这样一种教学形态”[24]12。剧本杀也具有类似于翻转课堂的流程:首先是店家提供剧本,玩家在DM 的引导下自主阅读剧本,然后积极参与剧作讨论交流。类似于翻转课堂的剧本讨论让玩家感受不同的生命历程,体验别样百味人生,从而产生自我实现的成就感。
随着智能手机、平板、电脑的普及,移动互联网时代已经到来,剧本杀“案头剧+DM 指导—读者+演员”娱乐模式重启了现场社交。虽然当前有微信、陌陌、抖音、QQ、微博、豆瓣等社交APP,但从传统现场社交彻底转向数字社交,再多的选择和便利都无法弥补放弃现场社交带来的孤独。按照剧本杀的游戏规则,玩家之间必须就剧本开展讨论交流,这使得玩家之间的交流变得极为自然,甚至带有一定的强制性。剧本杀的角色扮演也同样有助于玩家社交。原本角色扮演就曾被用于教育和医疗。前者如广东技术师范学院国际教育学院就初级语言班留学生的实证研究,“交际文化角色扮演在提高学生跨文化交际能力上,是能够发挥积极作用的”[25];后者如上海市民政局第一精神卫生中心就慢性精神分裂症患者社交训练的实证研究,“采用自编的以角色扮演为主的训练方法,以患者目前住院生活环境为情景内容,对住院患者的社交和社会适应能力方面的提高起到了明显作用”[26]。正是由于剧本杀的现场社交属性,不少企事业单位在实体剧本杀店(馆)开展团建活动,这些单位觉得剧本杀比KTV 更具参与感,较其他桌面互动游戏对新手更友好,不仅有利于员工之间的沟通与了解,而且有利于增强团队的凝聚力。
剧本杀的与时俱进还体现在多样性。剧本杀的基本模式为寻找隐藏的真凶,主要考验玩家的判断推理能力,但为了满足不同玩家的需求,剧本杀并不限于硬核、推理、还原本,还出现了情感、沉浸、欢乐、恐怖、机制、阵营本等。例如,情感本以跌宕起伏的情感作为主线,适合情感细腻、代入感强的玩家;欢乐本的整场游戏含有大量笑点,特别适合熟人一起玩;恐怖本嵌入恐怖、暴力、灵异元素,玩家感受恐怖氛围和心理刺激……随着剧本杀的类型不断增多,所提供的玩家体验也越来越丰富。由于给玩家提供更多的游戏选择,剧本杀更容易满足玩家的游戏期待。优质剧本是店家的立店之本,能够帮助店家吸引并保持客源。为保护作者的知识产权,也为了保证店家稳定的收入,剧本杀市场出现了独家本(一店一本)、城独本(一城一店一本)、城限本(一城限店一本)等,从而帮助整个行业逐渐建立起稳定的知识产权保护生态。这些也都可以看成剧本杀行业在保护知识产权方面的与时俱进。
当然剧本杀可能涉及低俗、色情、暴力等违规违法内容,如《清州会议》《不止一日》《禁果》《香蕉公寓》《葬爱出征寸草不生》《异世录》等剧本杀就被网络吐槽;也可能涉及经营场所的安全隐患,如剧本杀有时会使用火柴或蜡烛等易燃易爆物品来以烘托气氛,有可能发生火灾而导致人员烧伤或窒息死亡;还可能涉及参与者之间的人身与财产安全问题,如玩家在参与游戏的过程中被猥亵强奸等。尽管当前剧本杀行业还存在这样那样的问题,但从发展的角度来看,这应该属于新兴行业走向成熟过程的阵痛。随着政府文化管理部门出台并落实相关措施,当前剧本杀行业的乱象有可能得到整治,如文化和旅游部就会同多部门于2022 年4 月联合发布《关于规范剧本娱乐经营活动的通知(征求意见稿)》。这并不是盲目自信带来的武断,而是基于剧本杀行业发展的社会必然。剧本杀原本就是时代发展的产物,日后也很可能顺应时代发展而变得更为完善。
“创意写作”是以作品为载体的创造性写作统称,自1936 年美国艾奥瓦大学(University of Iowa)设立全球首个创意写作坊以来,至今已有80 余年的历史。中国“创意写作”教育起步较晚,但发展迅速。上海大学葛红兵教授系中国最早倡导创意写作的学者之一,他在2011 年还曾感慨,“从总体上来看,中国高校还没有自己的创意写作原创理论、训练体系、课程系统,创意写作学学科建设更是空白”[27]。时至今日,当前高校已建立本、硕、博三层次创意写作人才培养体系,包括复旦大学、上海大学、广东外语外贸大学等20 余所高校设立创意写作方向并招生。在“文学边缘化”说法甚嚣尘上的背景下,“创意写作”形成了国家重视、市场运作、读者青睐的良好格局,这不是没有原因的。从外部环境来讲,“创意写作”能够融入当前时代,契合并参与文化创意产业发展,且获得国家政策层面的支持。不仅国内的社会经济发展离不开文化产业,而且国外的中国文化“走出去”战略实施也需要文创产业支持。例如有学者就认为,“综合国力的‘文学表情’、中国文化的故事魅力和拓展海外市场的行业需要,构成了网文出海的动力机制”[28]。就创作本身而言,创意写作将“创新”“创造”“创意”作为人才、作品、评价的唯一标准,激发了文学创作的活力,从而使得在市场经济条件下表现活跃的杂文学、亚文学、泛文学也能够囊括进来,促进了不同文学样式的交流融合,也顺应了时代、市场、科技变化下的文学创作潮流(详见拙作《从“纯文学”到“创意写作”:文学史视域的当代文学热点切换逻辑》[29])。
剧本杀与文学创作的关联十分明显,理应当成创意写作看待。游戏参与者阅读的剧本在形式上与传统案头剧十分接近,但每个游戏玩家只能看到部分而不是全部剧本,游戏玩家在不断博弈的过程中最终还原出完整剧本。除此之外,文学作品被改编成剧本杀的例子也不鲜见,文学作品改编成剧本杀,就如同文学作品改编成电影那样自然。例如日本作家东野圭吾的推理小说《虚无的十字架》、上海作家蔡骏的悬疑小说《地狱的第十九层》、网络作家猫腻的历史小说《庆余年》、网络作家付强的科幻小说《闭环》等都被改编成剧本杀。剧本杀将文学创作同游戏娱乐相结合,符合创意写作的创新、创造、创意标准。剧本杀既不同于面向文字阅读的小说、诗歌、散文创作,又不同于面向演出的文学剧本和面向拍摄的影视创作,而是融合文学、艺术、游戏、娱乐于一体,汇集小说、美术、音乐、服装等多种艺术。作为一种此前从未出现过的创作形态,剧本杀的创意特征十分明显。剧本杀的创意性还体现在从业人员方面。由于剧本杀的剧本消费是一次性的,再加上剧本杀有别于传统的新兴产业,因此行业发展催生出强劲的剧本需求,但剧本杀的创作门槛不高,写手只要对剧本杀较为熟悉,具备一定逻辑思维能力、能够编写故事、语言流畅优美就能进行创作。由于行业持续拓展的剧本需求,不少创作者系传统作家、网络写作、影视编剧、文学爱好者、剧本杀店主、剧本杀玩家等转行或者兼职加入。在报道几位剧本杀作者的过程中,《新民周刊》曾就编剧的涌入做过这样的描述,“当前旺盛的市场需求,也让很多传统悬疑作者看到了全新内容形式所带来的新机遇,不少编剧、知名悬疑小说家开始踏足剧本创作领域。他们的加入,正在对剧本领域的创作者起到很强的刺激作用”[30]。这样一种“英雄不问来路,好汉不论出身”的创新模式,有助于吸引更多的人才加入剧本创作队伍,遴选出新产业、新经济、新模式下的创新人才,从而解决行业的“剧本荒”问题。剧本杀的评价机制也同样具有创新性。文学作品评价主体呈现多元化特征,可能涉及政府主管单位、发行销售机构、主流新闻媒体、文学批评家等,这样一种多元化评价机制能够兼顾不同主体对文学作品的期待,但也存在无法凸显消费者和读者主体地位的局限性。由于是新兴行业,当前剧本杀尚未形成体制化的评价机制,剧本在行业内的地位主要由参与游戏的玩家数量决定,从而保证了那些受玩家青睐的作品能够及时获得积极评价,这样一种将评价权交给玩家的机制是彻底市场化的,也具有较强的开拓创新性。从宏观角度来看,剧本杀如同消费市场的文化“鲶鱼”,正在激发包括文学创作在内整个文创行业的活力。
由于在创作形态、从业人员、评价机制方面均有创新开拓特征,剧本杀已经成为创意写作体系的重要组成部分,这也给剧本杀带来了新的发展机遇。从专业设置的角度来说,创意写作整合高等教育优质资源,借助“跨学科”和“多学科”力量,造就一批有别于传统学科教育的创新型人才,从而满足社会发展和新兴行业的创作人才需求。在剧本杀行业勃兴引发剧本需求“井喷”的背景下,创意写作教育能够为剧本杀培养和造就一大批具有创业精神、创业能力的人才。比方说,创意写作普遍采用的工作坊(workshop)教学模式对剧本杀创作人才培养具有借鉴意义。创意写作工作坊通常由一名有经验的指导者,包括作家、学者、文创人员等,通过阅读、讲座、讨论、活动等多种方式,最终让学习者创作出具有一定水准的作品。当前剧本杀写作人才培养体系仍在完善之中,课程标准、专业教材、专职师资等建设周期非常长,但工作坊这样一种颇为灵活的教学模式为剧本杀人才培养提供了便利。通过激发创作兴趣,熟悉创作流程,分享创作经验,促进分工合作,工作坊完全可以使学习者创作出具有一定水准的剧本杀作品。当然,工作坊不过是教学模式当中的一例。创意写作能够在专业设置、课程体例、师资力量、教学模式等多方面为培养剧本杀人才提供支撑。
创意写作与文化创意产业密切关联,剧本杀融入创意写作体系,也成为文化创意产业的组成部分。文化创意属于知识密集型和智慧主导型战略产业,大力发展文化创意产业有利于促进产业结构转型和升级,有利于促进经济增长和增加就业人数,有利于增强民族“凝聚力”和打造国家“软实力”。正因为如此,不少国家纷纷出台政策推动文化创意产业发展。中国自然也不例外,如此前提及的国发〔2005〕10 号、国发〔2009〕30 号、国发〔2014〕10 号文件均与提振文化创意产业相关。文化创意产业涉及范围广,含广播、影视、动漫、传媒、表演、工艺、雕塑、环境、广告、服装等,几乎涉及知识产权的行业均可纳入。与剧本杀相关的剧本、场景、美术、音乐、道具等原本就是创造性成果,再加上加盟专利、店家商标、剧本品牌等,剧本杀也涉及知识产权中的著作权、专利权、商标权等,这些也都在文化创意产业之列,所以剧本杀行业也享受国家文化创意产业政策扶持红利,在与创意写作交融的过程中发展出良好的产业格局。
作为文化产业的重要组成部分,当前剧本杀具备了初步的行业规模:已经拥有相对稳定的消费群体,主要消费群体是城市青年;已经形成了超过100 亿元的市场规模,吸引了资本、技术、人才的大量涌入,仅APP 就涌现出一系列,如趣做局、我是谜、剧本杀、百变大侦探、戏精大侦探、玩吧剧本杀等;已经形成了较为成熟的产业链,从上游的监制、作者、美工、道具、印刷、发行等,至中游的剧本市场、DM 市场、门店连锁,到下游的店家、玩家、粉圈等。更为重要的是,剧本杀并不限于现场和在线娱乐,催生出丰富的跨界融合应用,当前已经在酒店旅游、人才遴选、幼儿启蒙、思政教育等领域得到落实,甚至由此衍生出细分消费市场。以“儿童剧本杀”细分市场为例,其设计初衷是在沉浸式戏剧教育场景当中,通过引导儿童阅读、表演、闯关、思考、分析,实现陶冶情操、锻炼思维、学习知识等目标。这样一种寓教于乐的新模式已经引起关注,2021 年12 月20 日《中国城市报》就发表了《儿童剧本杀兴起 细分化探索寓教于乐新模式》,对新兴的儿童剧本杀行业发展状况进行报道。该报道不仅提及“蔚芽”和“眯呱家族”两个较为典型的儿童剧本杀产品,而且述及儿童剧本杀概念的发展历程。“从早期的寓教于乐项目“生活俱乐部”到2.0 版本沉浸式活动“玩剧本”,再到如今的儿童新娱乐项目3.0 版本“儿童剧本杀”,每一步都经过了反复内测及市场验证,这才有了如今市场上所谓的“儿童剧本杀”概念。”[31]
儿童消费和教育的市场规模极为庞大,而“双减”政策又释放出较多闲余时间,再考虑儿童剧本杀具备教育和娱乐双重属性,儿童剧本杀细分行业发展的前景确实可期。儿童剧本杀不过是细分市场的其中一例,剧本杀的细分市场案例还有很多。当前已有人力资源从业者谈到基于剧本杀的人才遴选案例,即通过观察剧本杀玩家的行为和表现,考察玩家的思维、抗压、控扬、语言、习惯等,从而遴选出符合用人单位所需要的人才[3];也有记者报道过景区、酒店、旅行社利用剧本杀赋能,以便“吸引客流的卖点”“增加游客的体验感”“带动二次消费”[32];还有研究者结合《兵临城下》《与妻书》《惊蕾》《野火》《孤城》《红色恋人》等具体剧本,分析过“红色剧本杀”在青少年思想政治教育中的运用[2]。剧本杀正以沉浸式体验为牵引,呈“八爪鱼”式跨行业渗透,形成了包括旅游、教育、管理等在内的精准细分市场,带动了整个产业规模的壮大。
在“游戏+社交”大背景下,剧本杀能够在社交游戏的激烈竞争中脱颖而出,颇受城市青年欢迎,这已经成为当代文学和文化研究亟待回应的话题。从文学发展和文学史角度来看,剧本杀的出现直接影响到当代文学整体评价。在文学价值层面,剧本杀的出现直接否定了“文学边缘化”说法。剧本杀在文化创意产业之列,受国家发展战略支持;主要消费群是城市青年,引领娱乐消费时尚,当前市场规模初具,且未来空间极大,这说明当代文学能够参与文化竞争并占得一席之地。在文学发展层面,剧本杀顺序了文学创作“与时俱进”潮流。剧本杀“案头剧+DM 指导—读者+演员”娱乐模式,充分调动了玩家参与体验的积极性。丰富的剧本杀类型满足了不同玩家的期待,在数字化和网络化时代重启了现场社交。在文学形态层面,剧本杀融入了文化创意体系,反映文学创作向创意写作转型的趋势。在创作形态、从业人员、评价机制等方面,剧本杀体现创新、创造、创意特征。创意写作学科能够助力剧本杀行业人才培养,促成剧本杀深度融入文化创新产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