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牧
这些日子里,身边的人都在打趣,北京果真没有秋天啊!这对于赶上千里路也要专程到北平一尝故都之秋味的郁达夫先生或许会是一个冒犯的玩笑,然而事实大抵如此,不见一种温和的过渡,素日张扬的草木就都隐去身迹,绒服也匆匆把战栗的单衣包裹了。
大概北京的秋的确不依存于一种体感的觉察,然她仍不为此作响,只是立在那里,缄默地注视着,自私地游戏着,可这并不算是一种冷漠,而好像是在宽释愚钝的世人难以感知秋意,又似乎只是在重复她欲擒故纵的把戏。于是疯癫时扬几把尘、陶醉时染几片霞、伤感时再挥几滴泪,只有在朦胧的晚风中才稍稍向她的求爱者展现自己的芳容。
我有时也无比困惑,为何人间四季,独这一个秋生出了如此复杂人格,若非得形容,我想她一定是古希腊悲剧英雄与林黛玉的矛盾体,但还远远不够,她比西西弗斯更深谙荒谬的法则,比伽摩罗更懂得庄重的爱经,一切自然的道法都寄于她的唇间,但她无须启齿,无曾启齿。
不管她屑与不屑,我想北京的秋是值得一个响亮的名号的,就好像一提到莫斯科就会让人想到那里的冬天一样。不知怎的,我总是很容易把这两个不同地域的不同季节联想到一块儿。我虽也十分爱慕“莫斯科的冬天”,但我清楚那只是一种距离外的揣度、一种审美上的崇拜,对于凛冬之地的迷恋,对于用无尽冰雪匹敌无穷虚无的幻想,这大抵该是一种类似于迷恋“废墟”或者“巨物”的小众美学。
对北京秋天的情感则不然。不着一层神秘的滤镜,看到的自然是她略显憔悴的素颜,但人对熟悉的事物总是过于苛刻,于是素面朝天便显得平淡、甚至有时大失所望了。纵使如此,她毕竟还是真真切切地枕在我们身边,所以人的一切情感也都明晰得难以掩藏。
我不晓得她到底是不是个多愁善感的存在,但能肯定的,人到了秋天大多变得敏感,于是那丝丝缕缕的愁绪,便也不再只是某家诗人所专属。说不上来什么原因,权当自攀关系也好,我总以为我该写一写秋天,即便只是把这短暂的秋景重描一遍,也是好的。但站在叶中、倚在月下时,却实在没有一点儿灵感,哪怕只是编几个时兴的句子—那丝毫不像是年轻时面对佳人时无从告白的窘迫,反倒像是面对相处半生的伴侣时不愿再开口的怠惰。
今年的秋天怎么了?我莫非已厌弃了相伴不久的她?或只是忘不掉她着另一身衣裳的模样?是了,是她在魏公村时的装束过分令人难忘了。我自然也清楚,那不过三个篮球场大小的院落,纵使在十几棵用故事浇灌出的树木簇拥下,连算着坐在树丛中捧书阅读的倩影和出没在各个屋顶的猫星,也实在难称绝伦,或许仅仅这座城市就歇息着无数处比这好上千万倍的秋色。可在匆忙驶过的人流中,只有她愿意停留片刻,愿意与你共有一段人生—即便当时只着一身朴素校服。于是那小院中的满地黄叶、那课间愉悦的聒噪、那未数满四十四次的粉红色日落,都将永久地与“难忘”契连了。
倒不是说受困于一段曼妙的过去而难以接受眼前她全新的仪容,我也不自意固持所谓深情,但不得不承认那个秋天所携带的惯性确乎是让人难以招架的。那日法学概论课前,我打算趴在桌上浅睡片刻。周围安静极了,偶尔有皮鞋轻踏木地板、鼠标轻击或是放下书包打开书本的声音;窗帘拉得也刚刚好,不容一丝可能会打乱上课视觉体验的光恶意地渗入。然而在这般理想的睡眠环境中,我闭上眼睛,却分明看到了富美站在讲台上摆弄电脑,阳光很好,她桌面上的小一寸照片我一直没看清;我看到自己趴在杂乱的书桌上睡死过去,鹤和焦在我旁边刷着老番茄傻笑,身后的童在揉迪的脸,那天阳光真好,洞庭湖鱼尾刚揭开包装的气味都那么烧辣;陆又在和谁“争吵”,尖叫声大概是隔壁班都会吓到的程度,可惜没能吵醒我,向阳生产队热切的讨论也没能,阳光正好,撒在她们桌上;教室最后面又在吐槽哪个榜的排名,门口的毽子和楼下的篮球我待会先去哪样,饮水机又没水了是吗等我睡醒再换,那会儿的阳光真好,我睡得真沉呐。而后法概上课铃响时,我却只是本能地看了看手机,随后便抬起头来,刚刚没能睡着。
不知不觉中已渐入晚秋了。可能是又一次封校了的缘故,空气中也徒增一种阴郁,除了不可随意进出的怨念,更有本就稀罕的情感将要被锁在这不大的麻雀体内的压抑之感。
出不出校对我而言本倒是无所谓的,不过这几日天气阴晴不定,隔日又见有霾附着在气层中,透过来的日光就像过滤不尽的沙粒,空泛地浮在每一寸空气中。于是我心里常是无故地恼怒,却又不知该怨恨何物,只好每逢出门的时候极力回避那昏沉沉的光影,或是假装释然地狠踩银杏的臭果,如同恋人无声的迁怒,怎知我只是她的其中一个观者。
但天空清澈时,我也不愿错过熟悉她新面孔的机会。
站在阳台四眺,除了主干道上永不停息的车流,最惹人注目的便是对面那所中学道路两侧对植的树木,是银杏还是梧桐我其实是不大了解的,但规划者显然独出心裁,于是秋天来临时,那一带的色彩便不只流于单调,而是连带着周围大地色系的底盘,释放出整个属于秋的浪漫色调。宿舍楼下有几丛玉簪,自入校以来一直没见开过,我索性将其就识作了普通的草木,这几日正衰败时才查阅知晓了有如此美名。
不过最该夸赞的,却是缀满求是楼老墙的古藤。无数根藤枝穿过老朽的墙面后暧昧而又迫切地交织在一起,叶片却像始终遵从着某种律令,向下垂直有序地排列着,一直延伸到地面。它们覆过外置的空调,却绝不掩及一丝窗户,如同是有莴苣姑娘刻意从窗户中掷下一般。大半的叶已披上黄衣,当中更不乏爱美者抹上了红装,只有少数仍执意躲藏在绿意的驻地里不肯撤离。于是站在楼的庭院中张望,只觉得四周有彩虹瀑布在静静流淌。那几日有一辆单车靠着墙,半掩在瀑布之下,我记不太清了,也许只是一辆共享单车,但我总以为它就该是黎明载着张曼玉的那一辆。记得刚开学那会我和朋辈还嫌弃这破小的建筑不如其他院系那般宏伟现代,如今却才依稀发现这栖息着古典诗意的旧楼,反倒成为阴冷砖石外为数不多的人文情调所在了。
然而我仍觉得异样,求是楼自然是美的,那种美学上的张力像是难以遏制的情欲引着我到那儿中间去,片刻的视觉高潮后,我却木讷在原地了。找不到一个为之更进一步的理由,哪怕只是将这一瞬间永恒定格在相纸或数据里,更遑论像从前一樣把它留在我幼稚的文字里,而现如今那种支配我提起笔的力量却不知从何时起偷偷流失了。93A8C9B4-9545-432B-B635-80D12DA187D6
那是怎样一种悲悯啊,就好像是器官摘除后,不再能感知它的运作,却时时还能回忆起它曾存在时的感觉。只不过抽离的不是我的器官,而是我曾过分轻易溢出的泪水,是我一度自诩浪漫的内核,是我不可一世的所谓灵感,是我作为无神论者在心里自立起的圣像。而彼时,我已难再拷问自己:还相信这些吗?
不用说,我曾怀有一种类似于某些政客的极端自信,于是我给自己的答案总是:无人比我更坚信。所以无论如何背离,我也总能以诸如“大隐隐于市”之言为自己留存一亩精神的高地。但当宋教授在台前讲信仰的本体论根源、讲世俗化与现代社会信仰危机,而我坐在最后一排恶补微积分作业、为将来可能难看的绩战战兢兢、很久才抽出神来应和两句的时候,我终于是不再敢宣称自己仍旧属于那片精神土壤,甚至连自嘲两句的勇气也没有了,更令人沮丧的是,当时的我心中竟未泛起些许波澜,心里甚至还在为刚才未占用课下时间便完成了学习任务而窃喜。我突然难过极了。
宋教授讲得很好。他提到人与超越力量的关系、信仰试图解决有限性与无限性的矛盾,他讲信仰是万物存在的充足理由、人间苦难的最后诉求、克服虚无的最终依靠,还讲中国人其实是很有信仰的,只不过信的不是神罢了。我不敢将其归纳为某种“国民性”,但大抵如此,我们总相信在诉诸努力后的某个特定事件或节点,我们的人生会有一场的超越式的改变,要我说这或许与“救赎”是大同小异的。中国人便是如此在对未来良好预期的信仰中存在的。于是怀抱着“考完这次期末就好了”“上了大学就好了”“工作了成家立业了就会好了”“挨过这几天苦日子就好了”的理念,一切苦难似乎都不那么难以承受了。
这种态度自然是好的,但某个时刻我却觉着它过于变本加厉了,又或者是我们变本加厉了。生活如同突然成了pre、ddl、quiz的粗劣集合,然而我们一边心生怨恨,其实却不厌其烦,好像获得一种mission accomplished的自我认可后便能寻得一种短期的解救。于是便更加贪婪、饕餮般吞入无限增殖的ddl,像是无数次祭献自己的灵魂,便能无数次浸润在狄俄尼索斯的酒中—哪怕只有一秒。
我实在不忍心称此为为了实现片刻拯救而选择自我阉割,我想总还潜藏着其他的暗流。然而在彼时的语境下,即便我再不愿让“内卷”“异化”出现在文中,却实在难给出其他解释。而要在资本嬗变、结构失衡的乱码中找出一个突破口,显然也已经超越了这篇秋日遐思的范畴。
窗外忽地下起了雪—或许已经下了很久,我不太记得去年的初雪是否也是在秋天的最后一天。
我突然想起身去窗边看看雪—我知道所有思绪在此刻都将戛然而止了。但若是作为哪怕仅仅一次“看秋是秋”的代价,便也尤为合算了。
今年秋天真冷,但是这场秋雪好美,不带一丝杂质。
責任编辑:张永祥93A8C9B4-9545-432B-B635-80D12DA187D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