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攀
1
那年夏天,二哥去县城参加完高考回到家里,一家人都十分的高兴。那时家里不是很宽裕。一家八口人住三间平房,外加两间厢房。家里承包有四五亩水稻地,二亩多旱地,是一家人最主要的收入和生活来源。为增加家庭收入,父母商定后,在村子前边许家湖边搭个鸭棚,此后很多年,父亲便常年累月与几百只鸭子为伴。大哥虽已成家,和大嫂育有一子,但并没有和父母分家。姐姐因病休学在家,偶然做点缝纫,给外村的服装老板加工服装。家里数我最小,在村上的小学念书。
一家人把改变家庭命运的希望,都寄托在了二哥身上。因为那时二哥不仅书念得好,而且说话做事都能一套一套的,有板有眼,使得父母,甚至村里有名望的人都很信服。还有,二哥人也长得高大帅气,正是恰同学少年、风华正茂的年纪。因为这些个缘故,二哥深得我们一家人的喜爱和信赖。母亲自不必说,只要说起二哥,张口闭口都说他怎样怎样的好,怎样怎样的心性正,日后做事会怎样怎样成事,说得我们姐弟几个心服口服,自然把他当作偶像。而我婆婆,那时她已年过八旬,平常眼花耳背,身子骨软,但凡一见到二哥,立刻像变了个人似的精神抖擞,步履从容。她笑眯眯地打量他好一会,随后来一句,“家福啊,是一家人的福星。”一旁的母亲和父亲用附和的眼神对视一眼,然后会心一笑。
这时二哥也很激情,他扶着婆婆的双肩,看母亲一眼,对婆婆说,“婆婆,我姆妈才是这个家里的福星啊。”婆婆听他这么一说,额上僵硬的皱纹立刻欢快地向四周抻展开来,手指着母亲,“啊呀,家福,你说的对,这个家里的每个人,都在享你姆妈的福啊。”父亲和大哥大嫂,还有我姐弟俩或微笑、或点头、或翘出大拇指投婆婆一票。母亲满脸欣慰的神情,然后对我们几个兄弟姐妹说,“享啥子福啊,姆妈和你们伯伯也就是把你们几个拉扯大,成个人,以后你们都有了出息,姆妈和你们伯伯等着享你们福哩。”听母亲这话,二哥看了我们兄弟姐妹一眼,又看着父母说,“我们兄弟姐妹,每个人都是块金子,总会发光的。而家里只要有姆妈和伯伯在,我们就都能感到幸福。”二哥这话,让一家人听了都舒坦。
2
二哥回家的第二天,家里就开始“双抢”。我们那里稻地种双季稻,因为要赶时令气候,早稻熟了得赶紧抢收,然后赶紧翻耕已收割的水稻地,再灌溉耙地施肥,等把地平整好了再抢栽秋秧,这过程叫“双抢”。那是农村人一年中最辛苦的时候,只有亲身体验过的人,才真切感受到“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
让一家人都感意外的是,那天早上,父母和大哥、二哥在地里抢收早稻正干得欢,二哥高中同班的五位同学穿身破旧衣服,头戴顶旧草帽,一人手握一把镰刀,欢快地嚷嚷着来我们家地里帮忙“双抢”来了,他们中有两位女孩。父母很感激,赶紧从地里走到田塍热情上前相迎。后听二哥介绍说,两位大姐姐,一位叫庞玉冰,一个余艳红,她俩是城里来的女孩。母親很怜爱地拉着她俩的手说,“多好的女孩儿呀。你们俩城里的姑娘,没干过农活,这活也不该是你们干的……”然而两人哪里听得进,不由分说地打断母亲的话,说她们就是来农村接接地气的,说她们从前没下过地,也没干过农活,就想体验体验农家人生活,还说这是她们人生很珍贵的经历,以后可能不会再遇上了。父母终是拗不过她俩,而后在二哥的吩咐下,一家人和二哥的同学分组分到不同地块收割稻子。因为二哥同学的加入,那年我们家早稻的抢收出奇快捷顺利。大半天的功夫,五亩稻地的谷子全部收割完结;到天黑的时候,收捆过的一捆捆草头,全都集中挑到我们家的打谷场。
那天晚饭后,我和姐姐,还有二哥,和二哥的同学一起到村子后面黄龙湖洗澡。我和二位哥哥在湖里尽情畅游,自由泳、蛙泳、仰泳、蝶泳……,二哥和叫国良的哥哥,还有我姐,陪玉冰姐和艳红姐在湖里齐腰身的地方学游泳。大伙好不自在,洗却一身的汗渍,也洗去了一身的疲惫。洗完澡,一行人在星空下往回走。村野田间小路上,蛙鸣声、虫鸣声此起彼伏,一只只萤火虫儿在田野、在田塍上飞来飞去,淡绿色的萤光依稀照亮空旷的乡野,煞是好看。玉冰姐微笑托起双手,伸向萤火虫,嘴里喃喃地道,“乡村的夜晚好美,真像童话里世界。”她随手抓萤火虫儿没抓着。二哥一手抓了两只萤火虫,微笑递到她手中。
玉冰姐笑嘻嘻看萤火虫在她手里爬来爬去,随口吟诵几句我听不太明白的诗,二哥接龙也吟了几句,我依稀记得一句“逢君拾光彩”的,又见那两只萤火虫儿从玉冰姐手中向空中飞去,她望着那些小萤火虫微微笑。
一行人回到家里,见门前又添三张床:一张双人木床,是同村的婶子让人搬过来的,旁边凳子上还放把小坐地电扇;另二张床是用旧房门板搁在三四条长板凳搁成的床铺,是村支书和村里一位叔叔把自家门板下了送过来的,床的四周都挂起了白色的粗布蚊帐。那时,村里人过暑天,因屋子太热,又少有电扇,所以一般都在户外搁床铺,或搬张竹床,也有把房间里的木床搬到屋外的。然后,他们手持把巴蕉扇,或坐或躺在床上歇凉。
两位姐姐换过衣服从姐姐房间出来,到双人木床边坐下。母亲拿瓶清凉油过来,这时,两人似乎才感觉脸和身子有轻微的灼痛感。母亲给两人肌肤抹上一层清凉油,两人向母亲道过谢,然后并排躺在床上,不一会就睡着了。几位男孩子从房间出来,二位身子清瘦的哥哥睡一张新搁的门板床,国良哥因长得胖墩结实,单独睡一门板床;我和二哥睡一床,母亲和姐姐睡一床。五张床分两排摆放在屋前的空地上,像一座小军营一般。四周时不时有几只萤火虫飞来飞去。
3
接下来的三四天时间里,几位大哥哥和姐姐帮忙在打谷场打谷、秧苗地里扯秧、到平整过的水田里栽秧,干得不亦乐乎。当然,在劳作之余,我们也有到村子前面许家湖里划船、在湖里嬉戏打水仗,去毗邻的荷塘里摘莲子,晚饭后也掰手腕、或唱唱歌,偶而我把自个儿学的那几套花拳绣腿耍给大家看。几位哥哥姐姐也是乐在其中,笑口常开。仿佛他们不是到农家来帮忙“双抢”,而是来农家乐乐的。
家里的“双抢”很快结束了。一家人在送别几位哥哥和姐姐时都依依不舍。尤其是母亲,觉得欠了二哥同学很大的人情。对两位姐姐,母亲更是深感亏欠,说,两姑娘家城里的女孩,不仅人长得俊,而且心眼儿又好,又知书达礼,可到咱乡下来,干农活,晒日头,睡铺板,吃粗茶淡饭,能吃苦,任劳怨,日后一定是会过日子的人。
我深以母亲的话为是。临别时,我和姐姐上前牵着玉冰姐姐的手,心有万分的不舍。我满脸惆怅,犹豫了好一会,最终鼓起勇气对她说,“玉冰姐姐,再过些年,你就做我二嫂吧?”
姐姐听了我的话笑嘻嘻地拍起巴掌,“太好了,玉冰姐。”她高兴一会,却见现场气氛突地沉寂,她一愣,脸上的笑意立刻凝固起来。
众人停住脚步,睁大眼睛面面相觑。大家都深感唐突和意外,一起把目光集中到玉冰姐姐身上。玉冰姐从容地抬起头先看了看我母亲,只见她一脸平和,慈祥的目光里透露着喜悦、喜爱与期盼。随后,她又看了看我二哥,见他闪亮的双眸,显得那样自信、真挚,全身透露着阳光、沉稳和力量。她又扫视了大家一遍,然后把目光回到我和姐姐身上,“小弟,姐姐答应你,如果六年或七年后,你二哥心里有这样的意愿,姐就做你二嫂。”说完,她低下着头,嘴唇边不经意地流露出一丝喜悦,脸颊上泻出一丝淡淡的红晕,随后搂住艳红姐转过身子大笑。
所有在场的人都喜出望外,皆大欢喜。
4
多年后,玉冰姐从一所中医药大学博士毕业后,终于做了我二嫂。那时,我二哥已是县城一所高中学校的校长。二哥当年考上华中师范大学,大学毕业后,他毅然决然地放弃了留省城工作的机会,执意回家乡的一所高中,成为一名人民教师,践行他做一名真正塑造人类灵魂的工程师的初心。在二哥当校长的那一年,我也考上一所师范大学。他俩结婚那天,我好奇地问二嫂,“当初小弟替二哥向你表白心意,你怎的就答应了?”
二嫂咯咯一笑,和颜悦色地看着二哥说,“逢君拾光彩,此生不吝轻。”
听了她的回答,我欣然一笑,对多年前那个夏天的夜晚,我们一行人从家乡的黄龙湖洗澡回来,在乡间的田野,二嫂微笑托起双手,伸手捉萤火虫吟诗的情景,又想起那年稻穗黄。