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扬
母亲有一张老照片,是在朝鲜开城拍摄。高品质的蔡司透镜,忠实无误地捕捉住母亲的瞬间。
两根辫子盘在军帽里的母亲,睁着大大的眼睛,嘴角略有弧度,神情中充满期待。身上的志愿军军服衬托出一股英气,还有一种青春的美好。
那年,我还没有出世。母亲随艺术团赴朝鲜参加国庆招待会的演出,推迟了婚期。
1954年秋天,远山的树叶恍恍惚惚近似一簇簇红花嫣然开放,风一吹,烂漫肆意地摇曳在绿色里……与大山古朴的灰色交相辉映。母亲登上了从丹东市(原安东市)开往朝鲜新义州的国际列车。
列车呼啸着驶上鸭绿江大桥。阳光下,江水似乎墨绿,风过处,微波涌起。大家唱起了“雄赳赳,气昂昂”这首铿锵有力的歌曲,“跨过鸭绿江”成为志愿军抗美援朝出国作战最有代表性的符号。900多米长的距离,战士们知道,那就是家乡与战场的距离。
母亲回头看着祖国的方向。晨光中的丹东,学生背着书包去上学,市场熙熙攘攘,工厂烟囱冒烟,一派安居乐业的祥和景象。
进入朝鲜,马上换了个天地。断垣残壁,满目疮痍,许多建筑物都成了瓦砾。母亲的心情越来越沉重。她去过长春、沈阳等战后城市,那时东北刚刚解放,文工团去部队慰问演出,与当地青年联欢,都没有朝鲜被毁坏的程度如此罕见。
列车一直抵达开城。北方9月的夜晚,风已经略有寒意,带着呻吟从废墟上刮来。风尘仆仆的母亲从车上跳下来时,不觉裹紧了衣裳。
这里已经是三八线附近。作为朝韩双方的分界线,战争中越过三八线就成了一个极具标志意义的节点。
1950年6月朝鲜人民军开始越过三八线,攻占汉城,一路南下横扫千军如卷席。9月美军在仁川登陆,改变了战局,10月7日越过三八线。10月19日,中国人民志愿军跨过鸭绿江进入朝鲜,打响了抗美援朝的第一枪。
1953年7月达成停战协定,停战时的军事分界线就在三八线。
艺术团在木板房里开始了紧张的排练,准备在国庆招待会上为来自瑞士、瑞典、波兰、捷克斯洛伐克和印度的中立国代表团观察员们演出文艺节目。
几天后,身为组织秘书的母亲,接到一个特殊的命令,上级担心电话被美方窃听,让她立即回国接受任务。二十岁出头的母亲胆子似乎特别大,一点儿都没有犹豫就答应了。朝鲜停战谈判中国人民志愿军首席代表丁国钰,特别批准母亲持志愿军个人护照,穿军服回国执行任务,还派了一个参谋陪同她乘吉普车前往丹东。
吉普车翻山越岭来到香枫山,志愿军后勤司令部就在树林丛生的山洞坑道里。参谋给了母亲一个意外的惊喜,事先告诉了她在司令部工作的哥哥(我舅舅)在山坡上等她。
异国战场,兄妹相见。母亲激动得像去赶赴一场重要的约会,将晨光熹微里的小山村,匆匆甩在身后,喘着大气奔跑上山坡,一头扑入在那里等候的哥哥怀里。
哥哥告诉妹妹,战争异常残酷,他曾经宣誓:打不赢美国鬼子,就为国捐躯战死在朝鲜!每个战士都表达了这样的决心。最后,我们胜利了!
转眼,20分钟过去了。到了分别的时刻,哥哥塞给妹妹1000朝币,那是哥哥每月积攒下来的志愿军发的零用钱。妹妹拿了300元,还给哥哥700元,忍住就要掉下的泪水,她举起右手,给哥哥敬了个军礼。
回到丹东,母亲第一时间与北京通电话。声音的那一头传来:中苏双方已经达成新的协议,苏军将从旅顺口海军基地撤出,结束半个多世纪以来旅大地区一直由外国人统治和管辖的历史。你们艺术团从朝鲜回国后,直接去大连为欢送苏联红军演出。
母亲这时才明白,上级让她回国接受任务,就是担心如果消息走漏,美国可能会利用苏联红军撤出这一时机向中国发动进攻。如此机密的任务,让母亲感到一份沉甸甸的信任。
接受任务之后,母亲第二次跨过鸭绿江。
她在吉普车上清楚地看到,毗邻并行的大断桥,横亘在江面上。这座志愿军出征的桥,后来被美国飞机炸断。时隐时现的桥墩默默矗立,仿佛注视着车轮滚滚,战马嘶鸣,英雄儿女跨过鸭绿江,痛击来犯侵略者,用青春、热血和生命,把刚刚建立起来的新中国的脊梁挺起。
一路崎岖,加上弹坑累累,天将黑时才回到开城。母亲迅速向上级汇报,领导表扬她圆满地完成了任务。
2020年,当母亲接到中共中央、国务院、中央军委颁发给她的“中国人民志愿军抗美援朝出国作战70周年”纪念章时,心情久久不能平静,和我說起了这段往事。
多少年过去了,母亲在朝鲜的这张照片,就像一封来自时间的情书。每每仔细凝视,我都有一种无尽的钦佩与感动。深具意境的照片,补足了文字叙述的视觉遗憾,将瞬间化成永恒。
仅以此文献给我的母亲——吴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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