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兢
2013年10月,摄影师在非洲大陆拍到的一组照片震惊了世界,黑暗阴郁的色调与诡秘奇特的景象一度让人觉得这是提前上演的末世图景:鸟类、蝙蝠与鱼鹰的尸体就像刚刚经历了火山爆发或是小行星撞击地球的大灾难一样突然死亡,并且保持着生前的姿势,乍一看甚至像是古代恐龙的化石突然起于地下。这种诡异的景象也得名“鸟木乃伊”(bird mummy),它们既像古代英雄的石像,又好比世界末日到来之际的生命余烬,或者是怪兽终于现身的尼斯湖,还让人想起了油轮事故之后挣扎求生的海洋生物。
甚至有人一度认定这是气候变化与生物灭绝的最新证据,呼吁人类不要再去破坏这里的宁静——这就是非洲大陆东部、坦桑尼亚北部的纳特龙湖(Lake Natron)。湖区躺着数千只鹈鹕、海鸥与鱼鹰的钙化尸体,这里完全称得上是一块“鸟的墓地”。但与惯常意义上的墓地不同,这块墓地并非位于人迹罕至的高山丛林中,而是在生命之源的湖水湿地之滨。
然而,与这幅诡秘可怖的地狱景象不甚相同的是:纳特龙湖的另一面更像是通往天堂路上的一处风景。这个长57公里、宽22公里的小湖仅有不到3米深,无论在卫星照片上还是现场都呈现出一股馥郁的红色,远远望去就像是一處“玫瑰湖”。连绵的群山与壮丽的峡谷,红色湖水与澄碧天空,共同构成了一幅动人的画面。
其实,在那几张宛如劫后大片的照片出现以前,纳特龙湖的景色一直备受好评。事实证明,“鸟木乃伊”照片呈现的地狱景象也颇有些夸大。野生动物摄影师尼克·布兰特素以拍摄这种黑白滤镜的窒息照片著称,他的艺术风格就以“呈现绝望与荒寂之美”为特色。事后接受
当地时间2018年6月20日,非洲肯尼亚和坦桑尼亚边界,美国摄影师镜头下,在纳特龙湖聚集的火烈鸟组成了一只“怪兽的眼睛”。该照片于盘旋在450米高空的直升机上拍摄,从那里俯瞰千余只火烈鸟,好似一只眼睛的虹膜与瞳孔。
野生动物摄影师尼克·布兰特在纳特龙湖区拍摄的“鸟木乃伊”。黑暗阴郁的色调与诡秘奇特的景象一度让人觉得这是提前上演的末世图景。
采访时布兰特也承认,他在纳特龙湖的岸边发现了这些死亡生物,然后将其摆正到还活着的姿态,于是就有了这些震慑心神的照片,“它们更多地是摄影艺术作品而非科学考察照片。”
塑造纳特龙湖天堂景象与地狱图景的是同一种事物:湖水。位于东非赤道地区的纳特龙湖湖水富含碳酸钠与碳酸氢钠,只有河水流入而没有湖水流出,充足的日照带来了惊人的蒸发量,40℃的湖水成为pH值高达12的富碱水体。也正是得益于这种富碱属性,纳特龙湖的湖水呈现出层次分明的不同红色:喜碱嗜碱的古菌微生物大量聚集在水体里,带来了这种异常独特而又瑰奇绚烂的颜色。每逢涨潮落潮,湖岸上总有一些倒霉的生物被这种高碱高盐的湖水瞬间杀死钙化,最后在自然界的锉刀下变成一具具宛如木乃伊的石化尸体。西方网友甚至猜想:当年的埃及法老是不是曾经派人南下纳特龙湖,取走这里的水体作为木乃伊的原料?
纳特龙湖是东非大裂谷的造物,本身就是这道“大地伤痕”的一部分。宽达30至100公里的大裂谷造就了一连串的湖泊,这里有世界上最深之一的淡水湖坦噶尼喀湖,还有世界第二大淡水湖维多利亚湖。大裂谷既是人类的起源地,也是地质奇观的集中地。紧挨着纳特龙湖的伦盖火山(Ol Doinyo Lengal)乃是湖水盐分的贡献者,这座海拔2880米的火山的独特之处在于,它的熔岩热度只有一般熔岩的一半,喷射到空中就会改变颜色,倾泻的碳酸盐落入北边的凹陷地带,造就了纳特龙这个诡秘瑰奇的火山湖。
伦盖火山至今仍然是一座活跃的活火山,它的活动也时刻提醒周遭的人类与动物不要太过狂妄——主宰这里的仍然是自然的神力。在当地马赛人部落那里,伦盖火山又有“神灵之山”的称呼。马赛人部落信仰一神教,但他们的主神“恩凯”(engai)却拥有“红色神”与“黑色神”2种面孔。红色神恩凯慈悲善良,黑色神恩凯却报复心切。原始宗教的信仰图腾,无意中透露出大裂谷地带严酷的自然环境与多变的地质地貌。如果稍作穿凿附会的话,不难想象这位主神的2种面孔正是纳特龙湖的两面,或者说是火山与裂谷的2种意象。
纳特龙湖可以说是东非大裂谷湖泊家族里格外耀眼的小兄弟,因为它不仅又小又浅而且还是个咸水湖。相较于维多利亚湖、坦噶尼喀湖与马拉维湖这种国际性湖泊,纳特龙湖的通航与渔业职能都不发达,因为这里也是人类的禁区。如果你的皮肤接触湖水,恐怕会在高温与盐碱中灼烧脱皮。
有好事者推演说:如果有人坠入湖中,就会迎来古希腊神话里的蛇发女妖美杜莎瞪你一眼的效果——石化了。这个说法有些夸大其词,因为历史上还真有人曾经不幸坠湖。2007年一些野生动物摄影师来访时就出现了意外事件,他们的直升机由于故障坠入湖中。万幸的是,当地人帮助了他们,再加上湖水比较浅,很快他们就得救了,并未像魔法中那样惨遭石化。
当事人之一的澳大利亚摄影师本·赫伯森回忆说:“直升机撞到湖面上,我们都摔进了水里。掉入湖中的第一感觉,就是湖水正在灼烧我的双眼。”当地的马赛人用手杖组成了临时担架,将一行人救上了岸。即便接触水体的时间很短,赫伯森还是表示:“落水的感觉糟透了,闷热难耐又近乎窒息,我估计只要在水里待上半个小时就会完全脱水。”
因此直至今日,纳特龙湖的旅游开发仍然不如人意。落后的基础设施、险象丛生的环境、脆弱的生态,都让纳特龙湖在旅游开发上举步维艰。当然,环保组织也在呼吁不要过度开发这块红色水体,因为湖区还有比人类更适应这里的生命。
看上去好似生命禁区的纳特龙湖,其实也并非完全意义上的死寂之地。除了顽强生存在这里的各种微生物与水生生物以外,还有一种堪称是“纳特龙湖名片”的生物在这里大量繁衍生息,它就是从名字到长相都高度契合湖水外貌的火烈鸟,它们在纳特龙湖一共有250万只之多。直到1959年,欧洲一位鸟类研究专家才发现,这片看似危机四伏的湖区是火烈鸟的一大栖息地。
纳特龙湖是火烈鸟中的一种——小火烈鸟(lesser flamingo)最喜欢的繁衍地,因为恐怖的湖水恰恰是对它们的保护。与人类一样,火烈鸟也害怕鬣狗、狮子这样的草原猛兽,不过,火烈鸟独特的生理构造让它们丝毫无惧纳特龙湖的富碱富盐湖水。它们坚硬的皮肤与鳞状的双腿足以保护自己免受湖水侵蚀,鼻腔里甚至进化出了过滤盐水的腺,强壮的胃也能消化湖里带有毒性的藻类。最重要的是,纳特龙湖吞噬生命的湖水是对它们的保护,阻挡一切敢于近前的肉食动物。湖岸的水位足够低,火烈鸟可以在这里筑巢而不必担心“洪灾”;湖岸的水位又足够高,足以吓退敢于上前的草原掠食者,赶跑与火烈鸟争夺繁衍地的其他鸟类。
世界上75%的小火烈鸟都出生在纳特龙湖——这种奇异的鸟类与这座湖泊已经互为名片。学名“小红鹳”的小火烈鸟身上透着红白两色,有着黑色的喙与红色的双腿。每当小火烈鸟成群结队踏过或是飞过湖面,颜色与景象都给人以极大的视觉享受,不由得认同这里就是小火烈鸟天然的家。
2008年迪士尼拍摄的自然纪录片《红色翅膀:火烈鸟故事》讲述了小火烈鸟在纳特龙湖的生命故事。从筑巢、繁殖到养育、成长,“一代代”小火烈鸟在纳特龙湖极端危险的环境里生生不息。小火烈鸟每次会在泥上生一颗白色的蛋。雏鸟出生后很快就会加入可以高达10万只之多的幼鸟群。在成年鸟的带领下,幼鸟群会越过一段长达32公里的艰辛之路,以抵达淡水地。如此大费周章地在咸水区产卵又必须回到淡水地,正是小火烈鸟艰辛求生的写照:它们要在纳特龙湖的近岸尽力躲避秃鹮,保护自己的鸟蛋不被这种掠食者叼走;它们抚育的雏鸟也要小心翼翼地寻找水源与栖息地,时刻防止被草原上的斑点鬣狗猎杀。
纪录片最为动人之处,就是完整追踪了一只小火烈鸟从雏鸟到成年的全过程:从雏鸟时开始它就学会了自己如何生存,成功地长成了一只羽毛浓密的大鸟,在种群里站住了脚。在一次鬣狗攻击的意外事件中,这只鸟成功地活了下来。纪录片展现出了小火烈鸟顽强的生命力与意志力,也让纳特龙湖再一次全球闻名。换句话说,正是火烈鸟成全了纳特龙湖,因为这种奇特的鸟类早已成为人类文化的一部分。
纳特龙湖当地身着传统服饰的马赛战士。
黄昏时纳特龙湖区的一个马赛村庄,临靠伦盖火山。
从出现在人类面前的第一天起,火烈鸟就以其浓郁鲜明的色彩、健美有力的步伐与奋翮翔空的气势,成为人类受用不尽的象征符号与文化资源。
古罗马学者老普林尼在《自然志》里就记述了这种鸟类,指出“它的舌头让人认定这是一款美味佳肴”。火烈鸟是古罗马餐桌上最昂贵的食物之一,食用火烈鸟也是当时罗马皇帝荒淫腐败的一大罪证。罗马历史学家苏埃托尼乌斯说:公元69年那个“四帝之年”里旋起旋败的维特利乌斯,就在进入罗马城时享用了数千种鸟类的大餐,其中就包括火烈鸟的舌头。
古罗马诗人马提亚尔如此描述火烈鸟:
我的红色翅膀给了我姓名,但我的舌头在老饕看来却是美味的象征。
什么?难道我的舌头曾可以发出美妙的歌声?
火烈鸟(flamingo)这个词语源于西班牙语/葡萄牙语,意为“如火焰般绚烂的颜色”。一群火烈鸟聚在一起,就是纳特龙湖经常出现的场景——“华丽绚烂”(flamboyance)。这个词如今已经用来广泛修饰建筑、绘画、舞蹈、书法,成为艺术领域的专业名词。与“火烈鸟”同源的西葡语系词汇“弗拉明戈”(flamenco)在拉美世界无处不在,指涉涵盖了包括地名、人名、艺术、科学的方方面面。火烈鸟的意象也早就成为一种跨文化现象,影响力远及东亚世界,举凡小说、漫画与歌曲都受其沾溉(比如《燃烧吧,火鸟》《火之鸟》)。可以说,这一切都离不开纳特龙湖与这里每年准时上演的“flamboyance”现象。
正因为此,“观鸟圣地”纳特龙湖还是迎来了姗姗来迟的旅游开发。从临近的坦桑尼亚塞伦盖蒂国家公园出发驱车8小时就可以抵达这里,纳特龙湖周围也设立了一些专为访客准备的宿营地。东非大草原的干季(每年5月末到11月初)是造访纳特龙湖的最好时节,这个时候的湖区较为凉爽,日照与蒸发量也不是那么大,更重要的是可以见到8月前来繁衍的小火烈鸟。
在今天的纳特龙湖,人类活动事实上已经开始危及这里的生态。外资企业在坦桑尼亚的一系列工业项目,构成了对纳特龙湖生物多样性的威胁。这里的盐碱性矿物质确实是值得开发的资源,但是人们都相信它不会像两千年前的火烈鸟舌头一样成为人类肆意索取的对象。在纳特龙湖,人类活动的两面性也像这里自然地理的两面性一样,仍将成为小火烈鸟挣扎求生的挑战。 (责编:刘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